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底層”與“拯救底層”

近年來，由于“弱勢群體”、“三農”問題及構建和諧社會等問題的提出，“底層”問題成為當代文學領域一個頗受關注的焦點，作為文學領域急先鋒的詩歌界也不甘示弱，眾多學者要求詩歌創作應該與當下底層勞工的現實處境和精神體驗緊密結合，一時間“打工詩歌”、“底層寫作”和“生存寫作”等文學口號不斷新鮮出爐，這些“打工詩歌”的鼓吹者標榜對社會底層大眾的道德關懷和精神拯救，將詩歌的倫理價值提高到匪夷所思的高度。

毋庸置疑，任何文學創作都應該承擔一定的道德責任，詩歌也不例外，所謂“文以載道”就是強調文學的教化功能，即使是唯美主義者鼓吹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口號，也對宣揚“美”承擔了一份當仁不讓的責任，可以說，文學的倫理價值是不言而喻的，沒有道德承擔的詩歌不會是好的詩歌。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打工詩歌”、“底層寫作”并不一定就值得世人過分的標榜，而目前這種過分強調“底層寫作”和“詩歌倫理”的現象確實顯得有太多跟風炒作的嫌疑。

由此我們就要懷疑那些過分熱中于鼓吹倫理詩歌和底層寫作者的真正意圖了，當“底層寫作”陷入“用晦澀空洞的語法去代言“底層”正在成為一種學術時髦”^①的怪圈的時候，也就意味著我們接受的只是一個被趨炎附勢者想象出來的“底層”，而底層人民的真實生存狀態和內心苦澀仍然被遮蔽在茫茫的黑暗中難以進入敞亮的文學殿堂。上海學者劉旭在《底層能否擺脫被表達的命運》一文中指出：“對于一個沒有能力表達自己，更談不上有發言權的群體，去說他們‘是什么’或站在他們的‘立場’說話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們是什么從來都是一個謎，他們沒有歷史，沒有特點，他們的面目向來模糊不清，從任何角度去發現他們的優良品質，他們的革命性乃至他們的‘偉大’，都只是對他的表述方式之一，他們都是被表述的‘他者’，表述得再偉大也只是一種扭曲，真正的他們仍然沒有顯現!”^②可見，不少詩人和評論家是把“打工詩歌”和“底層寫作”這些強烈的倫理訴求僅僅當做蠱惑人心的文學口號在使用，其目的無外乎通過標榜自己的倫理優越感，搶占新發現的詩歌領地的制高點，謀求在文學界和文化界的話語霸權，因此，這種詩歌倫理觀必然是一種偽詩歌倫理觀。

即使是對“2004年最重要的小說之一”的《那兒》(《當代》2004年第5期)這樣相對來說比較優秀的“底層寫作”也有學者認為它也存在很大的問題，即喜好虛構道德主體，喜好不負責任地對現實進行吹捧或貶損。可見，在很多所謂的“底層寫作”和“打工詩歌”中，創作者們往往主觀地將“底層”抽空、簡化為抽象的人道主義的修辭，使之變成一種抽象的、被動的能指，一個外在于我們的“他者”。從《中國打工詩選》中我們可以看到，大多數作品都是在一個隱含著的角度中展開的，即詩人是以一個與打工者相比有著“合法居住權”的城里人兼“拯救者”的姿態來代言“底層”的。比如盧衛平的《在水果街碰見一群蘋果》就顯示出這種傾向：

它們肯定不是一棵樹上的

但它們都是蘋果

這足夠使它們團結

身子挨著身子相互取暖相互芬芳

它們不像榴蓮自己臭不可聞

還長出一身惡刺防著別人

我老遠就看見它們在微笑

等我走近它們的臉都紅了

是鄉下少女那種低頭的紅

不像水蜜桃紅得輕佻

不像草莓紅得有一股子腥氣

它們是最干凈最健康的水果

它們是善良的水果

它們當中最優秀的總是站在最顯眼的地方

接受城市的挑選

它們是蘋果中的幸運者驕傲者

有多少蘋果一生不曾進城

快過年了我從它們中挑幾個最想家的

帶回老家讓它們去看看

大雪紛飛中白發蒼蒼的爹娘……

在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始終是用“它們”來稱呼這些鄉下打工妹的，可見詩人并非是站在底層勞動者的立場上，而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的角色來描述這些外來的“蘋果”。

