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和文字的關系問題是曾經困擾、迷惑過許多人(包括語言學家)的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理論問題。經過前人的不斷努力和探索,時至今日,學界已經對這個問題達成了基本的共識,即“文字不等于語言”,“語言第一性,文字第二性,這是文字學的基本原理。”(周有光《漢字和文化問題》,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第77頁)但是,如今仍有許多人還沒有弄明白二者真正的關系,以至于還會在這個問題上犯錯誤。他們混淆語言和文字,把語言問題當作文字問題;把文字問題當作語言問題。梁永國先生的《現代漢字體系的科學性、簡易性》(《現代語文》2005年第8期)這篇文章在這方面表現突出。
一
梁文說“一個以漢語為母語的人能掌握3500個漢字,基本的聽說讀寫的表達與交流應該是夠用的。”梁先生犯了以字代詞的錯誤。我們知道古代漢語詞匯絕大多數為單音節詞,而一個漢字則對應一個音節,所以古漢語中一個漢字與一個詞基本是吻合的。這也造成了許多人習慣性地將單個漢字當作詞來認識的錯誤。但是現代漢語復音詞大量增加,一個詞有很多音節是很正常的,用兩個以上的漢字來表示也是很普遍的。所以,即使掌握了3500個漢字,并不等于就掌握了由這些單字構成的成千上萬個詞,更不等于掌握了由這些詞所構成的語言。另外,認為掌握文字就等于掌握語言,不僅混淆了文字和語言的界限,而且將本末也倒置了。語言和文字誰是根本?當然是語言。語言是文字產生的根本動力。沒有語言,文字將永遠停留在圖畫的水平上。人類的語言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年的歷史,而文字的歷史最長也不過幾千年。兒童最先學會的就是說話而后才去學習文字。文盲可以不識字,但絕不意味著也不會說話。凡此種種都說明一個問題,即文字與語言絕不是一回事,掌握了文字并不意味著掌握了語言。
二
梁文中還認為“從文字與語言的關系角度看,所謂漢字拼音化問題,實際上就是漢語是否適宜用拼音文字記錄的問題”。并論證說“從漢語的特點(即音節數量少,有聲調)來看,用拼音文字記錄是不現實的”。進一步推導出“如果要用表音文字,那就必須要改革漢語。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漢字改革那就是漢語的改革,漢字的前途就是漢語的前途”。對梁文此處所論,我們分兩點進行分析。
第一,有關漢字拼音化問題。在文字改革史上長期使用的是“漢語拼音化”口號(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秘書處編《新時期的語言文字工作》,第324頁,語文出版社,1987年版)。實際上這個口號并不科學,文字才有拼音、不拼音之別,而語言則無所謂拼音、不拼音,所有語言都是拼音的。這個口號造成了許多人對拼音化問題的誤解,以為漢語現在是不拼音的,將來要變成拼音的,那么一變,漢語豈不就成了英語一樣的外語了,漢語豈不是就徹底改頭換面了?實際上“漢語拼音化”所指的就是“漢字拼音化”。梁文雖以“漢字拼音化”來表述,但梁先生所理解的仍然是“漢語拼音化”。從本質上看,還是語言文字不分,所以他才會說“從漢語的特點(即音節數量少,有聲調)來看,用拼音文字記錄是不現實的”;“如果要用表音文字,那就必須要改革漢語”。漢字拼音化,本質是用拼音文字來記錄漢語服務于漢語,而不是要改變漢語,在這一過程中,絕不是將外語也一同搬過來。另外,對于這個問題,周有光先生說:“拼音化有廣狹兩義。狹義指‘拼音’作為正式文字。狹義的‘拼音化’現在并不存在。廣義指‘拼音’的任何應用。例如字典里給漢字注音。廣義的‘拼音化’已經存在。”(周有光《漢語拼音方案基礎知識》,第108~109頁,語文出版社1995年)周有光先生提倡漢字與拼音的“雙文制”,尤其在中文信息處理方面要實行漢字和拼音的“雙軌制”(周有光《周有光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4年12月第1版第168頁)。這應當是我們當前所要進行的迫切而有意義的工作。
