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以事實為依據,比較全面地分析了影響語言規范化的各種主要的外部因素。文章認為,從規范化與語言政策方面去考察、存在不夠具體、缺乏權威性和不夠科學等問題。從規范化與使用者角度看,存在規范意識薄弱、執行不力和喜新厭舊的心理;并分析了領導、語言工作者、文藝工作者和一般群眾四個層面存在的問題。文章還分析了經濟對語言規范化的影響。最后提出了相應對策。
[關鍵詞] 影響 語言規范化 外部因素
1951年6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關于《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的社論,文中嚴肅指出:“社會上在語言方面存在著許多不能容忍的混亂狀況。”半個世紀后的今天,中國大陸的語言運用又是怎樣呢?1992年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在《關于當前語言文字工作的請示》報告中指出:“目前,社會上語言文字的規范化意識比較淡薄,語言文字運用中的混亂現象相當嚴重,這種狀況已經產生了某些不良影響。”①當我們的腳步跨進21世紀后,這種情況并沒有根本改變,而且在有些方面反而更加嚴重。我們知道,語言文字規范化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文明強盛的標志。正因為如此,黨和國家在建國初就提出了規范化的問題,并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國家語委、語文工作者也花費了大量心血。然而其結果總不盡人意。這就向人們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究竟原因何在?只有找到原因,才能對癥下藥,提高語言規范化的水平。從大的方面看,有語言內部的原因,也有語言外部的原因。本文僅討論后者,且只揀主要的方面來談。
一、規范化與語言政策
語言政策是國家在語言文字方面所制訂的行動準則。建國以來,我們制訂了一系列的有關政策法規,這對促進語言規范化起到了直接和明顯的作用。但也存在一些問題,主要有:
1. 不夠具體。綜觀半個世紀,早期的語言政策往往是原則性的,沒有具體細則。比如推廣普通話,不同階層、不同職業應達到什么程度,何時實現,若達不到將采取什么措施等等都沒有具體的規定,以致于執行起來缺乏明確的目標。這種狀況直到上世紀90年代才有所改變。比如國家語委公布的《出版物漢字使用管理的規定》《關于在各種體育活動中正確使用漢字和漢語拼音的規定》等一系列文件都比較詳細、具體,尤其是還有相應的處罰措施,以保證這些政策的貫徹執行。我們期待著有更多的這樣的規定出臺,如對題詞的規定等等。
2.缺乏權威性。法律的最大特點就是權威性、強制性。作為一名公民就應該而且必須執行國家的政策法令。可是幾十年來,我們在語文規范化方面基本上不是依法管理,而且政策管理,通過宣傳、說服教育的方式來推行,所以制訂的政策往往缺乏相應的強有力的措施。這樣就形成了一種你訂你的,我行我的的局面,我愿意執行就執行一下,不愿意執行就可以拋在一邊,你也拿我沒辦法,最多也不過是教育教育,下不為例了事。比如早在1987年國家語委就公布了《關于廣播、電影、電視正確使用語言文字的若干規定》。規定明確提出:“電影、電視劇(地方戲曲片除外)要使用普通話,不要濫用方言,扮演領袖人物的演員在劇中一般也要講普通話。”②可是此后電影里領袖說方言的現象相當普遍,并不是“一般也要講普通話”,而是一般講方言,對此我們沒有相應的措施。
另一方面,我們語言文字方面的政策法規大都是由語委公布。國家語委“是政府主管語言文字工作的行政職能部門,不是民間團體,也不同于學術研究機構。國家語委是國務院的職能部門”。③按理,它所公布的政策法令,是代表國務院的,具有權威性。可事實上,在使用語言的人中,絕大部分不了解這一性質,甚至各級領導也如此,以致于把這些政策當成學術研究或一般團體下的條文。目前的情況更糟,語委不是獨立單位,而是屬于教育部的一部分,說句實在話,即使教育部也只是在教育系統有一定號召力,而規范化是全社會的事情,教育部門就顯得力不從心了。
3.科學性有待進一步提高。從理論上講,語言政策法規的制定必須符合語言的發展規律,能科學的揭示語言及運用的規律。但事實上要做到是很難的,因為語言是動態的、發展的,有些規律也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另外,我們的研究也不夠深入,甚至還受到其它因素的影響。比如普通話讀音的規范:
