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五十三歲的時候,被一個遠房的親戚招到城里去做園林工人。他怕母親一個人在家里憋悶,便將母親一起叫了來。兩個人在工作的市郊租了間小平房,自此便開始了他們的打工生涯。
這個城市發展得很迅速,父親每月400元的工資,除去房租和吃飯,幾乎沒有剩余。但母親還是很滿足,她打電話跟我炫耀,說今天你爸帶我去了“銀座超市”,還坐了電梯,那么大的超市,要不是你爸領著,我非得走丟不行。我問母親,那爸給你買什么東西了沒啊?母親便笑,說,我不缺什么東西啊,就是想看看城市是什么樣子的,你爸說只要有空,他就帶我出去逛,走走城市的大馬路,看看晚上漂亮的路燈,過過城市人的生活。我知道母親有些虛榮,一心想像我的幾個姨媽一樣,住到城市里去。盡管她也知道城市的喧囂和繁華,與他們并沒有什么關系,但能住在斑斕的城市里,看看也開心。
我問父親要不要錢,兩個人在城里住,比不得鄉下,出門就要花錢。父親說,你們留著供房用吧,我和你媽,過得很好,還能像人家城里退休老人一樣,晚上吃完飯去廣場上溜達一圈呢。我現在又多兼了一份活,每月還能攢下點錢呢。我笑,說,有錢花掉多好,攢錢干什么,你們又不需要像年輕人一樣供房子。父親狡黠地笑了兩聲,悄聲說,這可是個秘密哦,你媽我都不告訴的。
我不知道父親究竟有什么樣的計劃,連母親都不肯告訴。但猜想不過是等到母親生日的時候,給她買份禮物,讓她覺得驚喜吧。除此之外,他一個園林工人,在這么大的城市里,除了混得上飯吃,還能有什么能耐呢?
幾個月后我去父母居住的郊區去看他們,很驚訝于父母的生活方式竟與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父親需要每天早起去上班,母親便也陪著他起床,做飯給他吃。父親騎車走后,母親開始收拾房間,還在房前屋后的小片空地上,種了青菜,這樣便可以省下一筆買菜的錢。白天母親沒事,便幫助附近做生意的夫妻看孩子,每月竟也可以賺到一些錢。下午父親下了班,吃完了飯便帶著母親去散步。過馬路的時候,他總是緊緊牽著母親的手,有車過來了,還老遠呢,他就攔住了母親。我在他們后面,看他們悠閑地走著、說笑著,跟這個城市有閑有錢的老人們一樣自在,似乎這里的一切,原本就是屬于他們的。我們這一代人在城市里所承受的恐慌、壓力和寂寞,于他們,竟是沒有一絲一毫。他們對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棟樓,都充滿了好奇,滿懷了熱愛;似乎他們自己居住到哪里,哪里便血液一樣注入他們的生命。城市的生機,與他們個人的歡欣,便這樣融為一體。
這樣的心態,是我所沒有想到的。我本以為他們會像我一樣,在巨大的買車、供房的壓力下,活得心力交瘁,進而兩個人互生反感;沒曾想,他們卻比以前愈加地精神且歡喜。
等到我把父親的秘密套出來的時候,又是大大地吃了一驚。父親說,他要努力攢錢,買一室一廳的二手樓房給母親住。我開始還笑他,說怎么可能呢,你都五十多歲的人了,怎能和我們年輕人比,還是別做這樣不切實際的美夢了吧。父親著急了,拿出他嶄新的錢包來給我看,說,我都開始行動了,怎么能說是做夢呢?我早就看中了一套二手的小房子,在郊區,可是交通好,周末我可以騎車載著你媽去市里逛街;雖然舊,不過我自己粉刷一下,跟新的沒什么區別,加上以前我們攢的一些錢,再掙上兩年,我就能讓你媽住進去了!
記得母親曾經跟我說過許多次,住樓真好。我總是不耐煩,說有什么好呢,那么死貴的房子,每次想起來要還貸款,都覺得煩亂,怕是房子供下來了,兩個人的感情也淡到虛無。從沒有想到,原來母親的向往,并不只是虛榮。她與許多將孩子送進城市里的父母們一樣,其實是希望在自己的后半生里,能有樓房可以住的。
而父親,卻是對母親的話,默默記在心里,并且一點點地去實踐著。他沒有更多的錢可以買名貴的衣服給母親,可是他會牽著母親的手,領她一點點地將整個城市逛遍。他沒有幾十萬的存款可以讓母親住明亮寬敞的樓房,可是他會拿出僅存的幾萬塊,給她買二手的樓房住。他無法讓母親過像退休老太太一樣有保障的生活,可是他會在飯后,陪他散步,而且告訴她,兩年后,他會讓她和她的姐妹們一樣,住進可以看得見城市風景的高樓里去。
當我們的愛情在打拼里,變得傷痕累累,皺紋橫生;當我們將最美好的30年,獻給了房子、車子和物欲;當我們的雙手,只記得鈔票的溫度,卻忘記了牽手的滋味,我們在飛速向前的城市里,怎能將纏繞相依的根,深深地扎進水泥里去?
而曾讓我們不屑的父輩們的愛情,在田地里,是一株挺拔結實的玉米;在水泥地上,亦可以做根根相連、枝蔓相接的法國梧桐,任歲月再怎么沖刷和吹打,依然是唇齒相依,不棄不離。
(責編/邢榮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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