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近年來,寧波市不斷加大宣傳文化人才隊伍建設力度,出臺了《寧波市宣傳文化系統“六個一批”人才工程實施意見》,評比表彰了首批30名優秀文化人才,建立健全了人才的培養機制,同時運用定向培養、作品研討、專項資助、專題宣傳等方式加強對優秀宣傳文化人才的宣傳,著力推出德才兼備、德藝又馨的“文化甬軍”。前不久舉辦的艾偉作品研討會,是我市啟動人才培養宣傳機制、積極開展人才宣傳的其中一項工作。
5月19日,中共寧波市委宣傳部、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當代作家評論》、春風文藝出版社在上海浦江飯店聯合主辦了寧波青年作家艾偉長篇小說《愛人有罪》研討會。會議由批評家欒梅建、陳思和共同主持。作家、上海市作協主席王安憶,《收獲》副主編程永新,春風文藝出版社社長韓忠良,及來自上海、北京、廣東、山東、江蘇等地的著名批評家程德培、李敬澤、王光東、王鴻生、吳俊、張新穎、王堯、汪政、施戰軍、謝有順、洪治綱、朱小如等30多位專家學者對作品進行了研討。中共寧波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王桂娣參加會議并講話。寧波市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李浙杭出席了會議。
艾偉曾于1999年榮獲浙江省首屆“青年文學之星”稱號,同年又被評為“1949———1999年度浙江當代作家五十杰”,去年入選我市首批宣傳文化系統“六個一批”優秀人才、省首批宣傳文化系統“五個一批”優秀人才。研討會上,專家們認為艾偉是國內已經具有重要影響的青年作家,并且還有很大的發展潛力,他們對艾偉的長篇小說創作作了充分的肯定,認為他不懈追求和探索在作品中已經充分體現,同時也提出了許多富有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
邀請全國各地的專家參加本地的一位作家作品討論會,并運用這種形式宣傳推舉優秀人才,是我市加強宣傳文化人才的初步嘗試。通過實踐,主要有四點收獲:一是達到了成效最大化。研討會事先經過精心運作,重點邀請國內一流專家學者,對作品進行認真誠懇、實事求是的分析評點,為優秀作家的成長、為文藝人才的培養發表精辟的論述。二是建立了聯系網絡。通過這樣的討論會,和國內文學評論界一批著名的專家學者們建立了經常性聯系,為今后宣傳舉薦更多的年輕文化人才暢通了渠道,做好了基礎性工作。三是擴大了作家的知名度。研討會邀請新華社、解放日報、文學報等諸多媒體參加,會后有關媒介體都作了大量的宣傳,許多媒體作了專版、專題報道,作家的知名度進一步提高。四是宣傳推介了寧波。通過對寧波作家和作品的推舉、研討,很好地宣傳介紹了寧波,擴大城市的影響力。
中共寧波市委宣傳部
《愛人有罪》是一部關心女性命運的小說。小說講述了主人公魯建被他所愛的女人俞智麗冤屈,進了監獄。為此俞智麗一直深懷愧疚,以行善救贖自己。八年后出獄的魯建,懷著復仇的心情找到俞智麗,不料舊情復發。一個備受折磨的冤屈者和一個深懷罪感的救贖者之間展開了一場愛恨交加的絞纏。
小說生長在現實中,是對現實想象和關心的結果。冤屈者的形象直擊社會敏感問題,探討冤屈者難以平復的靈魂,他所承受的暴力甚至影響到兩性之間隱秘領域。救贖者俞智麗是中國文學中難得一見的“圣女”形象,頗見光彩,她痛苦的靈魂中有著寬廣的善良和慈悲,具有溫暖的人性力量。
下面刊載的是部分學者的發言概要,以現場發言先后為序。
洪治綱
(暨南大學教授、文學批評家):
艾偉是一個對人性中那些幽暗的區域保持著高度敏感的作家。他總是自覺地選擇一些看似單純的事件作為敘事通道,通過種種細膩輾轉的敘述手段,一步步直抵廣袤的歷史文化深處,對我們存在的境域及其內部的尷尬本質進行尖銳的揭示。像《愛人同志》就是通過一對夫妻的婚姻際遇,對歷史意志與個人愿望之間無法調和的對抗進行了撕裂性的表達。最近,艾偉又推出了他的“愛人系列”第二部《愛人有罪》。在這部小說里,作者通過對“罪”的不停追問和救贖,再一次將人的存在置于兩難之境,并由此打開了生命中許多無法調和甚至無法言說的尷尬與傷痛。
與《愛人同志》不同,《愛人有罪》從一開始就撇開了某些歷史意志的崇高光環,撇開了某些狂歡性的現實場景,而是將人物自始至終置于一種極為幽暗的個人心境之中,在內心化的敘事語調中,圍繞著“罪,懲罰,救贖”這幾個看似庸常的主題,對生命的各種可能性狀態進行了犀利的追問。年輕漂亮的俞智麗被人強奸了,而受到懲罰的不是真正的強奸犯,卻是一直暗戀并跟蹤她的魯建。面對真相的揭示以及權力意志的強制性遮蔽,作為個體生命的存在,無論是俞智麗還是魯建,都已無力改變現實的格局。為此,魯建承受了長達八年的牢獄之災,而俞智麗也由此踏上了漫漫的“贖罪”之路。
如果從“罪”的本質上進行追問,無論是俞智麗還是魯建,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罪,但是,他們都活在沉重的“罪責”之中,并因此而被現實輕易地改寫了各自的命運。這里,艾偉并沒有極力推演執法部門對法律尊嚴的草率處理,也沒有強力凸現權力意志對個人命運的藐視姿態,而是通過一種倫理化的道德轉換,將本應由權力體系所承載的法律過錯,巧妙地轉化為個人的生命負重。這也表明,作者所要表達的,其實不只是權力意志對個人命運的踐踏或傷害,而是人物在面對“罪責”時的內心掙扎以及某些可能性的選擇。所以,在《愛人有罪》里,權力始終處于一種隱秘的控制狀態,敘述的主體則是被倫理化的罪責折磨得無所適從的靈魂。
我之所以強調這種“罪責”是一種倫理化的精神存在,是因為“強奸罪”本身就包含了極為豐富的倫理信息。尤其是在觀念并不開放的八十年代初期,面對這一罪名,無論是兇手還是受害者,其精神負重都要遠遠超過法律意義上的懲罰與庇護。艾偉正是從這種特殊的事件入手,在龐雜的倫理化語境中,將敘事話語自始至終對準人物的心理世界,即,通過純粹的內心化敘述,不斷地促使人物進入各種無法擺脫的倫理困境之中。譬如,俞智麗在遭受強奸之后,生活的自信力旋即出現了毀滅性的打擊,以至于在家庭沖突中逼得母親自殺身亡。后來,隨著真正的兇手出現,她又發現自己還冤枉了一個好人。雙重的過錯終于迫使她無法原諒自己。“她是有罪的。她一直擔負著害死母親的罪,現在還擔負著害那人的罪。”同樣,魯建出獄之后,他首先要解決的不僅僅是冤屈,還有罪名本身所隱含的倫理恥辱。所以他迫切地要找到俞智麗,找到精神蒙羞和身體受懲的理由,以便調整自己內心的失衡狀態。
