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教師朋友,她是教漢語的,口琴吹得不錯,想開辦一個興趣班,教中小學生吹口琴。我知道后大感詫異,因為她僅僅會吹而已,此前從沒教過,也不懂樂理。
“可是……”我向她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第一,當你聽到一首進行曲,你會有一種雄壯的感覺,顯然你受到了“音樂語言”的感染。這兩種有聲語言異同何在?第二,有一些樂曲,人們并未特意去學,只是通過傳唱,耳濡目染,不經意地記住了,甚至終身難忘。人們花費了許多精力去學習某種知識或技能,如第二語言,卻常常半途而廢,但聽過幾遍的樂曲卻能記憶長久(例如流行曲)。這與語言的習得過程有極其相似的地方,音樂是否也有習得機制呢?如果有,它和語言的習得機制有什么異同之處?第三,據我所知,你一點也不懂樂理,既不識簡譜,也不識五線譜,你自己是如何學會吹口琴的呢?你又通過什么媒介去教你的學生呢?”
于是我與這位朋友展開了一問一答式的長談。
一、語言與音樂的對比
作者:語言和音樂都用聲音做媒介傳達某種信息,憑著直覺,我能感到兩者之間似乎有著某種聯系。所謂“江浙人說話像唱歌,陜西人說話像唱戲”,這說明語言具有音樂性。
朋友:說話的時候語調時高時低,有的是表達意義(漢語),有的僅表達情感(英語)。“最科學的辦法是在五線譜上用記錄音樂的那種辦法來記錄聲調,那樣就能反映絕對音高和音長。”(胡明揚《語言和語言學》P105)
下圖是摘自北京語言大學編寫,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教科書《今日漢語》。圖中用音樂的五線譜標示了漢語四聲的絕對音高和音長。

作者:為了直觀起見,你來歸納語言,我來歸納音樂,然后按照兩者的社會功能、符號功能、要素等列成表,然后你從語言學和心理學的角度一一對比。
朋友:一言為定。

作者:在上面的樂譜中,數字是音符,一音一符,如:5、2、3、7,22是兩個音符。音符是樂曲中能分辨出聲音的最小單位,像是語音中的音素。音符不表達任何意義。兩條豎線之間是節奏,上圖中的節奏為3拍,4個音符,許多節拍構成旋律,表達意義的最小單位是旋律。
上例就是一個完整的旋律,就像語言中的詞或者詞組。旋律是樂曲的基礎和靈魂,多個旋律的疊加和重復就組成一首樂曲。樂曲所表達的意義當然又大于旋律。
朋友:我不會識譜,但以有限的音樂知識也能從上面的樂譜中看出這明顯是一種符號系統,按一定組合規則線性排列著。你能具體說一下這些規則嗎?
作者:你看,這首曲子節奏是3拍,每3拍中的第一拍是兩個音符,這個規律保持始終。我想這是樂曲的主要規則。否則一會兒3拍,一會兒4拍,一會2拍那就失去了規律,沒有了節奏,只能是噪音了。
朋友:從上面的比較,我認為音樂與語言最不同的地方就是意義方面。對作曲家的作品,不同民族、不同年齡、不同職業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同樣是聽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樂》,有藝術傳統的歐洲人跟中國人的感受不同,大人跟兒童的反應不同,知識分子跟農民的反應不一。對于受過音樂訓練的人來說,音樂是一種約定俗成的“低級”符號。“低級”的意思是音樂不能像語言那樣成為社會交流的工具,最多只能有思想感情的單向交流。
總之,“音樂語言與口頭語言有相似之處。第一點,它和口頭語言一樣為溝通的目的服務。第二點,它同樣不是專門編造的,而是自然地在歷史的道路上(在音樂活動進程中)產生的。第三點,它在存在方式上與口頭語言相似。”“音樂語言,作為具有特定規則,能產生文詞的體系,無疑是口頭語言的功能相似物,因為它自身含有形成文詞所必需的一切。但是它在藝術創作之外,卻不能在社會上發揮功能。它是藝術語言,它本身與口頭語言有顯著的差異。”(M·Г·阿拉諾夫斯基《思維·語言·語義學》,《音樂的基本知識》,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3)
二、語言與音樂的習得
作者:歌詞的的功用。一首歌曲分兩部分,一是歌詞,一是樂曲。咱們剛才好像只討論了樂曲部份,你再說說歌詞的作用吧。
朋友:“唱是說的延伸。”這句音樂界名言你聽說過沒有?其中的意思就是說歌詞與說話是相近的。兩者間,除了形式(發音和語法結構)略有不同以外,所表達的意義是完全一致的。
作者:我想起來了,最典型的例子要屬少數民族的對歌,一來一往,歌詞轉遞著主要信息。
朋友:還有西洋歌劇里的對唱。假如沒有歌詞,就會變成音樂劇了。
作者:這下清楚了,我們接下去可以拋開歌詞部分,專門探討樂曲與語言的關系。
朋友:母語的學習我們人類經過數百萬年的演變,大腦逐漸成熟,使我們有一種學習語言的能力,這種能力是遺傳的,任何人在五六歲以前都能以習得的方式自然掌握母語;人離不開環境和經驗,因為兒童要從別人那里學習語言規則和詞匯,通過搭配組合,造出自己的句子,從而逐漸掌握語言。“學話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認識世界的過程,思維發展的過程。” (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P15)
作者:你能否各舉一例說明人們的語言規則及詞匯是學來的?
