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尊嚴的男人叫父親

1

她是在5歲的時候被父親送回沈陽的。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一座叫做盤錦的小城。父親不是一個善言的人，何況在野外風餐露宿地鉆井采油，不過幾個熟識的同事，人便愈發地沉默。所以．父親僅僅對她說了一句話，“你回沈陽上學吧!”他們就回來了。

初到沈陽的祖母家。她穿著傻氣的紅花棉襖、臉蛋兒帶著農村孩子被風吹出來卻一年四季都下不去的紅，局促地站在祖母家里。父親揮揮手說，“去樓下找小朋友玩吧!”

可是城里的小孩子卻像看動物園里面的動物一樣打量著她。然后哄然散去。她聽見有人高聲叫著，“她是個鄉巴佬!我媽媽說她身上有虱子!”她的淚水落下來。風一吹，格外地刺骨。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父親下樓來領她回家。看到她臉上的淚痕，只是說，“進了屋，不許說想家想媽一類的話!”她有些驚恐，覺得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父親就變得陌生了。

第二天下午她再次被父親“趕”到樓下的院子里。幸運的是，這一次雖然小朋友們對她還有些疏離，但是其中那個領頭的小男孩大聲地宣布，“你以后就和我們一起玩吧!”

父親是在那天傍晚回盤錦的。臨走時，叮囑她，“一定要有尊嚴!”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在5歲的她看來，這句話等同于“爸爸走了，你不許哭”。

父親回盤錦的第二天，那群小孩子對她還是不怎么友善，很多事情不帶她一起玩。那個”頭領”小男孩就教訓其他的小孩，“當初咱們怎么答應她爸爸的?不是說好了要帶著她玩的嗎?”她忽然覺得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忍了忍，最終還是“哇”的一聲哭出來。

2

她上小學那一年是1986年，戶口大過天的時代。祖母帶著穿上花裙子的她跑了幾處學校。對方聽說她沒有沈陽戶口，都歉意地搖著頭，客氣地將祖母和她送了出來?；氐郊依?，祖母說，“給你爸打電話，叫他把你領走!”這對于一個6歲的孩子來說，不啻于一種巨大的威脅。她真的差一點就哭了，眼圈已經酸得睜不開了。但是她忍著。在那個年紀的小孩心里，哭泣等同于毫無尊嚴。她背靠著墻，抿著嘴，一言不發。祖母竟然嘆了一口氣，有些頹敗地跌坐在沙發上。

父親是在隔日來到沈陽的。父親一進門，她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煙草味道。她只叫了一聲“爸”，就哭了。父親竟然笑起來，用手摸著她的頭，但是沒說什么。

接下來的兩天里，父親帶她去了很多趟離祖母家最近的小學。每一次都是她等在校長室的門外，父親進去和校長談。校長室在二樓，面對著一個很大的窗戶。

她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的小學還沒有電鈴。收發室的大爺到了下課或者上課時間，就會拿一個木頭把的銅鈴一邊搖一邊在操場上走一圈。那位大爺看到小小的、踮著腳。想從窗臺上探出頭的她，就笑了。然后走上樓來。幫她推開窗戶說，“這樣外面的風會吹進來，你會覺得很舒服。”

正是這股吹進來的風，吹開了校長室的門。她看到了校長的辦公桌上擺著煙和酒。而父親在一旁小心地賠著笑臉。她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一直要求她做人要有尊嚴的父親。

那年9月份的時候，她上了這所小學。但是．她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快樂。父親賠著笑臉的那一幕，在她讀書的時光里，不曾淡化。

3

幸運的是，她的成績還算不錯。所以順利地升入一所寄宿式高中。雖然沒有戶口，就沒有學籍。不過她可以在高考的時候回到盤錦，那里有一所高中接受了她的學籍。她知道這是父親奔波的結果，甚至可能和她上小學時候的經歷大同小異。所以15歲的她不是滿心感激，而是覺得父親成了一個為了目的不惜犧牲尊嚴的人，一個活得要看別人眼光的人。這樣的想法不是沒有帶著一絲鄙夷的。

那所高中里面有來自沈陽各區的尖子生。和這些尖子生比起來，她第一次感覺到人生中的迷茫和無奈。她甚至有些怨恨父親：當初如果不送自己回沈陽，而在盤錦變成一個鄉下妞，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囫圇度日，也未見得多么不好。

迷茫和寂寥同時帶給15歲的她與眾不同的風韻，有男生寫信給她。她開始和一個男生走得很近。成績自然大幅度下降。父親三番兩次打電話回來詢問原因。她吞吞吐吐，說不明白。直到她和那個男生手拉手在街上被父親撞見。她以為那個男生會對她的父親說，“我喜歡她!”實際上，那個男生看到她的父親立刻松開了手，轉身跑開了。

她覺得羞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她覺得父親是在看笑話。女孩子對于自己的初戀總是格外羞赧又格外珍惜。最終落得這樣的結局，她變得常常在課堂上走神。這一下，成績仿佛一腳踏空?！绑钡貕嬃讼氯?。

那段日子，父親奔波于沈陽和盤錦。她的成績卻絲毫沒有起色。她不曾想到，一個周末的夜晚，父親從盤錦坐火車來到沈陽，來不及休息，就開始對她進行慣常的詢問。這樣的詢問次數太多了，父親不外乎那么兩句，“老師講的都能聽懂嗎?”“作業都按時做完了嗎?”在她沉默地點頭作為回答之后，父親竟然猛地給她跪下了!她當時的感覺是魂飛魄散一般，呆立在原地。她看到平時比她高一頭的父親的頭頂上灰白色的發。她聽見父親說，”求求你，好好學習，不然將來怎么辦!”