事實上,隨著所有真相的逐漸顯露,尤其是面對以姚力為代表的權力意志,魯建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冤屈和恥辱都將不可能被洗盡。但本能式的代償愿望又迫使他無法就此罷休。在這種絕望的境域中,再度跟蹤俞智麗便成了他尋求最后慰藉(或反抗)的惟一方式。《愛人有罪》正是在這種特殊的精神維度上展開了它的敘事。一方面,隨著魯建跟蹤的持續,俞智麗近乎瘋狂的贖罪式生活緩緩地展現出來,“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幫助別人這件事上”。“她現在看起來比誰都崇高,不是宣傳的那種高尚,是真正的骨子里的高尚。這樣的人你一輩子也想象不出來。”而崇高的恒定價值,以及圍繞著“崇高”所散發出來的母性情懷,又使俞智麗卷入各種正常或不正常的情感糾葛之中,包括與陳康、李大祥、王世乾等人。但是,在俞智麗的心中,她真正需要贖罪的對象是魯建,所以她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魯建的情感,在“愛人”的名義下,以受虐式的懲罰意識,在本能體驗中實現其隱秘的補償意愿。另一方面,魯建在獲得俞智麗的情感之后,雖然使心理的某一方面獲得了補償,但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社會倫理對他的判定。而且,在這種多少有些畸形的情感中,他又陷入了一種新的倫理沖突之中,譬如對待俞智麗的前夫和女兒,對待俞智麗的社會聲譽……等等。
罪被確立之后,贖罪注定會成為一種無法結束的自我抗爭。當俞智麗以絕對性的向善愿望去贖罪時,她終于發現,自己又迅速地滑入了各種新的“罪責”之中。同樣,魯建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自身“有罪”的社會身份,結果依然被現實倫理束縛在異常仄逼的生存空間里,以至于只有通過不斷地施虐來緩和內心的痛苦。《愛人有罪》就是在這種尷尬的倫理困境中,讓人物在自身的內心世界里反復盤旋,從而將作者的審美觸須延伸到各種異常復雜的現實境域里———歷史的強悍姿態,權力的潛規則,法律之罪與倫理之罪的巨大分裂,各種理性與非理性的尖銳對抗……它們像一團亂麻,將俞智麗和魯建的情感不自覺地攪拌成一種無法了結的“孽緣”。
所以,《愛人有罪》所散發出來的豐富信息,遠遠超過了“罪與懲罰”和“罪與救贖”的單純命題,伸展到很多闡釋不盡的生存困境之中。而作者對短句的精心運用,又像急促不停的自我追問,使人物的選擇和抗爭不斷地陷入無法自控的狀態———這種近乎無助的生存,或許正是人類的真實境況,猶如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
盛子潮
(浙江文學院院長,文學批評家):
我談點讀艾偉《愛人有罪》的感受。事實上,我們每年都要讀很多的小說,至少二三十部長篇總是要讀的。其實大多數的長篇給我們的感覺是我們只讀到一個故事梗概。可能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些作家在寫作長篇的時候已經在考慮要把它改編成電視連續劇,然后根據電視劇的幾個元素去結構小說,有些作家呢可能在還不知道長篇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在結構人物了。而艾偉的小說我覺得就是我理解的長篇。艾偉對長篇這種藝術類型肯定是很自覺的。我想各位專家肯定會從各個角度去解讀艾偉的《愛人有罪》,我想從一個技術性的層面作一些思考:故事的密度與敘事的張力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尤其在一部長篇小說當中。
我覺得《愛人有罪》是沒有什么故事的,或者說故事不是他想要的主要部分。但小說的藝術張力非常強。比如第一章,這部分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講完的:牢改了八年的一個人回到了家里了。但艾偉寫了三千多字,依舊吸引你一口氣讀下去。這雖然是艾偉一貫的方式,但在這部作品中細部的描述艾偉更是關注。比如魯建出來時,對天空的描述和感受,對陽光、河流、植物及對紙片的感覺。如魯建把一張紙片擲到溝里,又怎么撈上來。艾偉就在這些細節中徘徊,當一般小說開始要講故事的時候,魯建上火車了,五個小時火車時間,他一句話帶過去了。然后又開始走在回家的路上。在細節上非常鋪排,情節的密度是不多的,但是卻非常有張力。
整個小說故事可以說很淡,兩個主人公的事情。他們干了什么?整個小說魯建在跟蹤俞智麗,或被人跟蹤,他做了一件事情,開了一家酒吧。如果在別的小說里,開酒吧一定會濃墨重彩地敘述,但在艾偉的小說里,酒吧只是他們生存的背景。俞智麗在干什么?他被魯建跟蹤,跟魯建回家,和魯建做愛,也沒什么故事的。關于離婚,在其它小說中會不厭其煩地描敘的東西,在艾偉小說里被當作閑筆帶過去了。但整個小說敘述的張力感非常強,而且這種張力感,這種緊張關系一直保持到最后。只是最后,這種張力感似乎有點掉下來了。
從小說的故事情節發展來看,到最后,故事的密度應該是最大的了,比如姚力被殺了,魯建被害了,俞智麗自首了,故事密度大,但奇怪的是敘述的張力卻有點掉下來。這種故事的密度與敘事張力之間的關系,可能會給我們提供關于當代長篇小說藝術上的一個話題。而艾偉用他自己的《愛人有罪》這部長篇試圖在回答這個話題。
