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第一人稱代詞“身”

《說文解字》：“身，躬也。”段注：“大徐作象人之身。呂部曰：‘躬，身也。’二字為互訓。躬必人呂部者，躬謂身之軀，主于脊骨也。”身是專指身體的軀干部分，不包括臂等其他部位，因此漢語里有“身首異處”等詞語。由身體的軀干引申為整個身體，再引申為“自身、自己”的意思。楊樹達先生《詞詮》：“人稱代名詞，今言自己，往往與他人對待言之。”此種用法自先秦始即已使用。如《孟子·滕文公下》：“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代之也。”又《呂氏春秋·愛類》：“神農之教曰：‘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而不績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親耕，妻親織，所以見致民利也。”（上兩例引自《詞詮》）

南北朝時期，“身”是第一人稱代詞，即“我”，此意約是在“自身、自己”的意義上引申而來（何融1961）。《爾雅·釋詁》：“卯、吾、臺、予、朕、身、甫、余、言，我也。朕、余、躬，身也。”郭璞注：“今人亦自呼為身。”“身”作第一人稱用在秦漢時期已經出現，但并不多見。如《呂氏春秋·應言》：“王令三將軍為臣先，曰：‘視卯如身，是重臣也。’”（此例引自《詞詮》）發展至南北朝時期，“身”作為第一人稱漸漸多起來。本文從“身”的語法功能、語義特征、語用功能、與“我、吾”的比較和它的沒落及其原因揭示它的使用情況。

一、第一人稱代詞“身”的語法功能

我們來看“身”在《宋書》《世說新語》《南齊書》和《魏書》中作第一人稱代詞的情況：

“身”最常用作主語，也可作定語、賓語、兼語。使用時均表單數。作定語時與中心語直接相連，中間沒有助詞“之”。如：

（1）謝晦見之，謂之曰：“徐公將無小過？”廣收淚答曰：“身與君不同。君佐命興王，逢千載嘉運；身世荷晉德，實眷戀故主。”因更歔欷。（宋書·徐廣傳）

（2）興宗謂羨曰：“公閉門絕客，以避悠悠請托耳，身非有求，何為見拒。”還造慶之，慶之遣羨報命，要興宗令往。（宋書·蔡興宗傳）

（3）中兵參軍段宏單騎追尋，緣道叫喚，義真識其聲，出就之，曰：“君非段中兵邪？身在此。”（宋書·廣陵孝獻王義真傳）

（4）虜既入，兵刃交至，問曰：“青州刺史沈文秀何在？”文秀厲聲曰：“身是。”因執之，牽出聽事前，剝取衣服。（宋書·沈文秀傳）

（5）順日高方至，雍攘袂撫幾而言曰：“身，天子之子，天子之弟，天子之叔，天子之相。四海之內，親尊莫二。元順何人，以身成命，投棄于地！”（魏書·任城王云孫順傳）

（6）長沙王晃屬選用吳興聞人邕為州議曹，緒以資藉不當，執不許。晃遣書佐固請之，緒正色謂晃信曰：“此是身家州鄉，殿下何得見逼！”（南齊書·張緒傳）

（7）王孝伯問謝太傅：“林公何如長史？”太傅曰：“長史韶興。”問：“何如劉尹？”謝曰：“噫！劉尹秀。”王曰：“若如公言，并不如此二人邪？”謝云：“身意正爾也。”（世說·品藻）

（8）二十二日，嵴山民縛覬送詣晏，晏謂之曰：“此事孔璪之為，無豫卿事。可作首辭，當相為申上。”覬曰：“江東處分，莫不由身，委罪求活，便是君輩行意耳。”（宋書·孔覬傳）

（9）隆昌元年，遷子懋為都督江州刺史，留西楚部曲助鎮襄陽，單將白直俠轂自隨。顯達入別，子懋謂曰：“朝廷令身單身而反，身是天王，豈可過爾輕率。今猶欲將二三千人自隨，公意何如？” （南齊書·晉安王子懋傳)

例（1）“身”與第二人稱稱謂詞“君”對舉，例（2）作否定句的主語，例（3）作存在句的主語，例（4）作有系詞“是”的判斷句的主語，例（5）作無系詞判斷句的主語，例（6）（7）作領屬性定語，例（8）作動詞賓語，例（9）作兼語。

二、第一人稱代詞“身”的語義特征和語用功能

由于“身”本來是反身稱代詞，表示“自己、本人、本身”的意思，所以，當它引申用作第一人稱代詞的時候，就有了對自身的強調，有較強烈的主觀色彩。如上例（1）“身”與“君”同時出現，表示對舉比較，明顯表達說話人強調“我”是與“你”不同的、“我”很獨特這樣的信息。例（4）（5）作判斷句的主語，也同樣有強調自我的意味。