跡:1957年一審時,將“心跡、古跡、絕跡、蹤跡”的“跡”確定為念去聲;1962年三審時,又將“心跡、古跡、絕跡、蹤跡” 的“跡”改為陰平;1985年修訂時又將陰平改為去聲。
一個字的讀音,居然在不到30年的時間里變動了三次,這不是折騰人嗎,這樣頻繁的變化,叫人家怎么規范?而且念陰平或去聲并未影響意義,也就是說沒有本質的差異,既然如此,那為什么不從群眾的方便出發,而是閉門造車,硬是給老百姓帶來麻煩呢?再舉一例:
誰:1957年一審時,主張“誰”只念“shui”;1962年三審時,主張在“shui”的基礎上增加一個“shei”讀音,但“shui”是首選讀音,“shei”是又讀音;1985年修訂時又把“誰”的首選讀音改為“shei”,“shui”音成為又讀音。1994年公布《普通話水平測試大綱》又把“shui”作為首選音,列在表一中,“shei”作為又讀音,列在表二中。
這有點像變戲法,特別嚴重的是在同一時期、同一權威部門公布的標準中卻出現了分歧,其后果是造成混亂。比如一個普通話測試員,考試時,要念“shui”,因為它是首選音,在依據《普通話水平測試大綱》編寫的《普通話水平測試員實用手冊》中就明確指出:“‘shei’是‘誰’口語又音,已常被‘shui’代替。”④說得很清楚,“shei”是口語音,而且經常被“shui”所代替,“shui”是“誰”的首選讀音。然而當你拿到普通話測試證書后,在實際教學中又要改為念“shei”,因為這才是普通話審音時被確定的首選音,《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也是這樣注音的。這種矛盾反映出我們對問題研究得還不夠深入,它的存在同樣會影響語言規范化的進程。
二、規范化與使用者
和規范化發生直接關系的是人,人既是語言規范化的倡導者,又是語言規范化的使用者。從工作性質和在規范化中所起的作用等方面來考察,我們把使用者分為四個層面:領導層面;語言工作者層面;文藝工作者層面;一般群眾層面。從影響規范化的因素來看,他們有共同的,也有不同的。共同的因素主要有:
一是規范意識薄弱。語言規范化,首先有個認識問題,這是前提。認識不到位,沒有認識到語言規范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規范就缺少動力,工作也就難以有成效。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國民中普遍存在著規范化意識薄弱,認識不到位的現象。比如把語言看作是個人的事,好像吃飯、睡覺一樣,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吃多吃少,睡多睡少都是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也有認為語言是發展的,永遠處在規范與不規范的交替之中,既然不可能做到規范化,那又何必去刻意追求呢?當然更主要的因素還是認為語言規范化的作用遠沒有其他諸如經濟等來得大,即使有不規范的現象,也不會影響政治、經濟等大局。
二是執行不力。在我國,“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的現象隨處可見,不知何時開始,人們已形成了一種文化,對國家的政策法規,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來決定執行與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理論已深入人心。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怪圈:即使針對同一件事,上面可以不斷下文,而且措辭越來越強硬,但往往雷聲大雨點小,效果不很明顯,執行者說得多,喊得響,做得少的也不在少數。語言政策的落實同樣出現這種怪圈。
三是喜新厭舊的心理。從心理學來看,人普遍存在喜新厭舊的心理,說好聽是喜歡創新。同一個詞用多了,喜歡創造一個新的來代替,某種表達方式用煩了,就想出另一種方式來表達。普通話說多了,插入某些方言倒覺得新鮮;老寫簡化字,增加寫繁體字也覺得有變化。語言的變異,包括網絡語言、手機短信語言的變異與這一心理不無關系。
以上這些因素在各個層面的人群中帶有普遍性,但不同層面的使用者對語言規范化的影響力是不一樣的。