第二,漢字的前途和漢語的前途問題。前面已經說過,語言和文字的產生有先有后,地位有主有次,它們并不是相伴而生的,既不“同生”也未必“共死”。語言之于文字具有相當的獨立性。一種語言可以沒有文字,也可以不斷更換文字。比如建國以前,我國境內許多少數民族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建國后,在政府的幫助下才創制出了自己民族的文字。一種語言不斷更換文字的例子也屢見不鮮,印度尼西亞在公元5世紀時受印度文化影響使用變體印度字母;13世紀時改信伊斯蘭教,文字變為阿拉伯字母;17世紀成為荷蘭殖民地以荷蘭文為官方文字,同時在民間用教會羅馬字書寫本土的各種語言;1945年獨立以后,確定拉丁字母為書寫文字。另外,一種語言、一種文字沒有絕對必然的聯系,我們不能通過一種文字的發展來判斷一種語言的發展。同樣,我們不能通過漢字的前途來判斷漢語的前途。日本、朝鮮、越南在古代都曾經使用漢字作為他們語言的文字,然而現在漢字在越南和北朝鮮已經廢除,在日本和南朝鮮也被限量使用,越南語、日本語、朝鮮語仍然分別是越南語、日本語、朝鮮語;漢字圈在縮小,這跟漢語的使用范圍毫無關系,漢字的遭遇不能代表漢語的遭遇,這是很明顯的。
三
梁文最后說“各種語言文字都有其長,也都有其短。這里的短長,特別是繁難之處,都是由這種語言的母語習慣和民族文化所承載的”。在這里,他將文字的繁難歸咎于語言和文化是不公允的。文字之難易一在于形體本身其繁復程度是否利于人學習掌握;二在于形體與語音、語義的搭配狀況是否利于人們使用。簡而言之,文字作為工具,它為人所掌握和利用的簡單方便程度,才是判斷其繁難與否的根本標準。這就好像比較不同的卡車載重量的大小,不是看貨物,而是要看卡車自身的載重能力。“作為語言的符號的文字,跟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號是不同層次上的東西。”(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1988年8月第1版第10頁)從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號層次上看,文字的本質在于形體,“因為一種文字的性質就是由這種文字所使用的符號的性質決定的。”(同上)判斷一種文字的難易首先也應當從這種文字所采用的符號形體入手。這樣,比較由橫、豎、撇、點、折等煩瑣筆畫構成的平均筆畫為10.3畫的現代方塊漢字字符和由單純曲線構成的拉丁字母字符,哪個簡明哪個繁復,就不言而喻了。其次,從“作為語言的符號的文字”層次上看,文字形體與語言的“音”和“義”發生關系。比較漢字和拉丁字母,它們在這個方面的差別是很明顯的。漢字最初是據形聯義(象形字,當然也包括其他形式不過以象形為主),繞過語音直接和語義發生關系,但是發展到現代,漢字見形知義已經很困難了。根據中國人民大學語言文字研究所張衛國等人的研究,《信息交換用漢字編碼字符集·基本集》(GB2312/ 80)里的一級字3755個,平均表意度為0.19(張衛國等《現代漢字的表意度研究》,《語文現代化論叢》第三輯,語文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88~96頁)。嚴格意義上講,現代漢字主要是一種記號文字。字母文字則直接表音,而后再通過字母組合來表義,形成形、音、義的一個梯次。現代漢字與漢語語音系統沒有自然對應關系,和語義則是一種記號式對應關系,所以我們利用漢字就特別地不方便,我們學漢字往往都是將它和語音強制性搭配,沒有邏輯性可尋。字母先與語音(音位)對應,而后又和語義對應,讓人掌握起來就有了層次感,順利多了。二者最主要的差別就在于形體和語音的聯系。
文字的繁難不是語言和文化的過錯,而是其自身的問題,應當從文字自身尋找原因。將文字的過錯轉嫁給語言和文化,是沒有認清語言和文字的關系。混淆語言和文字的界限就會造成語言文字研究工作中的許多常識性錯誤,會造成思想認識上的混亂,不利于科學研究的順利進行,更不利于語言文字的健康發展。
呂叔湘先生曾說:“說實在的,在我們的知識分子中間,對語言文字缺少常識性理解是并不少見的。”(呂叔湘《呂叔湘文集》第5卷,商務印書館,1993年9月第1版第335頁)正是由于知識分子(有些還是語言學家)缺少語言文字方面的常識,從而攪亂了語言文字研究的正確方向,誤導人們的理解和認識,阻撓了合理的語文政策的正常實施,使復古保守的思潮一再干擾語言文字研究的正常進行,把語文發展推向保守和落后。希望人們用客觀、科學的態度,認真了解語言文字方面的“常識”,進而對語言和文字作出科學、公正、合理的評價。
(陳永舜 李海洋,北華大學中文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