這種靠敘述的張力不停徘徊的小說對語言的要求可能是更高了。艾偉小說的語言是非常棒的,但個別地方還是露出了破綻,因為這樣的小說有一些疵疤的話會很刺眼。比如李大祥結婚的那個場景,李大祥為什么結婚,是因為他老婆懷孕了,打不掉了,這時,艾偉突然冒出一句“階級敵人就是這么狡猾”,我覺得這種語言就比較刺眼。這種靠敘事張力撐起來的小說任何一個小小的瑕疵,都會給人造成遺憾感。
汪 政
(江蘇省文聯,文學批評家):
我對艾偉是比較關心的,他的小說我讀得不少。艾偉曾有一部《中篇一或短篇二》的小說,我寫過評論,題目叫《絕處縫生的藝術》,我看了《愛人有罪》后,我又想起了那個評論。我覺得我的“絕處縫生”這個話是對艾偉小說的一個藝術判斷,可能還不僅僅是那幾個小說。
艾偉這個小說從故事上來講,確實非常有戲劇性,他把一個人物或非常多的人物置入一個非常情景當中,構成一個舞臺,然后在這個平臺上面,展示人物的緊張關系,在緊張關系中探索人物的心理。
剛才子潮講,《愛人有罪》沒有多少故事,我非常同意。但為什么它依舊能支撐起一個長篇呢?就像《愛人同志》一樣的,實際上就是一個殘疾軍人,失去行動能力了,依舊能夠引申出那么曲折的,嚴肅的隱喻的故事。他實際上,是往里挖的方式,就像洪治綱說的是一個“窄門”,從哪個方向挖?我覺得是往人的心里去挖。我曾經給艾偉寫過一篇評論《輕逸詩人艾偉》,假如我再要寫一篇就叫《心理學家艾偉》。因為,他對人物的心理確實是情有獨鐘,就包括《愛人同志》來講,還有他的中短篇,還有這個《愛人有罪》,他主要的方向實際上是對人物進行心理分析。為什么我們對這樣的路子,特別是現在,好像不太去采納。在西方先鋒派之后,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影響之后,中國的先鋒小說曾經對人物的心理也非常關注,心理分析的小說在中國的先鋒小說中曾經是重要的方面,或者是一個流派一個類型。但艾偉在那樣的基礎上,已經有了發展。他把心理分析,把人物的心理活動還原成了外在的感情、身體的感覺和活動,而不僅僅是心理本身。他把心理真正地作為一個對象,一個敘述的對象,把它拎出來,孤立出來,把它抽象出來,然而結構方式,敘述方式,也是采用心理研究的方式,這個特點可能讓我們有點忽略。
我想,無論從《愛人同志》還是《愛人有罪》,我個人的判斷,是把人物推到一種極端的情景中,通過觀察他們心理的變化,來刻畫人物來講述故事的。這部《愛人有罪》你想一想,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屬于有病的人,不僅僅是主要人物魯建和俞智麗,那個王世乾,你看看,他干的事連俞智麗都大吃一驚。這樣一個瞎子,一個需要人幫助的老頭子,最后拿出一個信封,讓人不寒而栗。還有那個處于夢游狀態,自己干什么都不知道的陳康,那個俞智麗原配老公,包括那個小孩,可以說都有病。而這個病是從哪里來,如果僅僅是把分析的視角放在人物上的話,那可能這個小說的意義,蘊含可能要淺薄得多。但是同《愛人同志》一樣,這樣一個情景并不是自己去尋找的,它有它的必然性,是社會的各個方面使人物成為這樣,這部小說不僅僅是國家機器包括法律,包括社會的倫理、人情,這樣的東西都讓這兩個人去承擔。《愛人同志》也是如此,他反思的不是個人心靈問題,他承擔了一個很深的很廣的社會反思功能。
可以說,艾偉的這種心理分析小說,已經具有巨大的社會意義,我希望艾偉能把這種心理分析一直走下去,做得更好,我希望把這些病人一個個解剖下來,通過解剖這樣的病人來分析我們這個社會。最后希望艾偉不要成為這樣的病人。(眾 笑)
李敬澤
(《人民文學》副主編,文學批評家):
從某種程度上說,艾偉是我們《人民文學》的作者,我可以說見證了他的成長。在我看來,艾偉確實是整個新生代作家中最有才華的小說家之一……現在談他的小說《愛人有罪》。剛才子潮和汪政談到這部小說沒什么故事,但我有相反的看法,我覺得《愛人有罪》有大故事。這涉及到我們對故事對情節的基本理解,我覺得小說中的故事或者情節決不僅僅是行動上或者因果上的由A引起B或者由B引起C這樣的一個鏈條,故事和情節說到底,是一個精神的敘事。就是說一個人在精神上,在他與自我與世界的關系上,發生了什么,做出了一個選擇,然而要承擔這個選擇。這完全是一個精神過程。我想我們現在很多小說,有無窮無盡的故事,但依然讓我們感覺到沒有力量,可能缺少的就是因為不是精神上的敘事,或者精神上的故事。而艾偉從他的《愛人同志》到《愛人有罪》我覺得他都是在講述精神上的故事。
《愛人同志》和《愛人有罪》我都很認真看了。從某種程度上講,我看《愛人同志》的時候,我還沒有太感覺到他的難度,但是在看《愛人有罪》的時候,我還是非常佩服艾偉,因為我覺得他選擇的是一種非常有難度的敘事。這個小說看到了五六十頁的時候,我就等待著艾偉拿出一個東西來,拿出一個什么東西呢?拿出《圣經》來。結果艾偉還不錯,一直堅持到第一百六十六頁,才終于圖窮匕現,拿出《圣經》來。
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呢?像《愛人有罪》這樣的小說,他直接處理的是罪與罰,善與惡這樣的東西。說老實話,這樣的東西,在我們中國文學中是基本沒有什么好憑依的,沒有什么背景可支持的。甚至我們可以說得極端一點,中國人自古以來不太那么想事,所以,我們都注意到,凡是要處理這樣的問題,直接地面對人,面對人的內心,提出這樣的問題,那么我們的作家到最后不得不拿出《圣經》來作為依托。我注意到,艾偉在描述其中一個人物的心理說“上天不答應”。我想很好,上天不答應,這是中國人的想法,還沒有說上帝不答應。在我們中國的傳統里,我們中國對于人生、人性,以及內心的基本分析里,其實是不太存在這樣不依不饒,沒完沒了,非要追到底的對于這種罪與罰,善與惡的糾纏的。
剛才汪政講的心理分析,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還不是心理分析,說到底這是一個人類的追究,是一個我們如何體驗善與惡的一個倫理追究。中國人也不是不會承擔個人責任,古人叫殺身成仁,就是說有一件事過不過去,自殺了,為什么要自殺?因為要成仁,因為意識到這個東西關系到我們社會,國家,關系到對于“道”的根本責任,所以我要死。應該說,我們很少有人坐在那里,而對自己的內心,追究下去的,在沒有任何人追究你的情況下,去承擔個人的倫理責任。這樣一種內心體驗,我至今不能肯定是我們中國人心里有的,還是我們的作家或知識分子所想象的。