4

在那刻骨銘心的一夜之后，她發奮起來。終于考上大學?？赏曜婺溉ナ懒耍蜿柕姆孔恿艚o了她的叔叔。父親來看她，都只能住在30元一宿的旅店。不過父親不經常來，因為父親失業了。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大學的學費是每年2800元，加上400元住宿費，一共3200元?？墒堑搅舜髮W四年級的時候，她還有60０0元學費沒有交齊。問叔叔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平白受到很多譏言冷語。她從大學二年級開始做家教，賺來的錢也不過僅夠自己的日常開銷罷了。

因為這6000元的費用，她的名字出現在學院辦公室掛在走廊里面的通知板上。那里人來人往，不啻于一種變相的羞辱。過了些時日，老師找她談話，“如果不交齊學費，學校要扣押學位證和畢業證的?！彼c點頭，表示知道了。

走出老師的辦公室，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給小學校長送禮的情形，心里又有點埋怨父親了。她總是這樣的——遇到了類似的事情，便會覺得是父親在多年前留下的。她喜歡說如果——如果當初父親不是那么沒有尊嚴和原則。自己就回到了盤錦，或者高中畢業什么也沒有考上?，F在也不用面對這樣的尷尬了。

就在她決定去和老師說，“學位證畢業證我不要了，等我有了錢再贖回來”的時候，她的名字居然從那塊通知板上被人擦去。老師笑瞇瞇地告訴她，“你父親已經幫你交過了!”她猛地想起父親前幾天打電話問她學校的地址，還說諸如“我找到了一份看大門的工作”。

她打電話給父親，問“哪里來的錢?”父親只回答了兩個字，“借的?！睙o須多說，她似乎已經看到父親對著別人點頭哈腰的樣子。她竟然有些憤怒了，對著電話的聲音也高起來，“你用不著操心我!你不是說做人要有尊嚴的嘛!你看看你現在什么樣子!”

5

找了一份平淡的工作。她的生活波瀾不驚。偶爾打個電話給父親，三句兩句，就沒有了回旋的余地，有些訕訕地放下電話。似乎父親成了自己生活之外的一個老人。

這期間，父親曾經來看過她一次。其實是順路。因為父親找補差的那個單位要送一份文件來沈陽，可是又碰巧是周末，那些正式員工誰都不愿意來。于是父親就來了。不巧的是，那天她加班。

門衛的電話打到她的座位上時，她正忙得不可開交。聽到父親此刻正等在樓下．她請了假，一邊在心里埋怨父親不提前打個招呼，一邊急匆匆地往下走。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看見父親在給門衛敬煙。她有些不高興地拉著父親走開，說，”你是不是還沒吃東西?”當時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走開了一段距離之后，她才語氣嚴厲地說，“他們不過幾個破門衛，平時都沒有人看他們一眼!你可好，還給他們敬煙!”父親訕訕地笑了。

在小飯店里坐下，她問父親吃什么。父親竟然很吃驚，“我已經吃過了．就是來看看你。”一聽這話，桌邊站著的服務員冷下臉，“吃過了還來這里!”她也有些不高興，“你怎么不早說啊!吃的什么?”父親掏出兩個硬邦邦的涼饅頭和一袋大醬。服務員輕蔑地笑了。她也有些惱。

過了幾天，她起床晚了，出門著急，忘記帶員工證。要是換了平時，門衛一定不讓進。這個月的全勤獎就算泡湯了。意外的是門衛居然放過了她．還笑著說，“還真叫你爸說準了!他說你一天到晚丟三落四的。要是忘了胸卡，也請我們讓你進去!”

她的心深深地動了一下。

6

后來，她有了一個男朋友。若不是那天她下班看到男朋友和一個陌生女孩親熱地走在一起，她還始終認為父親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因為父親把她人生的大致軌跡已經規劃好，讓她失去了品嘗驚喜的快樂。可是當男朋友這極具諷刺意味的一幕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才體會到人生的嚴峻。

她走過去，站在男朋友面前。男朋友停止和那個女孩的嬉笑，看著她。她扇了男朋友一個耳光，說，“我們結束了!”出乎意料的是，男朋友毫不猶豫地把耳光扇回來，“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誰都跟你爸一樣，為了你，寧愿放棄自己的尊嚴?”

那夜，她徹夜失眠。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從自己的角度考慮，認為父親在不顧尊嚴地做一些事情，讓她都不好意思提起。而今天，她才意識到，父親一直在為了她而寧愿放棄自己的尊嚴。

她忍不住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她想告訴父親——請那個肯放棄自己的尊嚴去愛她的男人來沈陽和她一起生活?？墒蔷驮陔娫挕班健钡囊宦暯油〞r，她卻被淚水模糊了雙眼，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責任編輯/王小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