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10月9日,全國首例“請求臨終關懷”的訴訟案件在天津東麗區法院開庭審理。身患絕癥、正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原告張曉丹沒能到庭,她委托律師請求法院判令被告、她的丈夫劉朝剛履行法定義務,完成對她生命最后日子的關愛。張曉丹將不久于人世,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在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將丈夫推上法庭?
身患絕癥:冷戰中的妻子聽到死神腳步聲
2003年12月初的一天,37歲的天津婦女張曉丹突然感到渾身乏力、惡心厭食,隨后又出現了嘔吐、發熱、腹瀉等現象,沒過幾天人就瘦了一大圈。12月9日,張曉丹來到天津市第三醫院做檢查,結果讓她大吃一驚:晚期膽管癌!
醫生告訴她,膽管癌是一種發生于左右肝管至膽總管下端的肝外膽管癌癥。該病初期癥狀不明顯,不容易被發現,等到查出病來的時候大都已經到了晚期。正因為錯失了最佳的治療良機,所以晚期膽管癌患者存活期都很短。
得知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張曉丹心頭一震,突如其來的恐懼讓她渾身顫抖。她眼巴巴地望著醫生:“這病就沒法治了嗎?”
醫生說:“早期膽管癌患者可以通過手術切除腫瘤來得到根治,而晚期患者卻不行,只能采用姑息性小手術,以達到延緩生命的目的。”
張曉丹忐忑不安地問:“晚期患者一般能活多久?”
醫生如實相告:“每個患者的情況都不一樣,一般只能再活幾個月,最多的不超過3年。”
醫生的話讓張曉丹仿佛接到了“死亡判決書”,聽到了死神的腳步聲。巨大的恐懼感再次漫上她的心頭。
張曉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一頭撲到床上號啕大哭起來:“老天爺呀,你怎么讓我受到這樣的雙重懲罰!”
1987年1月,在菜市場做小生意的她與同一市場里經營水產品的個體戶劉朝剛結婚。當年7月,她早產兩個月生下女兒,因為孩子體質虛弱,張曉丹便回家專心照料女兒。這樣,劉朝剛獨自在外面做生意,張曉丹一心在家操持家務、撫養女兒。一家人的日子雖然不富裕,卻十分開心。
1993年10月,劉朝剛租下兩個冷庫搞起了水產品批發,生意十分紅火。至1995年,他已成為家財數百萬的水產富商,并購買了一輛高檔轎車。
經濟上富裕了,感情卻出了問題。1996年春節剛過,由于性格不合等方面的原因,兩人悄悄辦理了離婚手續。但當年11月底,為了不讓女兒失去父愛,在劉朝剛的要求下,兩人又辦理了復婚手續。
按理說,破鏡重圓之后,夫妻雙方都應該汲取教訓,珍惜眼前的幸福,但事實并非如此。復婚不久,劉朝剛就開始與幾個朋友經常結伴外出吃喝玩樂,并逐漸發展成夜不歸宿。剛開始,劉朝剛還分辯說這都是生意上的逢場作戲,當不得真。到后來,劉朝剛被逼急了,反倒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哪個成功商人外面沒幾個相好的女人?” 張曉丹氣憤地說:“那好吧,你就到外面去找相好的,別再回這個家了!”
此后劉朝剛收斂了一陣子,但不久又“舊病復發”。張曉丹見丈夫不聽勸,覺得他的心又“飛”走了,對他越來越失望。而劉朝剛始終認為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反倒責怪妻子小心眼。本來就離過婚、心理陰影并沒有完全消除的夫妻感情裂痕更大了。
張曉丹曾多次想與丈夫談一談,但每次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口子都覺得再無法與對方溝通,于是,夫妻倆開始了“冷戰”,雖然繼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卻很少搭腔,形同陌路。
令人窒息、冷漠無情的夫妻關系讓張曉丹重新想到了離婚。但是,她擔心再次離婚被人看笑話,也不想讓女兒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因此,她只好默默地忍受著,繼續與丈夫在婚姻圍城里冷戰。
屋漏偏遇連陰雨。在婚姻再次亮起紅燈之時,新的不幸又降臨到張曉丹的頭上,怎不令她心如刀絞?