第一人稱代詞“身”沒有絲毫的謙虛、卑下的含義，反而是不禮貌、清高的表現。使用“身”自稱的時候，說話者認為自己很了不起、很有教養，以此表達自己有資格有身份，對聽話人則有一種輕視看不起的成分，有自負傲人的色彩。如例（4）沈文秀被虜攻陷之日，把鎧甲脫下來，穿上便服靜靜坐著，等到虜問沈文秀在哪里時，他不但沒有絲毫畏懼，且對虜不屈不撓，聲色俱厲地承認：“身是。”他就是沈文秀，這時“身”就表達了他的不妥協和高傲以及對虜蔑視的態度。又如例（5），雍強調了自己的身份高貴：“天子之子，天子之弟，天子之叔，天子之相。四海之內，親尊莫二。”他認為他這樣的身份命令元順是抬舉元順，明顯表露了他對元順的輕視。

三、“身”和“我、吾”的比較

出現時間和使用頻率的比較。“我、吾”作第一人稱代詞歷史悠久，“我”在甲骨文中已經出現，表示復數，而“第一人稱代詞‘吾’出現于西周晚期。”（張玉金2006）兩個代詞在上古的用法分別是：“主語跟領格吾多我少；賓語基本上用我。”“秦漢以后的口語里很可能已經統一于我，吾字只見于書面了。”（呂叔湘1985）“身”作為第一人稱代詞，秦漢之際開始出現，但是很少，到南北朝時期用例才漸漸多起來。在使用頻率上，“身”的使用遠不如“我、吾”那么常用，如《宋書》中，“我”出現580次，“吾”371次，而“身”只有10次。

使用上的比較。“身”雖然和“我、吾”一樣，可以充當主語、定語、賓語、兼語，但在我們選擇的中古四部文獻中，卻沒有表示復數、也沒有和“等、輩、曹”等連用的例子。另外，“身”表示對說話人自身的強調，它在強調說話者自負傲人的場合使用，“我、吾”沒有這種色彩。

四、“身”字的沒落及其原因

“身”作為第一人稱代詞活躍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但是它最終沒有象“我”一樣繼續發展，“南北朝后期，‘身’作代詞的用法已經衰退，因此姚思廉父子所著的《梁書》、《陳書》里，李德林、李百藥父子所著的《北齊書》里及令狐德棻所著的《周書》里，已不象《宋書》、《南齊書》這么容易看到‘身’作代詞的用例”（何融1961）。隋唐以后，“身”的這種用法還沒有完全消失，但用例罕見，在《敦煌變文集》中出現幾例：

（10）下官身是伍子胥，避楚逃逝入南吳。（伍子胥，變6）

（11）令身與妻子，即合永為奴仆，以謝恩私。（葉凈能，變218）

（12）新婦身是天女，當來之時，身緣幼小，阿耶與女造天衣，乘空而來。（句道興搜神記，變883）①

“身”的這種用法雖然一直流傳到清代，但也是“按今時唯獄詞訟牒自呼為身”了。

“身”由“自己、自身”義引申用為第一人稱代詞，它作為第一人稱代詞在當時的使用頻率遠不如“我”高，使用場合也遠“我”靈活廣泛，并且最終被歷史所淘汰，被人們所遺棄，這是有原因的。何融先生認為：“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在于代詞‘身’偏行于南方一隅，即多少含有方言的性質。”但是從我們的調查來看，并非如此，《魏書》的作者是北齊史學家魏收，“身”在其中亦有用例。我們認為：中華民族歷來是禮儀之邦，禮貌謙虛是人們的美德，也是有教養的表現。所以人們在對話時常常用謙稱卑稱來稱己，用尊稱美稱來稱人。而“身”有強烈的主觀色彩，突出個人、自身，且帶有自負傲人、輕視他人的態度，這可能也是它不用作復數的原因，“身”本身的語義特征、語用色彩限制了它的使用和發展，最終導致了它的沒落。

（注：①此三例引自呂淑湘《近代漢語指代詞》）

參考文獻：

[1]何融.談六朝時期的幾個代詞[J].中山大學學報，1961，(4).

[2]呂叔湘著，江藍生補.近代漢語指代詞[M].學林出版社，1985.

[3]楊樹達.詞詮[M].中華書局，1978.

[4]張玉金.西周漢語代詞研究[M].中華書局，2006.

(陸榮，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