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鐘叔河先生那天,正值酷暑,聽說鐘先生是在長沙一棟樓的20層住,一路上問了不少人,等到看見20層門前掛一竹額題“念樓”二字時,我們已汗流浹背。然而一進門,鐘先生就讓人端來西瓜,生怕我們不好意思吃,然后笑著說由他帶個頭吧,我們也就放松下來了。一下午輕松愉快的談話,給我們的感覺鐘叔河先生是位性格謙和豁達、眼光睿智、觀點犀利的老者。其話語,在腴潤里帶有苦澀,在隨意中隱著謹飭;在鄉俗里透出雅趣,在直白里飽含書卷氣。
年少最嗜書
“記得青山那一邊,年華十七正翩翩,多情書本花間讀,茵夢余哀已卅年?!?/p>
這是鐘叔河先生在被囚禁的那段極端孤獨和苦悶的日子里,記憶中默誦巴金一節譯文時寫下的四句詩。而詩中提到的“多情書本”,便是巴金譯的德國19世紀中葉著名作家斯托姆的《蜂湖》。鐘先生告訴我們,對于書名,他好像更愿意叫它后來由郭沫若譯的《茵夢湖》。
提到《蜂湖》這本書的時候,年已七十有余的鐘先生還十分清晰地記得書中的動人故事,并饒有興趣地給我們講起來,漸漸地我們也跟隨他的情緒沉浸其中。語末,鐘先生還說這本書“清麗的文筆,簡練的結構,純真的感情”給他當時年少易感的心以足夠的溫存和慰藉??赡苋绻麤]有巴金,沒有他那和斯托姆一樣清麗的文筆,年少時的他便不可能讀到如此多情的書本,而自己從書中產生的蒙眬的感情也就不能得到宣泄和釋放——抑不住流下了激動的淚水,稍微抒解郁積在心里的余哀。也許正是這樣,才讓年少的他很想讀書。
鐘先生是一個讀書人家子弟。他的父親是最后一屆考八股文的秀才,后來父親學了數學又教數學,哥哥學農學,從而使他接觸了不少這方面的書,慢慢就對植物學感興趣,之后也看過一些考古的書,對挖掘人類古文明的事也有興趣。由于抗日戰爭的爆發,他的小學和初中是在湖南平江老家讀的,他幸運地碰到了兩個好老師,對他的一生起了很大的作用。一個是國文老師,一個是地理老師。國文老師選了很多好文章,魯迅、冰心、許地山……而那位地理老師則使鐘叔河從此熱愛上了大自然,對地理學極感興趣。期間鐘叔河還在他哥哥的國文課本上讀到周作人的散文,談金魚,講故鄉的野菜,他的文章不做作,看得懂,而且意思很深,每次看都會有新體會。漸漸地,覺得周作人的文章對自己的胃口,于是不斷地找他的書來讀??箲饎倮箸娛搴拥搅耸〕情L沙讀高中,又有機會讀了不少外國文學名著。1949年,18歲的鐘叔河對自己的前途充滿憧憬,他本想考北大學考古或地理,可惜造化弄人,因偶然緣故他報考了一個“新聞干部訓練班”,成為了一名編輯。
苦難最磨人
“你們像剛下水的船/我祝你們破浪乘風而去/不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地走/因為越平安也就越無興趣/沒有風,怎顯得我能鎮定/沒有浪,怎顯得我能駕馭/即使不幸沉沒了/那也無須恐懼/因為后來還有更多的船/它們將要走我們的路”
在談起曾經的那段苦難成長歷程時,鐘叔河先生向我們倒背如流地朗誦起他高小畢業時國文課本最后一課《告別詞》里的這段話。
1957年,鐘先生被錯劃為“右派”,“文革”中又被打成“反革命”而身陷囹圄長達十年之久,這些使他面臨人生的一次又一次低潮。在打成右派之后,鐘先生沒有回到報社,而是在街道上參加勞動,靠拖板車來接濟生活。拖板車是重體力活,剛開始不適應,痛了幾天,還好睡幾天也就不痛了。鐘先生就是這樣冒著嚴寒酷暑,每天從早到晚一趟一趟地賣苦力。盡管歷盡坎坷,然而生活的苦難與艱辛并沒有阻止他讀書的習慣。也正是在這一階段,鐘先生反倒有了人生中一次難得的平靜的讀書機會,他閱讀了大量書籍。那個時候沒有什么朋友往來,真正看書看得多就是那一段,還有一段就是關在牢里的時候。而在這段時間里,他和周作人有了一段交往,為他出牢后進入出版行業大膽率先出版周作人的作品埋下了伏筆。
先生多次說過“死都要做個明白鬼”,怎樣才能做“明白鬼”,唯有多讀書。生活的歷練及平時的學習與思考告訴他,成長內蘊見識。自以為知,其實所知甚少;因為無知,所以讀書;因為懷疑,所以讀書。讀書是用心甚至傷心的事,帶來的不一定都是快感,可能是傷感,甚至痛苦,而或許往往以痛苦為代價成長更能夠深刻地體驗人生,以幻滅為代價冒險更能夠探求人性最深處的奧秘。
也正是因為不斷地讀書,才使鐘先生在精神上無所畏懼,使他漠視自己的苦難而放眼看世界。人生命運的成長過程于先生,可以說是完成了對苦難的超越,對自我生命的超越,對個人價值的超越,最終讓自己曲折的人生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編輯與寫作是最愛
“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魯迅先生在一篇名為《“這也是生活”》的文章中如是說。我想鐘先生在出牢后所從事的編輯出版工作的意義大概也就在于此吧。在鐘叔河先生的眼里,編輯除了要有責任心,還要有理想有信念與使命感。
粉碎“四人幫”后,他回到編輯崗位,編輯出版了至今仍有重大影響的系列叢書——“走向世界叢書”。鐘先生回憶說,之所以要以系列來出,是認為如果分散來出,沒有什么印象,而且不一定什么人都能看懂,所以他還必須親自在每篇前面寫導言,介紹這個人的背景,還有他到外國去的背景,以及他記載的各國風物,然后透過這些記載,看出他的心態和他的見識。每篇一般四五萬字,最短的一萬多字,一個月一本。雖然比較辛苦,但還是覺得搞這個事情有味道、有意義。
鐘先生任湖南岳麓書社總編時,先后又編輯、出版了周作人的各種集子。這些集子并非是照原樣排印,而是根據初版本進行認真校定,寫出校記、編出索引,為人們研究周氏提供了可靠的版本。他編輯的《曾國藩全集》,為國內搜集最全,文字精確的本子。鐘先生還為每冊書寫了序言與后記。這并非是說明性的文字,而是有見地的書評或書話。這些文章均收入在《書前書后》集中。近年,鐘先生給廣西師大出版社編的周作人散文全集,這是周氏著作的集大成,收有很多集外文和未刊稿。鐘先生的學識令人欽佩,而他的膽略和見識更加值得敬重。對此,鐘先生卻自謙地說:“慚愧的是我做事太少,而且年過七旬,并非‘強弩’,已是其‘末’了。”
現在的鐘先生除了編書,還寫一些散文,也為幾個報紙寫專欄,有讀舊書的隨感,也有一些生活隨筆散記,大多數都是借題發揮。總之有一點,就是一定要有所感,或者有所思,或者有所知。我們衷心希望先生在工作的同時也多保重身體,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