痛哭之后,傷心欲絕的張曉丹故意將病情診斷書放到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以便讓丈夫看到。當天深夜,劉朝剛回家看到了診斷書,開始他并沒有吱聲,過了好一會才問妻子:“這病要不要緊?”
張曉丹本不想把自己的實情告訴劉朝剛,但想去想來,他畢竟還是自己的丈夫,所以最后還是如實地將醫生的話講給他聽了。
張曉丹滿以為丈夫會著急,沒想到他聽后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有病就去治吧。”說完,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就自顧自看電視去了。
看到丈夫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樣子,張曉丹的心墜入了冰窟窿里……
郎心似鐵:病危妻子難覓丈夫身影
2003年12月16日,張曉丹住進了天津市第三醫院。
當天,劉朝剛在為她辦理入院手續時支付了1萬多元,安頓妻子住進病房后,就以生意忙為借口離開了醫院。望著丈夫匆匆離去的背影,張曉丹心里很不是滋味。
12月19日,張曉丹第一次動手術。手術前需要患者家屬簽字,張曉丹打電話給劉朝剛后,他這才趕到了醫院,耐著性子在病房里照料了妻子兩天。
第三天早上8時不到,劉朝剛的手機就響了。通完話后,他對妻子說道:“你看,我確實是太忙了,生意上走不開呀。能不能要你姐姐來照看你幾天?”
此時此刻,張曉丹還躺在病床上輸液,她是多么希望他能留下來照料自己呀,畢竟,他還是自己的丈夫!可是,看到他心神不寧的樣子,她還是非常體諒他,便輕聲說:“你去忙你的吧!”
劉朝剛當即給張曉丹的姐姐張惠琴打電話,請她來照看妹妹。不一會,張惠琴趕到病房。劉朝剛簡單交代幾句后就走了。
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劉朝剛還是以生意忙為借口,隔兩三天才來探望妻子一次,仿佛例行公事一般,簡單地詢問幾句諸如“打針沒有?”“吃藥沒有?”的套話,隨后又轉身離去。
2004年2月底的一天,病情有所好轉的張曉丹正躺在病床上和姐姐閑聊。幾天不見的劉朝剛卻突然來到病房。他當著張惠琴的面將一疊票據放到了妻子的病床上。
“你這是什么意思?”張曉丹不清楚丈夫為何要這樣做。
“沒什么意思,這是為你花的錢,14萬多,先讓你心里有個數。”
那一剎那,張曉丹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我是不是不該花家里的錢?那些錢難道只是你的?”
“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你別忘了,每一分錢都是我一個人拼來的。”
張曉丹似乎明白了丈夫想要表達的意思,氣憤地說:“錢!錢!你是完全鉆到錢眼里去了!”劉朝剛見有姨姐在一旁,不便爭辯,只得收起票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3天后,張曉丹見病情得到了控制,便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家休養。
以前很少和她說話的丈夫現在卻時常主動找她講話,總是說現在生意不好做,賺不到錢,有時還要虧本。
2004年3月的一天晚上,劉朝剛又開始向張曉丹叫窮。張曉丹實在忍無可忍,憤懣地說:“是你的錢重要,還是我的命重要!” 劉朝剛冷冷地說:“你的病反正是治不好的,何必把錢往水里扔!”
絕情的話從丈夫那里脫口而出,張曉丹的臉都氣白了,怒吼道:“你這是巴不得我早點死呀!你給我滾出去!”