但是我想,對艾偉來講,他從這樣一個角度,像剛才治綱所講的,從這樣一個窄門進去,由此打開了我們中國人現在所處的這樣一個無所憑依的價值世界當中,我們在這里的真正意義,也由此打開和追究了像罪與罰、善與惡這樣的問題對于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我們的生活中,或者我們的想象中,有人堅定地選擇了這個,堅定地要照著這個路子走下去,那么,將會碰到什么,這個我覺得是艾偉的想象力和艾偉的力量所在。
某種程度上,小說家的一個重要任務不僅僅是反映人是什么,他還反映人可能是什么。艾偉從《愛人同志》到《愛人有罪》都在想象中國人可能是什么。中國人如何面對善與惡,罪與罰諸如此類的問題。在這方面艾偉做了著非常有力量非常有深度的表現。
這里邊,我也多多少少有點疑慮,或者說沒想清楚的一個東西。看《愛人同志》和《愛人有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孤獨的戰爭,外面是廣大的敵意的世界,在這里兩個人的靈魂和身體血淋淋地直接地展開。今天王安憶老師也在這里,我想起王安憶老師的《三戀》,在看《三戀》的時候,我們知道那個危險,那個敵意在哪兒。到了艾偉的《愛人同志》的時候,我以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發生的戰爭,像是一個街壘上孤獨戰斗的戰士,他們還在同整個社會在作戰。我注意到,到了《愛人有罪》,艾偉對這兩個人物及身邊人物的那個背景,好像表現得不是很充分。我的感覺是什么呢?或者說在我們的生活中,一個女人對于生活她認為她有罪,而我們大多數人認為沒罪,這可能是這個小說的真正張力所在。不僅僅是俞智麗認為她有罪,她要去承擔,她也為此做出了她的選擇。力量在哪兒呢?我覺得還在于說,在我們中國的這個語境里,一個人自認有罪,這個行動本身她很可能就是有罪的。比如同樣這個小說,放到另外一個作家那里,很容易把它寫成社會不公啊,體制啊,法律問題啊,等等,把它寫成一個社會問題小說。但是艾偉把它變成了一個個人的內心的問題。作為個人的內心問題,我覺得這里邊,真正有張力的還有一個,就是周圍的那些問題,就是說當我們所有人都不認為這些問題是有罪的時候,都不認為這個罪能夠成立的時候,一個人站起來說這件事我有罪,這本身是一件更大的具有危險性的行動。對此,我覺得艾偉在這個小說里沒有充分打開。我在這個問題上多少有點遺憾。
所以總的來講,這樣兩部長篇,下面還有一部《愛人再見》,我相信,他確實構成了一個非常獨具特征的,非常有力量的對于我們中國人的內心生活,對于我們真正的靈魂問題的有力量的觀察和想象。在這個問題上,我也特別尊敬艾偉作為一個作家的嚴肅和執著,因為現在,我們有這么多的小說家,有這么多的小說,但在我們的敘述態度上,在我們面對世界,面對自我,面對靈魂的態度中,能夠用一種嚴肅的精神,而不是輕佻的,我覺得這樣的作家不多,很少。艾偉肯定是其中的一個。
毛 尖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文藝批評家):
最初,艾偉在報紙上讀到這樣一則新聞:一個年輕的犯人刑滿出獄,一個年輕的少婦拋夫別子,兩人私奔。艾偉對這樣的題材本能地起了反應,他覺得其中有戲,據此完成了「愛人三部曲」之二《愛人有罪》,之前是《愛人同志》。媒體這些日子在宣傳這本暢銷又嚴肅的《愛人有罪》:年輕漂亮的俞智麗被強奸了,她指認了一個叫魯建的年輕男人,如此,魯建入獄。不久,俞發現真正的罪犯另有他人,但國家機器根本不愿修正當年逼供犯下的錯誤,悔恨令她變成了一個行善的人。魯建出獄后,找俞智麗復仇,兩人相遇,一場撕裂人心的愛恨情仇最后讓彼此見證了人性中最隱秘最美好,最怯懦最自私,最暴虐最兇狠的東西。
有過一些閱讀經驗的人會發現,這樣的故事實在不算離奇,甚至可以說,在南方作家中,這種形態的故事挺常見。所以,在拿到小說前,我亦是本能地反應,艾偉大概要像多數的六十年代作家那樣,千方百計地動用敘述策略,把這個故事處理得真假莫辨,把我們整得云里霧里,最后,讓我們在敘事的大開小闔中,自己琢磨殘酷和愛情。
或者,換個寫法,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成為眼下令人期待的揭黑小說,把權力意志和官方邏輯赤裸裸地展示出來,讓愈來愈黑的現實推動讀者的憤怒,藉此成為一種明確的贏得民間敬意的道德寫作。
但《愛人有罪》不是這樣的。通篇敘述雖然沒有放過對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的批判,但小說很快地掠過這些,重重地降落在一男一女的瘋狂愛情上,男的瘋狂想忘卻,女的瘋狂想贖罪,但忘卻帶回了記憶,贖罪帶來了新罪,最后的悲劇與其說是這個時代的顯形,毋寧說是亙古可能的原罪,所以,愛人有罪。
在這個意義上,艾偉的寫作很有野心,但同時,這個野心也是危險的,這讓他無限地試圖拷問靈魂,而在這個奢侈的過程中,他可能會失去平常心,失去手頭的物質世界,因為我發現,這種變形的愛人關系已經讓他上癮,而且由來已久。
王鴻生
(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學批評家):
我對這部小說的總體評價蠻好,我還推薦給我的學生,他們現在還在閱讀。我談我對這部小說的想法。我覺得這部小說很適合我們搞文學教學。比如電影學院有一些教學片,有些電影是適合學生去解讀的,而這部小說也有這樣的價值。我們中國當代文學中也有這樣的文本,這本《愛人有罪》是可以作為研究生的一種教參的。我這樣想,這部小說,這個文本,我覺得可以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從敘事學的角度,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從闡釋學的角度,這樣多種方去解讀操練,這是我的一個直覺。