1. 領導層面。這一層面既是語言使用者,又是政策制訂者,一方面本身受語文政策的約束,另一方面又對語文政策以及其他層面的人施以極大的影響。尤其在我國,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作用將遠遠超過語文政策所能起到的作用。比如50年代規范化工作在全國搞得轟轟烈烈,很有進展,這無疑是與毛澤東、周恩來等領導重視、關心、支持分不開的。從規范化歷史來看,這一時期是領導重視的階段。不過若要從不足方面檢討一下的話,那么領導人本身說方言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它無疑影響了規范化的推廣。
20世紀60年代以后,由于種種原因,規范化意識比較淡薄,從總體上看沒有像50年代那樣重視。領導人在公開場合談論規范化少了,在題詞等方面的以身作則也少了。我們以為雖然50年代周總理講到書法藝術可以不受漢字簡化字影響,以提高簡化字的藝術水平。幾十年來有的書法家已寫出既有藝術性,又符合規范的簡化字。況且單位請領導題詞,主要是從政治等原因考慮,而考慮書法藝術的因素比較少。我們提出這一點并非小題大做,而是因為領導在群眾中的威望,他們的一言一行直接影響到語言文字的規范。1993年本人在北京參加了一個小型研討會,會議由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主持,參加對象是北京市書法家協會部分會員,內容是關于語言規范化的,特別是書法家們如何寫規范漢字的問題。記得最后協會秘書長說了這樣一段話:“你們不要再說了,規范化的重要性我們也知道,只要你們把領導工作做好了,我就可以做書法家們的工作,否則我是沒法做工作的。”可見領導題詞注意規范,對書法家們寫規范字能起到表率、示范的作用。
2.語言工作者層面。半個世紀以來,語言工作者,尤其是老一輩語言工作者,可以說是嘔心瀝血,他們把畢生精力都化在推動語言規范化上。正因為如此,語言規范化工作才在艱難的條件下取得了可喜成績。當然這一層面也存在以下不足。
首先是人員不足、機構不全。在我國,推行規范化的行政職能部門是語委,可除了國家語委的力量比較強外,省市一級往往是個空架子,具體工作人員僅一兩個人,再下邊就連空架子也沒有了。如此現狀,語文政策怎能得以有效地貫徹執行,對不符合規范化的現象哪有力量檢查監督?另外研究隊伍相當薄弱,且不說沒有像其它語言學科,諸如研究語法修辭的隊伍來得龐大,就連起碼的專職隊伍也沒有。研究規范化的多是兼職人員,本身是研究語法、語音、文字等方面,附帶研究研究規范。正因為缺乏一支專職的強有力的隊伍,致使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均不能令人滿意。這就難免影響到規范化標準、政策的制訂。如“拼音化、二簡”等不能不說與研究得不夠深入有關。又比如對規范化總是以兩個極端的觀點看待,對待某種語言現象,要么規范,要么不規范,沒有例外。然而實際語言并非如此簡單、純正,往往存在著可此可彼的中間狀態,它們處在規范與不規范之間,隨著語言、社會的發展,有可能進入規范行列,也有可能成為不規范,被淘汰。如20世紀50年代認為“毛選、打掃衛生、恢復疲勞”等等是不規范的,后來這些說法均進入人們正常的交際之中。又如“您們”一詞被語言學界認為是不規范的,理由是因為“您”是“你們”的合音,我們不能說“你們們”。可在實際語言中“您們”具有很強的表現力,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經常可以聽到看到這種用法,甚至語文工作者也不例外。近年來隨著改革開放,港臺一些詞語進入人們的交際中,如“公共小巴、迷你裙、打工仔、打的”等等。因此我們認為語言規范與否,不能簡單地用兩個極端的觀點來切分,在是與非之間存在一個中間地帶。對這些中間地帶不能簡單地下結論,應采取研究、引導、寬容的態度。同樣對簡化字和繁體字,作為學術研究,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可目前的討論雙方多舉外部因素,真正從漢字本身研究的還不夠全面、深入,沒有作系統的調查研究。由于研究得不夠深入,必將影響語文政策的制訂,其本身也只得隨政治轉,50年代一致擁護三大任務,80年代初又有人提出全面否定,以至二簡方案的匆匆出臺,都與當時的政治形勢有關。這就影響了規范化的進程。
