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連載之二

第三章 紅葉谷

成都，是中國惟一一個自建城以來名字從未改變過的大城市。3000多年來，這個城市始終以悠閑、富足、和平而著稱。現在，成都已建成了六環高速公路，規模巨大，早已成為東盟西部的中心。

桂辰從龐大的芙蓉國際機場出來，立刻乘上空港交通車前往雙流機場。這個機場現在只飛省內的航線了，基本都是空中快巴。

已是傍晚，華燈初上，筆直寬敞的道路上車流如織，人群稀少。交通車里的人也不多，都看著窗外的夜景，不大講話。

桂辰正在出神，忽聽身前有人回過頭來跟她打招呼：“你好啊。”

桂辰定下神來，看著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輕聲道：“你好。”

年輕人渾身都洋溢著滿不在乎的笑容，問她：“你去哪兒?”

“康定。”

“哦，出差？”

桂辰沒有回答，反問他：“你呢?”

“我去酒城，出公差。”

“哦。”桂辰干澀地應了一聲，覺得已無話可說。

年輕人卻很起勁：“相逢就是緣，不如我們今晚不走了，在成都住一宿?”

桂辰看著他，搖了搖頭。

年輕人卻會錯了意，傾身過來，詭秘地笑道：“你是不是嫌我一個人不夠勁?這沒關系，咱們可以多找幾個人來一起玩。”

桂辰盡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有露出厭惡的神色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克隆人。現在，幾乎每個克隆人都由于通過基因控制使其外型盡善盡美，男人都高大英俊，女人也全是婀娜多姿。不過，與崇尚禁欲主義的智能人截然相反，克隆人幾乎都是色情主義者。他們毫無責任感，可以隨時隨地與陌生人群交，也可以-轉身便像從不認識一般淡漠。

桂辰很堅決地再次搖頭，說：“不，我在回家。”

“回家?”年輕人臉色一變，馬上明白過來，“哦，你是自然人。”

桂辰毫無懼色地看著他：“對。”

頓時，年輕人看她的眼光仿佛在看一只原始而愚蠢的黑猩猩，滿臉都是鄙夷和輕視。他立刻轉過身去，再也不理會她了。

像這樣的遭遇對于桂辰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她吁了一口氣，反而覺得清靜，便將頭仰靠在椅背上，閉眼假寐，

登上空中快巴，自然人只能坐到飛機尾部，桂辰被盛氣凌人的空中小姐擋在后面，最后一個登機。她沿著狹窄的通道，穿過機上稀疏的人們，在厭煩或冷漠的眼光中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在30分鐘的短暫旅程中，機上的電視屏幕上始終播放著電視直播。不知是哪個地方的人正在用英語齊聲高呼：“六，五，四，三，二，一。”隨著歡呼聲，清脆而宏亮的鐘聲響起。

然后是主持人直著喉嚨高叫：“新的世紀來到了!讓我們祝愿我們偉大的祖國東盟聯邦共和國繁榮昌盛，人民幸福安康……”

機上的人卻都無動于衷，有的在看書，大部分人則都閉著眼，以腦中的芯片與計算機網絡聯網，從而使腦電波進入網絡，與全世界的網民玩在線游戲。

桂辰掏出一本書，專心地看起來。這本書的書名很長，叫《從西藏度亡經到古埃及亡靈書看道德經的內蘊》。

機艙外，深灰色的云海上，太陽已變成了一個通紅的小圓球，像個咸蛋黃，在天邊乍沉乍浮。

暮色漸漸蒼茫。

在康定東南2000多公里處，有一個狹長的山谷，名叫紅葉谷。一條小溪從谷北口蜿蜒流經谷中，再從谷南口流出，將整個山谷分為兩半，人們叫它清溪。以清溪為界，西邊的谷地和高山終年積雪不化，而東邊的谷地和高山則四季如春。這條山谷被周圍的人稱作“陰陽界”，向來無人居住。

30年前，桂相帶著妻子岫芩以及兒女們到了這里，隨他們到來的還有10個初級版本的原始機器人。桂相向當地政府以廉宜的價格買下了這個山谷，經過艱苦卓絕的勞動，逐漸辦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農場。因為陽界山上一到秋天便滿山紅葉，所以桂相將這個山谷改名為紅葉谷，又將農場命名為桃花源。

經過30年的經營，桃花源農場已有了不小的規模，共有1257名自然人在這里工作和生活。他們在機器人的幫助下，開墾出了農田，栽上了果樹，還種植藥材和鮮花，飼養各種家畜、家禽和水產品。最近10年來，他們又陸續建起了醫院、學校、圖書館、藝術館和信號中繼站。許多曾經是才華橫溢而又與新時代格格不入的自然人都來在這里。他們喜歡這里與世隔絕的和平氣息，喜歡這里儼然一個大家庭般的溫暖與和諧。

今晚是世紀之夜，除了農場的南、北兩個出口的護衛室仍然有人工作之外，其他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慶祝。