我不具體談艾偉,我想談艾偉的這部作品為當代長篇小說提供了什么。我想談這樣一個問題。這部小說有幾個特點,很明顯。
當代文學中間有幾個基本的困境,在長篇小說中是一直存在的。就是說對復雜的生存經驗,對復雜的心理經驗如何轉化成為一個故事,這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中有些解決得比較好,有些解決得不好,甚至沒有觸及這個問題。比如史鐵生、韓少功,都是我們比較敬重的作家,而且讀他們的作品,我覺得是受到啟發最多的,非常有思想,但這兩個人寫長篇的時候就是講不好故事,或者說是不能把經驗轉化成故事。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在我們目前這個碎片化的,經驗及生活也像一個插曲這么一種狀態下,這種狀況反映到文學上來說,如果作家不能把這些經驗進行整合,那他無法把個人體驗轉換成故事。把復雜經驗轉換成故事是一個課題。所以我覺得《愛人有罪》這部小說在這一點上做出了比較大的貢獻。這貢獻主要體現在這樣幾個方面:
1.這個故事在情節上并不是特別復雜,場面也不是特別大,人物關系也不是特別錯綜復雜,結構在幾個人物之間。這樣一個看起來從一個很小的契口進去的小說,我們為什么被它觸動?我認為,這里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的一種基本的恐懼被觸動了。他要談的罪的問題,我覺得是從恐懼開始的,恐懼、仇恨、罪可能是我們內心的秘密,恐懼來自多個方面,可能是來自于國家機器的濫用,來自于權力,來自于人與人之間這樣一種報復的心理,來自于偶然性,來自于生存中某個環節的過失,也來自于你自己能力的某種限度。總之,一種基本的生存恐懼被觸動了。
2.我覺得這個作品呢,艾偉好像把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樣一種人道主義小說和現代主義小說和現在的時尚小說作了一種綜合處理。這個小說在現代語境里閱讀,既讓我們想起十九世紀的文學的命題,也可以想起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特征及手法。為什么我們可以一口氣讀完這部小說,因為敘事的環鏈扣得非常緊,他是用敘事本身來對場面人物進行刻畫,這樣一種寫法非常適合我們現在的閱讀口味。我覺得放到布老虎是有道理的。他把這幾種口味作了一次調和。這可能是他的成功的地方,可能使專業讀者,普通讀者都能接受,提供這樣的一個交流平臺,有所溝通。
3.這部作品還具有全息性。雖然人物關系那樣少,事件相對單一,但這部作品揭示出來的東西具有全息性。它還是向我們提供了人物的基本走向和命運,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艾偉是處理得比較好的。
我覺得也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我讀了以后,有那么多優點,甚至可以用來做學生的批評練習,你講了一個理論方法,然后你去實踐,這個文本特別合適,而且好多方法都能用。但我也有點不滿足,這不滿足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就是俞智麗沒讓我感動。我的疑惑是不是感動就是好的?不感動就是不好?不感動是不是同他的敘事語調過于冷靜克制有關?他的敘述技術性非常強,各個環節考慮得非常縝密,也許是他的控制力太強對這個問題產生影響。另外,我覺得艾偉不會給小說的人物起名字,他起的女主人公“俞智麗”,讓人記不住。他的小說給了我那么深刻的印象,但隔了一個禮拜,他小說的人物的名字我想不起來啦。我開始以為是老了,后來才發現他名字起得有問題,你看魯建,兩個字都是仄聲,王光福,三個字都是平聲,不容易記。(眾笑)
王光東
(上海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
我本人不太喜歡這個作品,但這是個非常有沖擊力的小說。沖擊力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在這個作品里面,把國家、社會、權力這些東西與個人的處境結合起來,來寫人物的悲劇性的命運,這種寫法,我感覺是寫得非常驚心動魄的。在這個作品里,有一個“罪”的概念。那么這個罪是誰造成的,是國家機器,權力造成的。我非常贊同洪治綱的說法,這部小說把國家機器的“罪惡”,轉換成個體生命的“罪惡”來承擔了。把國家權力和個人內在的沖突寫出來了,這是非常好的。第二個是,個人承擔“罪”的痛苦感,這個寫得很好,有沖擊力。只是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國家社會這些外在的東西,和個人生命這些內在的沖突,似乎展示的不夠充分。我們看到,俞智麗只是贖罪、贖罪,除此之外,沒看到更多的。
王宏圖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學批評家):
我覺得啊,艾偉的《愛人有罪》有兩個層面的內容,一個呢,是敬澤,包括王彪剛才提到的,就是關于罪與罰那種倫理上的糾紛與追問,還有一個呢,實際上這部小說是涉及性愛的。我覺得艾偉有這樣的雄心,他不滿足于在一部作品里,面對單一主題,他想做一部復合式的多聲部的長篇小說。有可能是一個部分掩蓋住了另一個部分,使大家對愛欲這個主題有所忽略。關于罪與罰那種倫理的追問,前面大家已經談得很多了,我著重談談他對性愛的描寫。