朋友:設想一下,一個孩子生下來不與外界接觸,沒聽過某種語言,他會怎樣呢?印度的狼孩、啞巴都可作佐證,雖然兩者的大腦是完善的,但卻沒有語言。又如各國人說話的規則不一,中國話的順序是主動賓,日本是主賓動,足見語言是人們在后天在特定環境中學來的。再說詞匯,北方小孩從來沒有聽過“矮瓜”這個詞,也不知其為何物,但廣東人卻知道。
作者:人們在學會語言以后,大腦是如何處理語言的呢?
朋友:你是指人們如何從聽到說吧。這是大腦加工語言的過程,這個過程頗像電腦的數據加工過程——1數據輸入,2按照“天生”的程序處理數據,3儲存,4輸出。
人們耳里聽到一句話,大腦感知到這句話的語音,再把這句話跟腦皮層下的記憶區內的,早已經內化的語言結構作對比分析,翻譯成意義。接著把這句話的結構和意義又儲存回記憶區,既豐富了記憶區內語言結構的內容,又可作為儲備,隨時根據需要提取。
這就是俗話說的“積累經驗”。而“輸出”就是根據需要作出反應的過程。說話是把已知的詞匯依照內化的結構排列,通過發聲器官嘴巴,以語音的形式送出。聽說的過程就是思維,用專業的話就是語言的理解與語言的表達。兩者是相反的過程,理解是從音到義,表達是從義到音。
作者:音樂與語言的習得機制有沒有什么共性?
朋友:音樂活動分為三種:音樂的創作、感知及演奏(包括哼唱)。
1.創作:作曲家的作曲,是用音樂文字樂譜來記錄他的情感。旋律就像說話一樣,千變萬化,每句話都是不同的。不同的旋律表達不同的情感,所以說作曲是創作活動。
2.感知:明白、理解內中意思。音樂是能夠被感知的,在特定場合、特定的情緒中,人們能“聽懂”音樂。比如說,聽到國歌時你會肅然起敬。人們的這種能被音樂感染的能力是天生的,但是對音樂的感知能力卻因人而異。聽同一首樂曲,有的人如癡如醉,有的人則僅是腳尖微微的點踏。顯然,要實現這種交流,把作曲家和聽眾聯系起來,一定是某種約定俗成的“語言”在起作用。這就是音樂語言,基本要素是節奏和旋律,通過組合形成的樂音。
3.演奏(包括哼唱):像是語言中的表達,通過嘴把作家的文學作品說出來。這里沒有創造,只有“照本宣科”。又分兩種情況。當照譜演奏時,演奏者只是嘗試按自己的理解“朗讀”作曲家的作品;當默奏時,演奏者是按照記憶“背誦”作品。
總之,“和掌握口頭語言一樣,每一個人在他個體發育過程中通過與音樂的接觸,無意識地掌握了音樂語言。以口頭傳統音樂為例,可十分清楚地看到這一點。”(M·Г·阿拉諾夫斯基《思維·語言·語義學》,《音樂的基本知識》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3)
語言和音樂在音響、線性符號、傳達信息方面的相似,決定在習得時也會有某種相似性。即人們有學習音樂的本能,并在后天逐漸學會音樂。嬰兒在生下來后,對聲音沒有反應,一個月后才有遲鈍的反應。十個月左右,隨著大腦和聲帶的成熟,開始呀呀學語,這也是學習音樂、感知音樂的開始。
作者:人們是如何記憶音樂的呢?