從凌晨就開始下雪，不過陰界雖然銀裝素裹，陽界卻落雪即化，仍然草青樹綠。傍著山腳一字排開的一個個小小的木屋如童話故事中的場景一樣，在傍晚都亮起了橙黃的燈光。隆冬季節，這里黑得比較早，不過因時差的關系，這里的時間比東盟標準時間晚2個小時，因此人們的情緒并不與電視里的情緒一致。

在農場主桂相的家里，氣氛很熱鬧，一家人正準備聚在一起吃晚飯。長子桂寧正與其妻筱莞在廚房里忙碌著。桂相的小兒媳叢穎走了進來，也忙著做一些涼菜。

桂寧問她：“桂彬呢?

叢穎笑道：“還在打坐，不敢叫他。”

桂寧有些不滿地哼了一聲，筱莞連忙捅了他一下，他才沒有再說什么。

叢穎稍稍有些尷尬，解釋道：“他以前打坐都沒這么久的，這次坐了都有3個小時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敢叫他，怕他會走火入魔。”

桂彬在11歲的時候忽發奇想，開始修煉佛門的功法。沒有師傅指點，完全是他自己在打坐中摸索。大家也都不阻止他，任他自由地做他想做的事情。至今已有20年了，他幾乎天天都要打坐，而且到后來漸有喜色，但生性木訥的他并不多說什么。

廳里，爐火熊熊，木頭燃燒的香氣彌漫在室內。滿頭白發的桂相披著厚厚的棉衣坐在木椅里，一直和電腦在打麻將。兩只白貓正呼呼大睡。

頂樓中，有兩個女孩正用一架天文望遠鏡在觀天象。她們分別是桂辰和桂彬的女兒，10歲的桂琳，7歲的桂楓。桂琳正在教桂楓怎么樣觀察天體。

大門口，桂辰微笑著換上母親拿過來的毛拖鞋，將濕漉漉的皮靴換下，然后脫掉濕淋淋的納米保暖外套。叢穎和筱莞都親熱地過來，將她拎回來的箱子拿上樓去。一直沒有離開電腦的桂相也起身過來，站在不遠處，目不轉睛地瞧著她，臉上的笑像個可愛的孩子。

桂辰笑著，走過去緊緊地擁抱他，溫和地說道：“爸，我回來了。”

“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桂相喃喃地說，眼中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爸，我以后就不走了。”

“真的?”桂相有些擔心，“是出了什么事嗎?”

“不，沒出什么事。我覺得累了，所以辭職了。”

桂相放下了心，寵愛地說：“哦，那也沒什么。既然累了，先休息一段時間也好。”

接著，便聽見兩個小家伙歡呼的聲音越來越近。桂相臉上的笑意也隨之越來越濃。桂辰蹲下身來，準備擁抱很久不見的孩子們。

桂琳叫著：“媽咪——”向她直撲過來。

桂楓跟著大叫：“姑姑——”學著桂琳的動作也直沖過來。

兩個孩子一前一后撲進她懷里，桂辰抵擋不住，一下就被掀翻在地。兩個女孩子哈哈大笑，縱身壓到她身上。

桂辰大叫：“怎么變成兩只小肥豬了?這么重。爺爺奶奶，最好讓她們三天不要吃飯。”

三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滾了一會兒，這才起身。

岫芩拿了一條干毛巾遞給她：“擦擦頭發，小心著涼。”

桂辰接過毛巾擦著頭發上的雪水，走進了廚房。

桂辰又恢復了當年在家時的習慣，伸手過去，拈起一根排骨送進嘴里。筱莞也習慣性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還是這么不愛干凈。”

“真香。”桂辰邊笑邊說，“哎，小羽回來嗎?”

桂寧的臉色陰了一下，隨即故作輕松地笑道：“啊。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說軍校不放假，他們還要上街幫著警察和軍隊值勤，以免發生事故。”

“會有什么事故?北京周圍早圍得象鐵桶一般了。每一個進入北京的人都要細查身份證，閑雜人等根本混不進去。”

“多半是怕‘自然人人權保障促進會’在長安街上扔炸彈。”桂寧邊說邊搖頭。

筱莞搖搖頭說：“英若也真是的，怎么現在會去當恐怖分子?”

桂辰說：“我不相信他是恐怖分子。我在外面，因為工作的關系，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只是想推動自然人的權益得到基本保障，希望自然人能得到與智能人、克隆人、機器人平等的地位。他們很少使用暴力，更別說隨便在大街上扔炸彈、傷害平民了。”

桂寧連連擺手：“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對對對，莫談國事。”筱莞說著，對外面叫道，“吃飯了，兩個小家伙，進來幫著端。”

眾人正忙著往桌上放菜，拿酒瓶酒杯，桂辰悄悄問叢穎：“小彬呢?”