我剛才聽各位發言的時候,我覺得大家好像對性愛問題有些回避,實際上我覺得,這是一部寫“虐戀”的小說。這部小說有一個關鍵的故事情節,表面上,女主人公俞智麗和魯建做愛好像是在贖罪,但這個時候情節有轉折,她拋棄了孩子和丈夫,這不是能用簡單的贖罪意識來解釋的,事實上,這是一個女人生命力的表現。一個女人,當她內在的性愛的能量被激發,她才會做出這種決絕的舉動,這是這部作品中最精彩的一筆。在這部作品中,俞智麗又是一個做好事的人,她一直不喜歡自己的身體,這樣,她的性愛和她的理念一直處在一種沖突之中。每當魯建虐待她的時候,她的肉體就會興奮起來。對此也有很多解釋,小說文本給我們的解釋是,俞受到過強奸,與丈夫又處于性冷淡狀態,是魯建第一次給她性的沖擊,讓她真正明白性的美妙。到后來,兩人關系好的時候,性的興奮感反而消失了。在作品快結束,魯建恢復了粗暴的時候,他們的興奮感又來了。這實際上同我們生活中不能直面的性愛非常有關。我們往往把愛想得很美好,無論是東方的話語還是西方的話語。西方話語里,基督教信仰崩潰以后,性愛成了宗教的代用品,成了永遠抽不完的鴉片。總之,我們總是愿意把性愛寫成光明的東西,但在性愛中,有光明,也有黑暗,它們互為補充,要是沒有黑暗,光明也是不可忍受的。就像歌德所說的“長久的風和日麗讓人不堪忍受”。永遠的甜甜蜜蜜是人面臨的一個困局。
這部小說,用倫理的外延,把男女之間這種受虐的關系把它揭示了出來。以法國作家薩德和奧地利作家馬索克的名字聯在一起所創造的“虐戀”(sadomasochism)這個復合詞可視為一個天才的發明,它極為明晰地展示了人類情愛關系里常常不為人注意的一個重要維度,也許是最深層的維度:愛戀常與它的對立面仇恨、憎惡、敵意密不可分,親昵的撫愛與無情的折磨比肩而立。這似乎植根于人們的心理結構之中。在這部小說中,俞智麗跟魯建這種關系,實際上是一個施虐的男人與一個受虐的女人之間的關系,有趣的是,俞智麗在男人施暴的時候才能達到性高潮,體味到生命的感覺。從道德倫理上看,你會覺得有些不堪,因為這部小說中,只有在最殘酷的時候,他們似乎才能釋放出生命的能量。這就像一場戰爭。大家現在都是和平主義者,都諱言戰爭,但有一句古話,實際上還是對的,戰爭是文明之母。一個民族如果害怕戰爭肯定是沒有出息的民族,一個長久的民族必得要經過戰爭的洗禮。戰爭固然是殘酷的,但戰爭也可催發人類的生命偉力。在個人的關系中也是如此,正因為痛苦,愛才顯得真實。我們每個人都要死的,生命那么短暫,我們都要消亡,才顯得那么絢爛。艾偉在這部小說中花了很多功夫去揭示。
但他又不滿足于此,他還想用罪與罰這樣一種倫理的維度,這兩個維度,在這部小說中有點混雜,性愛心理問題,他有時候要借助倫理的維度去解釋。這種混淆,讓我們有些困惑。這是一種贖罪的沖動呢?還是真的一種性的本能的需求?像俞智麗拋夫別女,當然有贖罪的成分,但我覺得更多的是一個女人的本能沖動,是女人自然的生命需求在里面起作用。
施戰軍
(山東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
我覺得剛才王宏圖老師在這部小說里讀到了關鍵的內容。我們今天在很多很玄的問題上打轉,其實艾偉他是一個能夠把小說的時代因素、歷史因素、哲理的因素或者說思想的因素,融合的比較好的作家。我曾經在文章里這樣寫,在六十年代出生這批作家中,在長篇寫作的能力上,艾偉是最出色的。我不說之一,我覺得他是最出色的。他的中短篇小說寫得也是很好的,但我認為他的長篇能力尤為突出。
《愛人有罪》,我覺得艾偉找到了構置長篇的一個內核性的東西。從人的角度來說,是虐戀的力量。在虐戀之上,我們對這個小說進行進一步分析的話,簡單的一個詞就是“愛”,他考察的是愛的處境,愛迸發的可能性,及愛的結果歸零這樣一種狀態。
小說在愛與罪之間展開,在愛與罪之間有一個很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傷害。這一點在他的小說里寫得非常明確。他寫了愛與罪之間那樣漫長的傷害人的過程。這個傷害的來處,小說給了非常重要的揭示……
他讓人物先落入深淵,然后慢慢往上走,爬到岸上,最后一切焚毀。力量就是從中展現出來的。這個小說里,和愛對應的是自由。小說的開頭就是關于自由的。魯建從獄中出來那一段非常有震撼力。這段描述里,他的感受非常細微,比如城市有股化學的味道,比如回到家里的那種恐懼感,等等。小說的凄慘在于,外面世界雖然自由,但魯建正面臨生活的深淵當中,絕望的深淵當中。這是小說的基本構置。
小說里有很多人物,但有一個人物大家都沒有提到。就是王艷。當時有兩個美人,一個是主人公俞智麗,另一個就是王艷。王艷在這部小說里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她促使了俞智麗那種病態的行為的造成,王艷這一社會關系,也影響了魯建。王艷是這個深淵的深挖者。
最后我提出一點商榷性的東西。我們現在很多小說,為了使之更有震撼力,往往要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寫死。這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我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盼望魯建不要死,俞智麗不要死。但最后,魯建還是死了,俞智麗自首了。這是一個敘事困境,我們怎么能夠獲得一種深刻的力量?這種以死來了結的寫作方式今天還有多大的空間可以挖掘?這是我們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我覺得艾偉是一個向經典性的文學作品進發的一個作家,他有這樣的雄心,往下他還有很大的空間,他是一個很清醒的作家,在清醒中又蘊藏著激情,所以我期待著他下一部長篇。
劉 華
(寧波大學副教授、文學批評家):
如果你恰好是在闃無人聲的夜里讀完并合上這本書,或許還會有一種閃爍著藍色火焰的聲音滯留在你的耳畔,類似于黑夜里靜電在織物間游走的噼啪聲,銳利而焦灼,熱烈而絕望。
這種熟悉而陌生的聲音便是仇恨。也許,這顆稚嫩的火種在魯建尾隨西門街街花時的少年靦腆情懷中蟄伏已久,并等待萌芽。當從共青路夜色中伸出的黑手扯裂俞智麗褻衣時,魯建的胸膛一定也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沉淀下一種空幻而淪落的疼痛。于是,目光灼灼的“愛情圣徒”不由分說地變成了目光黯然的“戴罪囚徒”。
