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韓少功小說語言通過運用反常的詞語搭配,異常的句子結構,以及通感等超常的修辭手法,取得陌生化效果,增強了小說語言的藝術性和表現力。
[關鍵詞] 韓少功 小說語言 陌生化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藝術應該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也應有所不同。法國象征主義詩人和文藝理論家瓦萊里在《詩與抽象思維》一文中曾做過一個形象的比喻,他認為詩的語言與日常語言之間的區別就好像跳舞和走路,走路這種動作就是為了到達一定的目的地,到達目的地后,這些動作就被廢除了。而跳舞完全是另一回事,“跳舞并不是要跳到哪里去”,“跳舞是一套動作,但是這套動作本身就是目的”。①雖說這些見解比較極端,但對于我們深入認識文學語言的特點頗具啟發性。文學作品為了具有藝術魅力,常常借助陌生化手法對所描繪的對象進行藝術加工和處理,使本來熟悉的對象變得陌生起來,使讀者產生新鮮感并在欣賞過程中感受到藝術形象的新奇獨特。
作為一名小說家,韓少功具有格外強烈的自我挑戰和超越意識,無論是在作品主題或文體結構上,都有著明顯的變化和發展,這使得他能在當代作家中脫穎而出。他在寫作過程中一直著意追求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語言效果,常常以其用字用詞的奇險,造成一種瞬間的陌生化體驗,讓人禁不住拍案叫絕。這樣的例子在其小說中俯拾即是,筆者試從以下幾方面加以論析:
一、詞語搭配反常陌生化
我國古代詩論有“詩無理語”的觀點,用以營造語理不通而情理通、無理而妙、佯謬實真的境界。俄國形式主義的代表者雅各布森曾說:“……當我們找一個能夠給我們展現事物的準確的詞時,我們總是選擇一個不太常用的詞,至少在那種情況下不常用的詞”。②詞語反常搭配為遣詞造句帶來了靈活多變的機動性,避免了語言的平板、直露,體現了彈性美,從而形成“無理而妙”的意境。如:
(1)她圓睜雙眼,把一戶戶女人都安慰得心驚肉跳之后,才彎著一個指頭,把碗里的茶葉扒起來,嚼得吱吱響,拉著丙崽起了身,嚴肅認真地告別:“君去視一下。”(《爸爸爸》)
(2)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帶,勇猛地在祠堂沖進沖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眾人都肅然。最后,發現今天沒有吹牛角,并沒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爸爸爸》)
(3)然后他走出門去,碰上一個什么熟人,談起天氣,努力地哈哈大笑。(《爸爸爸》)
(4)這種氣勢無疑使人感動和振奮,大家喝水時更加大張旗鼓,喝得呵呵地響。(《暫行條例》)
(5)我們哭得如釋重負安心落意乃至有些興高采烈,哭聲是確證父親已經死亡的凱旋與慶祝。(《遠方的樹》)
例(1)中“安慰”的通常結果本應該是讓人放下心來,這里和“心驚肉跳”的超常搭配,令人十分意外,突出了丙崽娘表面上安慰別人,實際上是嚇唬別人,借以突出自己的地位。例(2)中“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很好地表現了仁寶那種裝腔作勢又無所作為的勁頭,讀來讓人忍俊不禁。例(3)中“努力地哈哈大笑”揭示了父親在那個不正常的年代竭力掩飾自己的真實感情,笑聲中透露出一種無奈和悲涼。例(4)中“喝水時更加大張旗鼓”揭露了那些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諷刺之情溢于言表。例(5)以樂寫悲,感情矛盾,讀后使人心情十分沉重復雜。詞語的超常搭配使讀者感到語言理解有困難,不能一下子接受,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仔細琢磨,從而在反復品味中獲得豐富的含意和審美感受,并使文意增值。這些詞語的超常搭配都讓人深思,達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二、句子結構異常陌生化
人們在長期的交際過程中自然而然的形成了組詞造句的一些規則和習慣,這些規則和習慣帶有較強的穩定性,一般不會改變。我們平常說話造句時都要符合一定的語法邏輯習慣,句子不可太長或混亂。但是,有時作者為了取得某種特殊的表達效果,會出現某些突破習慣的現象,給人一種陌生感。作者突破這些規范,違反組句的一般習慣,利用窮舉與鋪陳等手段,將一些言語片斷組合在一起;或通過增加大量并列的起說明限制或補充作用的短語,來增加句子的容量,最大限度地強化語義,凸現焦點信息。如:
(6)隨著語言的美好化,出現了市場繁榮購銷兩旺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學風端正鐵路暢通舉重再破記錄電冰箱質量大幅度提高廢品回收工作邁出了新的步伐……這都是語管局提供的材料,在報紙上連續報道的。(《暫行條例》)
(7)他談了古埃及文化拿破侖帝國本市的城市雕塑及剛才會前廣播里的一支交響曲,然后說剛才A老提到的D老一個觀點其實C老在給G老的一封信中已有所觸及,而自己在與F、J的私下交談中對那個觀點表示贊賞。一句話順溜溜地左捎右帶,把七八個人的心里都說得舒舒服服的,有人氣色緩和地開始挖耳。(《暫行條例》)
(8)我完全沒有料到這一輩子還可以大張旗鼓地上班,還可以熟視無睹毫不在乎無比猖狂地上班。(《紅蘋果例外》)
例(6)中“出現”后跟了一個超長的賓語來寫語管局的成績,這些夸張的成績,讓人不由聯想到許多。生活中很多機關不也正是這樣做的么?舉凡成績都要和自己的工作掛上鉤,貪天之功以為己有。這種取消標點后的超常組合,既強化了作品的內容與形式,又使小說敘事更為流暢、隨意。例(7)初讀起來真是拗口,細讀之后又不能不讓人佩服此君說話水平的高超藝術,拍馬屁真是拍到家了,爐火純青而又登峰造極。例(8)中連用“熟視無睹毫不在乎無比猖狂”三個詞語來修飾平平常常的上班,夸張而又真實地表現了“我”在“劫后余生”的那種暢快淋漓心態。這些句子如果用尋常語句來敘述該是多么枯燥乏味。韓少功不愧為語言藝術家,用異常組句的“陌生化”手法,輕輕巧巧地就化腐朽為神奇,變乏味為有趣,讓我們讀來興味十足。這種句子能使作者的情緒得到宣泄,作者的心理得到反映,而且能感染驅動讀者憋足氣漲紅臉讀下去,爾后蕩氣回腸,怦然心跳,心理與情感都得到滿足與愉悅。