“還在樓上打坐。”

“哦。”桂辰心里一動，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悄然走上二樓，推開了桂彬房間的門。

桂彬顯然剛入定回來。這次打坐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他的身體幾乎都僵硬得不能動彈了。

桂辰過去幫著他扳直胳膊和腿。桂彬用非常熟練的手法按點著自己肩臂和腿上的穴道，令四肢迅速恢復過來。

桂辰看著弟弟忐忑不安的神色，一直沒有言語。桂彬終于抬頭看著她，良久，才輕聲說：“他們來了。”

桂辰沒有問他們是誰，反而問他：“你剛才去了哪兒?”

她是問他的元神去了哪里。

18歲時，桂辰狂熱地研究易經，于是扯住桂彬，也不管他聽得懂聽不懂，就對著他，乾、坤、震、兌、否、泰……一卦一卦地講了下去。

當時桂彬已打通了小周天，正在攻最難打通的帶脈。本來他只是敷衍地聽著姐姐講，完全不明白，可是他身體內的氣卻起了感應。他順勢引導。桂辰每講一卦，桂彬就沖破一個穴道。

等桂辰講完，桂彬攻破了帶脈，一舉打通了大周天。自此后，桂彬進展神速，兩年后的一個夏天，他發現自己的元神可以從頭頂的百會穴出竅了。于是，他常常在打坐時，元神在太陽系里瞎逛。這件事只有桂辰知道。對其他人嘛，即使說了他也不會相信。

“剛才去了哪兒?”桂辰又問了一句。

桂彬震驚的情緒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我剛才，去了太陽系的邊緣，那個剛被發現的小行星，維日德姆。”

“你看見了什么?”

“不在維日德姆上，那個小行星不可能有生命。”桂彬深深地吸了口氣，“是在它的附近，有個東西，那東西……是個圓球，很規則，絕對是人工制造出來的。”

“他們?他們來了?”桂辰輕聲地自言自語。

“是的，他們來了。”桂彬肯定地說，然后忽然疑惑地看向姐姐，“你知道他們是誰?”

“不知道。但我感覺得到。”

在一起成長的過程中，桂彬最感到不可理解的就是，桂辰只是從小就喜愛研究宗教的各種書籍，包括佛經、道藏、圣經、可蘭經，甚至極復雜的易經、奇門遁甲、河洛圖、六壬金口訣之類的玄學。雖然桂辰并未修練任何功法，但每次他們詳細交流的時候，桂彬就不可思議地發現，桂辰的功力遠遠超過了自己。當然，兩人的路子顯然完全不一樣，但究竟是什么路子，都不清楚。

桂彬正在疑惑，桂辰微笑著打斷了他：“好了，下去吃飯吧。爸媽他們都等著呢。”桂彬這才不去多想了。

飯桌上的氣氛一直十分熱烈。桂辰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菜：“太香了。”她贊嘆著。

桂寧笑道：“那當然，這都是我們自己種的菜，自己養的禽畜，完全的自然方式。”

桂琳搶著說：“還不加香精和防腐劑。”眾人大笑。

岫芩笑道：“你們兩個小家伙吃完了飯就睡覺，明天上午你們還要參加表演呢。”

“什么表演?”桂辰忙問。

桂楓嬌嗲地說：“是中文版的《孫悟空大鬧天宮》，還有英文版的《白雪公主》。”

飯后，一家人都圍在一起看著電視。電視里傳來的是北京的慶祝場面，照例是演了一些節目。那些被制造來當藝員的克隆人們個個都美貌絕倫，演繹的歌舞倒也優美動人。只是那些演出的小品和相聲之類的，作者仿佛是智能人，只見邏輯嚴密，卻一點也不滑稽好笑。克隆人歌唱家的音域都異乎尋常地寬廣，而克隆人舞蹈家的身體則十分柔軟，韌性十足，但表演之中不見感情，因此并不動人。

當然，事先設計好的掌聲和叫好聲仍然頻頻傳來……

第二天一早，他們便去藝術館布置，對舞臺做最后一次檢查，然后為按捺不住提前趕來的孩子們化妝。

藝術館里座無虛席。

臺上，孫悟空翹著二郎腿，蜷身坐在一塊大石上，一臉的傲慢。矮胖的太白金星躬身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打躬作揖。

“啊，大圣，求求你，你就來我們天宮，成仙吧。”太白金星苦苦哀求……觀眾無不哈哈大笑。

桂辰也忍不住吃吃地笑出聲來。忽然，她覺得有人在身后碰了一下自己。回頭一看，眼前是一個高個男子。他瘦瘦的，臉上滿是書卷氣，有種特別的溫柔的氣質。

“子健。”桂辰驚喜地叫道。

魏子健是個出色的醫生，而且是那種對病人充滿了同情和關懷的醫生，桂辰很喜歡他。魏子健更是欣喜不已，過來坐到她身邊。

“小辰，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

“還走嗎?”他深深地望著她。

“不走了。”桂辰一直微笑。

“太好了。”魏子健伸手過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