她邊說邊伸手去推他,劉朝剛用手一擋,手指不小心把張曉丹的臉上劃了幾道口子,頓時鮮血直流……
此后,劉朝剛拿給妻子張曉丹治病的錢越來越少。平時家里都是丈夫掌管經濟大權,張曉丹很少留私房錢,在這種情況下,她只好減少藥量,有時甚至不吃藥。由于無法按照醫生的囑咐正常服藥,張曉丹的病情日益惡化。
2005年4月中旬的一天,張曉丹突然大量吐血,驚恐萬分的她連忙打電話給姐姐張惠琴。在姐姐的護送下,張曉丹再次住進了天津市第三醫院。醫生給她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并說如果不進行第二次手術,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張惠琴將這一情況打電話告訴了妹夫劉朝剛,要他送錢到醫院來給妻子治病。劉朝剛卻在電話中說:“哎呀,我這幾天正為生意上資金周轉不靈發愁呢,還是由你們先幫忙墊點錢吧。”說完就將手機關掉了。
張惠琴又氣又急。為了讓妹妹能得到及時治療,經濟本不寬裕的她不得不東拼西湊墊付了大部分費用。
第二次手術后,身體虛弱的張曉丹一連兩天昏迷在醫院里,而劉朝剛卻不見蹤影。張惠琴打電話讓他來醫院,均遭到拒絕。
術后第三天,張曉丹終于蘇醒過來。看到眼前只有親友而沒有丈夫的面孔,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此后一連數日,丈夫都沒有來探望張曉丹。張曉丹早已習慣了丈夫的冷漠,并沒有太大的失落感。沒想到一件小事卻深深刺激了她,讓她感到無比心寒。
病房里住進了一個與張曉丹年齡相仿的女病友,也患的是膽管癌。她動手術之后,丈夫日夜守護在她身旁,精心地照料她,為她端水送藥、洗衣梳頭,親手煲好湯后,一口一口地喂給她喝……
看著女病友幸福的神情,聯想起自己多日不見的丈夫,張曉丹心里一酸,她將雙眼轉向病房門口。此時此刻,她是多么希望那個被稱為丈夫的男人能夠突然出現在病房門口呀!
可是,望眼欲穿的張曉丹等了好一會,病房門前依然空空如也,哪里見得到丈夫的蹤影?無意之中,張曉丹又回頭看到了相親相愛、有說有笑的女病友,想起自己那冷酷的丈夫,霎時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求助法律:讓丈夫陪伴我最后的日子
2005年5月下旬,張曉丹的病情再次發作。原來,由于膽管癌早已進入晚期,癌細胞沿膽管壁向上、向下浸潤擴散,從而侵犯門靜脈形成癌栓,導致肝內腫瘤轉移。盡管她動了兩次手術,也只能治標,卻不能治本。為此,醫生說她時刻都會有生命危險,并預言其生命的續存期不會超過一年。
張曉丹心里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只是,在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時刻,她有太多的遺憾,更有著沉重的期盼——一夜夫妻百日恩,作為一個生命垂危的妻子,她是多么企盼丈夫能溫柔地呵護她,用真愛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呀!
日歷一頁頁被撕去,張曉丹的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在丈夫依然不管不顧的情況下,2005年8月28日,稍稍有點好轉的張曉丹請姐姐給天津擊水律師事務所打去了求助電話,想通過法律手段要求丈夫在支付相關醫療費用的同時,對她進行臨終關懷。
夫妻之間要求對方給予臨終關懷,這在國內尚屬第一例。擊水律師事務所對此高度重視,經過一番充分準備,該所指派富有經驗的閆西廣律師作為代理律師,向天津市東麗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
2005年10月9日,東麗區法院開庭審理了這起特殊的案件。
法庭上,由于病重不能到庭,張曉丹通過閆律師請求法院判決丈夫劉朝剛給付扶養費1.5萬元、治療費用5萬元。在訴訟請求的最后,張曉丹還追加了一個特殊請求:考慮到本人生命時日不多,要求丈夫劉朝剛履行法定義務,對其進行臨終關懷,直至生命終結!閆律師轉述張曉丹的話說:“我的訴訟目的很明確,我不怕死,但一定要有尊嚴地死去。要讓劉朝剛在臨終前照顧我,盡到丈夫的責任和義務。”
閆律師陳述完畢后,被告劉朝剛立即起身反駁:“我并不是不給她花錢,自從她生病后,我已經花了20多萬了,但花錢要花得明白,總不能像無底洞一樣!”