指認的無情鉛箭、刑訊的冰冷機器和囚禁的黑色噩夢喚醒了那顆想想也讓自己驚駭的仇恨種子。那顆種子埋藏得太深,如果沒有強加在生命意志上的重壓,甚至還意識不到它的存在,更不會料想它還會迸發出石破天驚的力量。然而,這柄燃燒了八年的復仇之劍,首先不是尋找那個強奸犯,也沒有直指逼供犯,而是刺向和他一樣可憐的女人俞智麗。
魯建成了俞智麗的債主。其實,這個世界只要有私欲,就會有債主,仇恨的種子將到處生根發芽。一封匿名信讓姚力的桃花夢和升官夢有化成泡影之虞,于是,他紅著眼睛,提著警棍,以債主的身份到處尋找那個欠債的家伙;一位頭上罩著圣潔光環的女人讓在黑白兩道飛揚跋扈的李大祥渾身不自在,接著,他便用百試不爽的金錢魔力在俞智麗潔白的胴體上留下一粒無恥的蠅矢。
仇恨之劍的劍刃雖然鋒利,但劍身卻很脆弱。就像魯建的生命之根,仇恨煽動起它的倔強,而愛意卻見證了它的柔弱。每一次貪歡和放縱,都不再是伊甸園里相愛的儀式,而更像是煉獄中絕望的舞蹈。一個可憐女人的肉體成了一個更加可憐男人的避風港灣。這樣可憐的男人,魯建不是唯一。在這風雨如晦、夜色似墨的大地上,其他像陳康、李大祥、王世乾和王光福等這些可憐男人,手中的仇恨之劍隨時也都可能折斷,而自己卻極易回復為一個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等待著一位圣母將他們輕輕托起……。
然而,冷峻得近乎無情的艾偉卻拒絕給他的小說一個最后安所,也拒絕給這個混沌世界一個塵埃落定。贖罪并沒有能赦免有罪的愛人最后無罪釋放,也沒有讓這對惶恐的冤家走出卡夫卡的城堡。魯建到底被殺了,俞智麗最后還是自首了。在一個上帝暫時缺席的東方國度里,自我救贖既然是一例不隸屬宗教行為的神性沖動,那么它便無力征服自己這副曖昧的肉身,更無力戰勝世界這具龐大的機器。
有人曾稱博爾赫斯為“把人變成陰影的出色作家”,《愛人有罪》讓我們見證了一位擅長表現“人性內在困境和黑暗”的高手。
謝有順
(廣東省作家協會、文學批評家):
艾偉是公認的很才才華、很有思想的作家。在他這一代作家里面,他善于思索,作品也追求精神的厚度,是個少有的有想法的作家。現在的很多作家,普遍沒有想法,作品寫得輕淺而單薄。而一個好的作家,我認為,必須要有思想的深度。艾偉的作品,往往能觸及一個較大的精神話題,并能在作品中演繹這一話題和人之間的復雜關系。這是他的長處。他是一個自覺的精神承擔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一種自覺,就是面對現實的重擔,面對人物內心的難題,他用一個作家的方式承擔了自己的心靈責任———艾偉正是在這個角度上,對現實進行發言的。我很看重他身上這種對現實的介入意識。在當下這個時代,作家正變得越來越保守、越來越乖巧,文學正在變成一個小圈子的話語游戲,很難再獲得一種影響社會、影響讀者的力量。這未必是好事。多年來,文學為了回到文學自身,盡量回避了現實的責任,作家都試圖躲進藝術的空間里獨立地完成文學的自我關懷,現在看來,這未必是文學的坦途。多年來,當“怎么寫”成了至高無上的寫作法令,現在,也許我們該回過頭來思考“寫什么”這個古老的話題了。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了,不久前,“思想界”的一些學者,在武漢作家胡發云的長篇小說學術討論會上,集體指責當下中國文學脫離真切的社會現實、脫離中國人的生存狀態,認為現在的作家普遍缺乏思想,缺乏道德承擔的勇氣———他們中的一些人進而認為,當代主流文學是沒有希望的。這樣一些論斷,很快就受到了文學界的廣泛質疑,我也認為他們這些人,未必讀懂了當代文學。但是,從這場爭論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出,作家如果繼續拒絕承擔心靈的責任,那么,文學就會在這個時代越發的邊緣化。這并不是好事情。很多人都記得,在“五四”時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作家們對世界的認識,普遍走在時代的前列,那個時候,文學是思想的先聲,許多的文化、思想爭論,都從文學界發端,進而波及到其他領域的。但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作家日益從主流現實中退場,日益喪失思想創新的能力,到現在,作家越來越成了一個平庸者的群體,在許多關鍵時刻,作家的聲音往往都是缺席的。用韓少功的話說,“民眾關心的,他們不關心。民眾高興的,他們不高興的。民眾都看明白了的,他們還看不明白,總是別扭著。……以至現在,最平庸的人沒法在公司里干,但可以在作家協會里混。最愚蠢的話不是出自文盲的口,但可能出自作家之口。”這同樣是嚴峻的事實。從這個意義上說,思想界一些學者對文學現狀的批評,也不失為一種善意的提醒。今天,當“有感而發”的文學越來越少、無病呻吟正在成為新的寫作主流的時候,重申一種回到此在、關懷現實的寫作傳統,重申一種心靈承擔的勇氣,的確很有必要。
正是在這個意義,我很看重艾偉的寫作努力。他的寫作,總是帶著問題意識,帶著自己當下問題的思索,極力對一些有難度的精神困境進行追問和探索。艾偉的小說,總是在回答一個廣大的精神疑難,而他最值得贊賞的是,他在處理這些精神難題的時候,并沒有用社會學的方式來解決它,而是把小說中的精神沖突,不斷地推向一個兩難的境地,通過一種兩難的、無解的精神演進,使小說獲得一種存在意義上的獨特眼光。比如,《愛人有罪》里,魯建的蒙冤有兩個解決方案,一個是通過國家機器、權力體制的運作來解決,另一個是通過心靈自我逼問的方式來解決。艾偉選擇了后者。他這部小說,以一種個人的方式,個人贖罪的方式,深刻地處理了罪與罰、罪責和承擔、自責和受虐等精神母題。整個敘事,生動而流暢地把人物的這一心靈線索雕刻了出來,可以說,這部作品,既寫了一個污穢的人世,也寫了在這個污穢的人世里,一個有自省意識的人,是否還有清潔的可能;既寫了靈魂的軟弱,又寫了這個軟弱的靈魂如何堅定地要走向贖罪,以及贖罪之時因著生命自我磨碾而帶來的隱秘的歡樂……