朋友:隨著大腦的成熟,“音樂細胞”也成熟了。由于音樂元素和結構性的知識已經在大腦記憶區內化,也就像電腦已經被編制了程序,當哼唱(或欣賞)幾遍某首樂曲以后,曲調的樂音符號便會被大腦翻譯成“生物符號”(電腦是電磁符號byte),儲存在記憶區而經久不忘。
作者:多年以后,當你再次聽到這首樂曲時,你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而激活了潛伏的記憶,“生物符號”被翻譯成樂曲的符號,你不由自主地引吭高歌起來。話說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在湘方言區住了幾年,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湘方言。數十年后當我故地重游,在那個語言環境中,僅幾天工夫我的方言就被激活了。可是我原來以為我早就把它忘得干干凈凈了!
朋友:人腦的確神奇!
作者:可是記憶音樂的動力是什么?記憶的過程如何?能不能跟語言及其它技能做一番比較?
朋友:在交際中使用語言,我想是語言記憶的最主要動力。而音樂的長期記憶,我猜想其動力來自音樂的娛樂性。人們的記憶,跟興趣、動機、目的、注意、態度、次數、時間長短、重現率等有關,音樂總是能引起人們輕松歡愉的、興奮的,甚至是忘我的、陶醉的感覺,這種極端的感覺容易進入長期記憶吧。
作者:據說大腦的這種機制是十分復雜的,屬于心理學和生物學的研究范圍,現在還未能取得任何實質的突破,是吧?
朋友:這是實際情況。與語言和音樂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一個熟人打來電話,他并沒有自報姓名,可是從語音特征上你可以容易的分辨出對方是誰。另外人們可以辨識熟人的腳步聲等等,是從聲音特征來記憶;人們能分辨出不同人的面孔,能根據記憶找到多年未踏足的路,這是視覺記憶;人們學會游泳、騎車、滑冰后,盡管從未練習卻終生不忘,這是肌肉記憶。等等。
三、文字與樂譜
作者:最后我想知道,樂譜和樂曲的關系。你不教樂譜,怎能教好口琴?
朋友:咱們先說語言。語言分口語和書面語,聽、說是一種技能,讀、寫是一種知識,兩者并不等同。比如說文盲是會說話的,只是不識字,不會寫,所以不是“知識分子”;另一種情況正相反,是會讀寫,語法知識一套套,可是聽不懂也說不好,我們學習外語常有這種體會。我們都知道華裔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他的獲獎作品是用法文寫成的,但是據說他的法語說得很差。
第二語言獲得理論告訴我們,語言知識不能自動轉為語言技能。知識的東西是要通過理解來掌握的,技能的東西是要通過練習來掌握的。推而廣之,像閱讀文字一樣,識記樂譜是學習樂理知識,對欣賞和演奏樂曲沒有直接幫助,相反,多加體會和練習才能提高技藝。吹拉彈唱技能項目無不如此。舉一個動作技能的例子,新兵打槍打不好,不是他忘記了教官教的射擊理論——目標、準星、眼睛三點連成一線,而是他一心二用。既想著一連串動作要領,又想著教官的話,只有通過練習把動作內化,才能提高成績。
作者:今天的一席話,使我受益匪淺。我相信你能夠,也一定會辦好這個口琴班。
后記
這次談話后的兩個月,我又遇見我的這位教師朋友,我問她她的口琴班運作得如何,她平靜地說:“一如所料。”“其實,我小時候買了一支口琴自己吹,也沒有人教過我,更別提什么樂理了。我并不常練習,這樣斷斷續續地過了五六年,我就自然學會了。其中的道理可能:一是我熟悉了口琴音階的位置,二是我的音樂語言成熟了。凡是我會哼的曲子,我就會吹出來。”她補充道。
“不教樂理的另一個考慮是我的對象是中小學生,如果在初學階段教樂理,由于枯燥乏味,可能會傷害他們對音樂的興趣,結果可能會適得其反,得不償失。”她最后說。
(蔣小棣,香港愉景灣國際學校中文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