3.文藝工作者層面。從事新聞、影視、文學創作的工作者對規范化起著示范和表率的作用。隨著社會的發展,文藝已成為人們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糧,它的宣傳面越來越大。也由于其工作性質的特殊性,過去對其應如何規范在政策上規定得不夠具體,加上人們有一種求新的心理,目前在影視里常出現領袖說方言、小品用方言、小說無標點、新造詞、夾用外國話等等現象,且有蔓延的趨勢。得獎影片《秋菊打官司》,幾乎通片采用方言。這樣做的理由據說是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其實這大可不必,因為人物形象并非靠說方言、說無標點的話樹立起來的,更何況與規范化的政策不符。我們不能以種種理由搞特殊,而不執行載入憲法的語言政策。如果強調理由,為了與港臺交往,寫繁體字是合理,說粵語也是合法,那么說上海話、浙江話就沒有理由了?這樣,國家語言文字規范化將會出現怎樣的局面?我們希望文藝工作者挑起肩上的重擔,成為宣傳執行語言規范化的模范;同時也希望國家制訂出有關的具體的強有力的措施。
4.一般群眾層面。從這一層面來看,影響規范化的因素主要有兩點:一是人口多、文化層次低。我國是一個人口大國,一直以來受教育者是少數人,20世紀50年代初全國有80%以上的人是文盲半文盲,解放后盡管國家作了很大努力,但情況沒有得到根本轉變。根據人口普查結果表明,目前仍有1億多的文盲半文盲,有的地區高達四分之一以上。如此低的文化素質,推行規范化確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狹隘的地方觀念也是影響規范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在文化層次相對高一些、經濟較發達的城市,人們往往喜歡說本地話,北京人以說北京話為榮,上海人以說上海話為榮,廣東人以說廣東話為榮,你若不會說本地話就會被看成是“鄉下人”而受到人們的歧視。這種狹隘的地方觀念嚴重阻礙了規范化的推廣。
三、規范化與經濟
影響規范化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經濟。經濟是上層建筑的基礎。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語言規范化也是一句空話。我國長期處在封建社會,這容易使人足不出戶,一生守在一個小地方,老死不相往來。解放后這種狀況有所改變,但由于長期實行計劃經濟,商品經濟不發達,大部分農村生產力水平低下,交通落后,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并未得到根本改變。在這種情況下,規范化對于他們來說沒有必要,因為他們說本地方言足以交際,何必再說“洋話”呢?另一方面,由于我國人口多、底子薄、經濟落后,加上十幾年以政治為綱,忽視經濟建設,致使不少地方一直處在為解決溫飽問題而努力之中,可以想象,一個連溫飽都沒有保障或基本解決的人,語言規范化對他來說又有什么作用?所以經濟不發達同樣嚴重阻礙了語言規范化的普及和提高。
當然經濟和規范化并不一定成正比。經濟發達地區,規范化的難度有時反而比別的地區來得大。比如廣東改革開放后經濟發展得很快,可規范化并沒有與經濟成正比,不僅廣東人說方言,寫不規范的漢字,而且連北京等地也舉辦廣東話培訓班。在廣東,有的單位招聘人才,將能否說廣東話作為一個條件,相反會不會說普通話倒沒有關系。應該說這是特定時期特定條件下的特殊現象,對此需要有別的條件制約,規范化的措施要跟上經濟的發展,以適應經濟發展的需要。不過這個問題與前面談到的由于經濟落后而制約規范化的問題并非在同一層次上。
以上我們對五十多年來影響規范化的幾個主要因素作了分析。針對這一情況,我們認為要使語言規范化工作有長足進展,就必須采取全方位的綜合治理:如大力發展經濟;加快發展教育,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質;領導帶頭;加強宣傳;依法管理和政策管理相結合等等。只有這樣,才能完成歷史賦予我們的重任。
注:
①參見《人民日報》1992年9月26日第1版。
②參見《語文建設》1987年第9期。
③柳斌:《談語言文字有關政策和當前語言文字工作》,載《語文建設》1990年第5期。
④宋欣橋:《普通話水平測試員實用手冊》第178頁,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
(張先亮,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