閆律師反問他:“作為丈夫,你不應該出錢為妻子治病嗎?她是病人,難道你不想讓她安心地多活些日子?即使要走,你為什么不能讓她不留遺憾安心地離去?!” 劉朝剛也不甘示弱:“并非我不愿意照顧她,的確是我由于生意太忙,再說現在我生意做虧了,根本拿不出錢來。”
為此,法庭對雙方陳述的事實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在原告出示的證據面前,劉朝剛沒有再繼續堅持“沒有錢”的說法。
10月11日,法庭做出如下判決:一.被告劉朝剛給付原告扶養費5萬元;二.今后再發生的治療費用由被告負擔;三.案件受理費50元,其他訴訟費200元,合計250元由被告負擔。
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因為在原告的訴訟請求中,最關鍵的一條是“請求被告履行臨終關懷義務”。這是一起在國內沒有先例的訴訟,即使是經驗豐富的法官們也感到棘手。在征得雙方當事人同意后,法官決定讓劉朝剛寫一份書面承諾。在法官的耐心調解之下,劉朝剛寫下如下承諾:“在今后的日子里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給予妻子照顧和關懷,嚴格履行調解書的內容”。法官將它作為附件附在判決書后面。
法律解析:臨終關懷
法律究竟支不支持“臨終關懷”?為什么沒有將“臨終關懷”的有關條款直接寫入判決書,而是采用書面承諾的形式附在判決書后面呢?
該案主審法官于振中解釋說,對原告的臨終關懷請求,法院基本上采取了支持的態度。但是,這個臨終關懷究竟多長期限?如果被告拒不執行怎么辦?經過再三斟酌,法官們認為將上述請求體現在判決書中有欠妥當。因為這個請求難以強制執行,只能依靠個人自覺遵守。但是,為了依法維護原告合法權益,保障其在國內具有開創性的訴訟請求,也體現法院的人文關懷,法官積極尋求了其他途徑,最終要求被告另行寫下“臨終關懷承諾書”,一并附在原告的判決書中。作為國內首例“臨終關懷訴訟”,這樣的做法在司法實踐中無疑是一個重大突破。
原告代理律師閆西廣認為,臨終關懷是讓絕癥病人在人生的最后旅程能夠活得舒適無痛苦、安詳有尊嚴。每個人都有生老病死,病人的尊嚴也是人們最為關心的問題。臨終關懷強調的是病人和其家屬情感的、心理的、社會的、經濟的和精神的需要。臨終關懷權雖然不是法律上的概念,但卻又不失為一項人權,它脫胎于《婚姻法》中夫妻之間的相互扶助義務。夫妻是生活中的伴侶,雙方在經濟生活中應相互幫助,互相供養。特別是在一方病殘等情況下,有扶養能力的一方更應主動承擔扶助和供養的義務。
閆律師進一步解釋,夫妻之間的扶養義務是有條件的,它以一方有能力扶養和另一方需要扶養為限。夫妻間的扶養義務是基于夫妻雙方婚姻的效力而產生的,夫妻間的互相扶養既是義務,又是權利。夫妻都有扶養對方的義務,也都有接受和要求對方扶養的權利,而且這種權利和義務具有法律的強制性。
閆律師表示,作為全國首例夫妻之間的臨終關懷訴訟案,其判決結果不論從法理上,還是從倫理上,都是站得住腳的,并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
作者補記:
2005年11月12日,在于法官的主持下,劉朝剛當場將扶養費、案件受理費5萬多元交給了張曉丹的代理人閆律師,隨后還到醫院去探望了重病中的妻子張曉丹,誠懇地表示要用真愛陪她到永遠。望著多日不見的丈夫,張曉丹百感交集、熱淚盈眶……然而,劉朝剛的真愛能保持多久,就要靠時間來檢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