安得廣是我的本家老侄子。我未成家前,他見面與我打招呼一直喊我的乳名添丁;娶親后,他執意喊我叔。我還年輕,他則年近六旬了,逢他當眾喊我叔,我都會面紅耳赤地勸阻:“您以后還是喊我的名字吧,您都這么大歲數了。”
安得廣是個老八板兒,不識勸,越勸越來勁兒。
“那怎么能行?”他總是一臉肅穆地瞪圓眼睛反駁我,“添丁叔,你沒娶嬸子前,我喊你的名字也就算了;如今你成家了,我怎么能還像以前一樣不知道個老少?”
20多年前,安得廣的女人領著他的兒子小虎跟人跑了,從此,杳無音訊。隨后的日月里,不斷有人熱心給他做媒,勸他續娶,他都堅決回絕。他總是滿懷期待地說:“好在小虎跟他娘走時已經六歲了,應該記事了,我想他長大后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的。我今后只想著置下產業,等小虎回來好給他蓋房娶媳婦。我已經對女人死了心,才不會為了騷娘兒們破費呢。”
由于一人吃飽全家不饑,更因為勤儉,雖然住的是破屋爛房,穿的是破衣爛衫,大家都認為他手里有錢,遇到磨不開,紛紛找他告貸,他一概不與理睬。大家氣不平,紛紛在背后罵他“鋼指甲”、“守財奴”、“絕戶頭”。頭兩種罵法傳到他耳朵眼里,他一笑置之不以為意,最后一種罵法令他羞憤不已,他以鄉下光棍罵街的傳統技法給以最極端的回應——他左臂平抬前指,右手手掌連續拍打腋窩:“我操你娘,我絕戶頭?我有兒。咱走著瞧,總有一天小虎會回來給我出這口氣的。”
他唯一的親侄子小明結婚找他借錢,他倒是拿出一千元,可是小明居然嫌少不接,還提出了在安得廣看來簡直就是非分妄想的要求。于是,安得廣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出的話來就沒有絲毫回旋余地:“吃根燈草,說得輕巧。說什么我把我的錢都給你,你給養我老你給我送終——別做你娘的春秋大夢了,辦不到。都給了你,你小虎哥回來,我拿什么給他蓋房娶媳婦?”
小明聞言當場翻臉,說出的話來不知輕重還沒老沒少:“不給是吧?告訴你,你死后我是不會埋你的,誰愿意給你當孝子誰當。”
安得廣冷冷道:“我有兒。呸!我指望你。”
爺兒倆從此見了如同路人。
安得廣種得一手好菜,經常蹬著他的破三輪來城里趕早市賣菜。我每天早上上班,菜市是必經之路。遠遠地被他瞥見,他都會放下生意熱情地與我打招呼:“添丁叔,上班呢?”
我像被人當眾剝光衣服一樣尷尬,只好一邊沖他搖手示意,一邊快步走過他的菜攤子。往往我走出老遠還能聽到他對顧客們說:“小叔大侄子,有什么好笑的?您瞧,俺添丁叔還是個警察哩。”
大前年冬天,安得廣趕早市賣白菜,被一輛逆行的轎車給撞了。我剛好走到近前,連忙從地上拽起他,肇事司機趕忙下車,跑到我們跟前惶恐道:“對不起,哥哥,怨我。大爺,您身體沒事吧?”安得廣推開我活動活動手腳說:“我人倒沒事,可惜我的菜和車。”
司機立即從身上掏出一百塊錢雙手遞給他說:“人沒事就好。我要接我們領導上班,已經有點晚了,您看?”安得廣接錢在手爽利道:“兩清了。咱都別在這里窮磨牙,瞎耽誤工夫了。”
我留了個心眼,記下了轎車的車牌號。
第二天,安得廣因為內臟出血住進醫院。雖然費了些周折,我還是盡力幫他從肇事司機那里討回一筆數目不小的醫療費誤工費。他快要出院時,我去看他,他拉住我的手真誠地說:“添丁叔,您真是個仁義人。我沒上過學,不認識字,但是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道理我還是懂的。老侄子沒別的本事,就會種菜,以后您家吃的菜我全包了。”
去年冬天,安得廣患上“瞎八”病(食道癌)。他在他親侄子小明的陪護下三番五次住進醫院。大家紛紛說:“親的打不掉,移的安不牢。看!別看以前爺兒倆不說話,真到安得廣出了事,還是人家小明跑得快。”
捱到今年春天,眼看不行了,臨終前,安得廣托人把我喊到他的病床前,一定要我和另外一位安家少壯的長輩共同做中人與小明立下字據。他說他有八萬多塊錢,治病花掉一部分,他的后事需要一部分,他要給小明一部分,還要給小虎留下一部分——立下的字據就是關于這一部分的。
另一個被安得廣指定當中人的本家哥哥接話道:“老侄子,放心,我已經寫好了,我念給你聽‘安得廣的兒子安小虎如果回來認祖歸宗,可以得到安得廣的老宅和遺產兩萬元’。”我聽后茫然不知所措,看到小明在安得廣身后死勁給我捏鼻擠眼的緊張樣子,也就稀里糊涂地簽了。
安得廣把一式三份的字據中的一份親手交給我,他吃力地說:“添丁叔,放好,你小虎孫子回來,你一定要把我的這份心意交給他。”隨后,他就昏迷了。稍時,他突然睜開眼睛目光炯炯道:“添丁叔,小虎回來了,我看見了,他正往家趕呢,還帶著他的媳婦和我的孫子。”我清楚他這是回光返照,就順嘴扯謊道:“小虎,快來你爹跟前。”安得廣的目光逐漸變得散淡迷離,他說:“叔哇,我有兒。”
一陣吞咽,安得廣就停止了呼吸。
大家手忙腳亂地料理安得廣的后事。我發了一陣子呆,見插不上手,就躲到一邊看字據。不看則已,一看之下,我頓覺六神無主血脈賁張。字據的正文是——
安得廣的兒子安小虎如果回來認祖歸宗,不得索要安得廣的老宅和遺產20000元。
我連忙找到正在吆三喝四當老董的本家哥哥,急赤白臉地揮舞著字據跟他小聲理論。本家哥哥忙把我拉到僻靜角落滿臉不屑地數叨我:“兄弟,疏不間親,向活不向死,懂不懂?虧得你還是在外面有頭有臉混的,怎么這樣死心眼。”
我說:“萬一小虎回來怎么辦。”
本家哥哥一哂:“你認識他還是我認識他,咱村誰認識他?你說說看。”
我們家的祖墳在我回老家的小路邊上,這些日子回老家,我寧肯多繞些路,也不肯抄近路。
我心里有鬼,不忍看見那新矗起的一掊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