我特別注意到,在小說在第325頁,當魯建把姚力殺了的時候,作者寫道:“這下,他真的是個罪人了。現在這個男人真的成了一個兇手,一個罪人。命運是多么奇怪啊,多年之前,他猶如白紙一樣純潔,但被認為有罪,結果到頭來,他真的有罪了……”這句話,在小說中,是深刻的轉折,也是這部小說很有力的一筆,它甚至可以看作是這部小說潛在的主題。一個無罪的人被冤屈之后,經由各種情勢的作用,最終他殺了人,成了真正的罪人。這種從無罪到有罪的轉換,說出的其實是人性的黑洞,以及這個黑洞里所潛藏的可怕的景象。世界污穢,其根源是在于每個人都是罪人;不是犯罪了才是罪人,而是因為人里面有罪的性情,最終使人走向了犯罪———魯建的前后經歷,就生動地證實了這一點。這個看似有點基督教背景的主題,所逼視的其實是人在一種可能的境遇下,人性會發生哪些變異和延伸。
這顯然也是一個重要的觀察中國人內心世界的視角。或許,中國人的罪責意識是淡薄的,但當艾偉將這個問題慢慢地在小說中打開的時候,我們會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同樣會尖銳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人心的奧秘,就在于人心的表面雖然各各不同,但人心的深處,卻有著相似的內在結構———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假如沒有對罪責、對恥辱意識、對道德和欲望的復雜關系的深刻辨析,就永遠無法到達人心的深邃處,也無法表達出生命的豐富情狀。
艾偉的《愛人有罪》,就對這一精神母題作了深入的探討,呈現出了一種新的人性的可能空間。這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它的不足之處在于,作者對他自己所要表達的精神問題,以及人物的內心軌跡,想得太過清楚了,以致情節的發展和小說的結構,都過分的工巧。這是一部沒有失控的小說,缺少意外,缺少旁逸斜出的東西……
朱小如
(《文學報》評論部主任、文學批評家):
剛才有人說陳康殺了魯建。其實小說沒有說出這一點。只是俞智麗認為是陳康殺了魯建。其實在小說里,很多人都有這個動機,王光福也有殺魯建的動機的。剛才也有人說,小說里的人物都有病。我認為文學就是要寫有病的人,寫有病的人才有價值,寫常態的人還有什么價值呢?俞智麗這個人物確實比較復雜,她在贖罪的過程中,也有性快樂的一面,小說中關于俞智麗性的體驗,雖然作者沒強調,可能是艾偉不太愿意強調這一點,但是在小說里,俞智麗的性體驗還是得到了釋放的。就是因為這個,她在贖罪的路上得以持續下去。女性本來就是不可理喻的,本來這就是一個天使和魔女的混合物嘛。只因為她有病,才值得書寫。
另外,姚力是誰殺的,作者也沒指明,其實也不一定姚力就是魯建放了炸藥殺死的。我覺得艾偉是涉及了一些混沌的東西在里面的,他思考的可能是有罪或無罪之間,人都有動機,這個所謂的罪,其實就是我們內心的罪,不一定是行動。
十年觀察下來,我認為艾偉是一個比較“笨”的作家,他在小說技藝上不會投機取巧,他總是為自己設置一些難度,一些障礙,然后想方設法去克服它,然后達到自己的可能性的作家。艾偉對小說人物深度性的考慮,這個內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許應該到第三部出來后,一起討論。現在要討論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實我比較同意王宏圖的意見,我認為俞智麗這么一個人物不僅僅是贖罪,她行為本身是有快感的。人的豐富性就在這里面。
艾 偉
(《愛人有罪》作者):
誠如各位專家所說的,這是一部困難重重的小說。它的難度,首先是這樣一個小說在我們中國小說是沒有什么資源可以依憑的。因此,這個小說的難度,其實就是我們時代的精神難度。就是我們有沒有足夠的精神資源去理解像俞智麗這樣一個表面上看起來的“圣人”。
在這方面,中國作家面臨的問題比托爾斯泰要處理的來得復雜得多。他在處理聶赫留道夫的時候,幾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讓他跟著妓女瑪絲洛娃去西伯利亞贖罪。在他們的文化語境中,這一切是成立的。而我在寫俞智麗這樣一個救贖者形象時,需要有充足的理由,所以,我動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也動用了心理學上的“快感”資源。最后,我以為小說變成了一個關于人的豐富性的小說。
我寫作的初衷不是為了“救贖”這個概念本身。我想探究的問題是,中國人究竟有沒有“罪”感及如何去解決這個“罪”的問題。中國人沒有神可以依靠,那怎么辦?具體到主人公俞智麗,究竟是什么讓她在看似“救贖”的路上持續下去?我只能用心理學的方法。因此,我強調俞智麗在這么做是有快感的。甚至我覺得她受苦之中有幸福感。
我看過托爾斯泰的傳記。托爾斯泰晚年是很有意思的。他曾徒步去奧普京修道院,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農夫,穿著粗布大衣,像一個苦行僧一樣生活。他一路感動。這種感動也許是因為想到自己這樣一個老爺,也在一路受苦,就有一種來自于信仰的自我滿足。在心理學上,這是一種“受難—快樂”模式,或“受虐—快感”模式。在宗教上有一種鞭笞自己的肉體而產生心靈滿足感的方式,就是一種典型的“受難—快樂”模式。因此,這種身體受苦而靈魂而出現的喜悅可能是人具有的一種心理學密碼。
所以,我最后選擇尊重人物,尊重人物的選擇。我要發現的是主人公如何在這個困局中伸展屬于她個人的生命感覺。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一部混雜的小說,有多個方向,既有向上的一面,又有向下的一面。這表面上看是分裂的,相互矛盾,但恰恰說明了人物的困境,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面臨的困境。
最后,我要誠懇地謝謝各位,謝謝你們給我的寶貴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