三、修辭手法超常陌生化
文學語言要表現復雜細膩的情感世界,要表達不便言說的感受體驗,就要借助各種修辭手段,才能打造出一片個性化的藝術天地。許多修辭使用的本身就意味著對常規性、習慣性語言的破壞和超越,而伴隨這種超越而來的就是陌生化。韓少功當然也深諳此道,他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就是通感,通過通感使描寫對象陌生化。
人的生理感官有著相對明確的分工,在語言上表現為一系列與感官對應的詞匯。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大家都能意識到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有時可以彼此交錯相通,眼、耳、鼻、舌、身各個器官的感覺領域可以不分界限。而在某種強烈情感作用下或某種新奇事物的刺激下人又往往會容易產生奇特的幻覺,因此古往今來敏感而想象力豐富的文學家們,都愛用通感手法來描繪他們對世界的獨特感受和認知。這種手法在韓少功的小說語言中用得很多,如:
(9)嘣,嘣,嘣,嘣——我覺得這聲音越來越腫大,越來越老辣,帶著血腥味兒充塞于天地之間。(《女女女》)
(10)我確實看見了那光滑的小徑,很涼,很輕,很薄,靠水溝是一側還鑲有陰陰的綠苔,使我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這條小徑曾吸著河里的一船船稻谷,養活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現在的我。(《女女女》)
(11)他們審視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刻著,剔著,劃著,要掘出一個他們熟悉的人來。這種目光太尖銳,差點掘得我的皮膚喳喳響,差點把我的頭骨蓋掘得粉碎,一直掘進腦髓那糊糊涂涂的深處。(《女女女》)
(12)可我總覺得應該早一點,去走走月光潑濕的山路,第一個看到太陽。(《女女女》)
(13)嗩吶沉沉地起調,又沉沉地落下去,漂浮移滑于不可觸摸的身前身后空處,緩緩地鋸著顫抖的陽光。(《女女女》)
(14)一曲電子琴音樂被擠壓得奇形怪狀傷痕累累,好容易才掙扎著沖出來舒展身骨,標志著放相機的轉速恢復了正常。(《暫行條例》)
例(9)聲音“腫大”“老辣”“帶著血腥味兒”,化聽覺為視覺和嗅覺形象;例(10)“小徑,很涼,很輕,很薄”,將視覺和觸覺打通;例(11)(12)和(13)中目光會“刻”,月光可“潑”,嗩吶聲能“鋸”,化無形為有形,語言很有質感;例(14)中無形的音樂聲好像有了肉體和生命一般,形象生動。其通感不僅有兩種感官之間的,而且往往有多種感官之間的相互溝通,將一種感覺轉化為多種形象,讓讀者從多個角度去感受。作者借助于通感的藝術手法,將客觀現實進行變形描寫,使不同感受器官之間形成了感覺的錯位與轉換,運用通感變形為讀者創造出有聲有色,可觸可感的新奇世界,極大地豐富了表現力,增強了美感作用。這些新鮮的語言確實能讓人得到一種全新的審美感受。除通感外,韓少功小說中所用的其他修辭手法也是多種多樣的,篇幅所限,不再贅述。
“陌生化”是什克洛夫司基也是俄國形式主義獨創性的概念,就是使我們所習見的語言以一副陌生的面孔出現,使文章不平庸呆板,而充滿活力。什克洛夫司基認為,人對某些事物數次感受之后,便會逐漸形成對這些事物的感知覺定勢,經常面臨自動化,產生機械性,對事物的各種具體特性就會視而不見,變得熟視無睹。為了擺脫這種機械性,打破自動化,讓人重新關注自己周圍的世界,就需要使事物不斷地以嶄新的面貌出現于人面前。“文學語言陌生化”現象與我國古代詩人倡導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有異曲同工之妙,是一個值得認真探索和實踐的重要課題。
文學語言的“陌生化”手法如果用得巧妙,會比常規用法更具藝術魅力,更能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但是“陌生化”的根本目的并不是為了求新而求新,也不是越“陌生”就越好,甚至于干脆讓人看不懂;它必須適合一定的題旨和情境,能引起讀者對文中文字所表達意蘊的特別注意,能更深入地去理解琢磨文章的內容,同時最大程度地滿足讀者閱讀上“喜新厭舊”的心理需求。在這一點上,應該說韓少功把握得還是比較恰到好處的,不像有些作家那樣走得太遠,影響了作品內容的表達。
注釋:
①《現代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6頁。
②《俄蘇形式主義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1989年版,第81~82頁。
參考書目:
1.陳望道,《修辭學發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
2.劉煥輝,《修辭學綱要》,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3.韓少功,《韓少功作品選》(中短篇小說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
4.韓少功,《爸爸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5.李榮啟,《文學語言學》,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張志清,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