談到這里，我們就有必要思考一下當前一些鼓吹“詩歌倫理”的人心態中到底有幾分純潔和真誠，雖然“關注底層”的崇高熱情本身無可厚非，甚至難能可貴，但是，被虛偽的崇高欺騙則是我們不能接受的。那些以“底層”代言人的身份自居，卻缺少與底層大眾的真正對話和交流的人，那些一味陶醉在自己所編織的話語譜系中自鳴得意的人，他們的代言到底有多少真實可信的成分?他們的表述能否得到被表述者的認可?如果被代言者都無法認可那些打著“底層寫作”旗號的“倫理詩歌”，那么，我們不妨把它們當做一種偽詩歌倫理。

那么，這種偽詩歌倫理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強大的聲勢呢?究其原因，我認為社會和知識分子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方面，在中國社會的轉型過程中，文學也受到市場規律的限制和商業炒作的利用，由于“弱勢群體”、“關注底層”近兩年成了熱門話題，文化市場當然也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大賣點”，“關注底層”于是從文化精英的心頭牽掛變成市場投機者的眼中肥肉。

另一方面，在市場化過程中，由于物質生活的誘惑、人文資源的貧乏，許多“自謀生路”的文人把“社會底層”這一熱門話題當做“新大陸”，企圖通過表述“社會底層”來獲取利潤。于是我們不時會看到有些人在跑到“底層”的犄角旮旯記錄一下“底層”的艱難生活后，再貼上“反映底層真實生活”的標簽，送到出版社賣個好價錢。這樣的“底層表述”已經完全變質，成為一種“功利表述”，變“為底層說話”為“拿底層說事兒”。

批判當下的偽詩歌倫理和偽“底層寫作”決不意味著否定真正的人文精神。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該懷疑“文學藝術就是人性的物化體現。人類需要文學藝術宣泄情感，表現志向，進行娛樂和審美活動。中國文學是在人性的驅動中產生，它直接負載著人性的內容，是表現人性的最為充分的媒體”^③。同時我們也要相信，詩歌也確實有它自身的一套敘事倫理，正如錢文亮所說，“詩人的寫作只應該遵循‘詩歌倫理’來進行，應該遵循詩歌作為特殊的社會文化現象所具有的藝術倫理要求，遵循詩歌寫作特殊的專業性質，特別是詩歌言說方式的特殊性質所要求的基本法則。沒有這種來自藝術本身要求的詩歌倫理意識，詩人很容易在流行的道德觀念和時髦的公共性說法中迷失自我，最終導致的反而是詩歌對民族、人類精神解放與文化創造這一長遠價值貢獻的喪失”^④。

但是，眼下“人們迫切需要的不是由復雜概念構織成的學術之爭，那些措辭晦澀華麗以至熱中玩弄憤怒感情的知識持有者關心的也許只是塑造自己的道義形象，他們將‘底層’看作是用來表現個人立場的‘文化象征客體’或‘良心客體’，卻并不在意‘底層’的實在性，這種實在性必須由行動去介入而不是靠抒情就可以改變”^⑤。的確，僅僅坐在自己的斗室中，杜撰一些與真正的“底層”十分隔膜的文章，根本不能體現真正的拯救情懷，對解救眾生的痛苦也無濟于事。我們的作家和詩人必須放下代言人的身份自詡，真正走進“底層”，融入民間，才能獲得真實的“底層體驗”，僅僅關注底層命運而按兵不動是遠遠不夠的。“關注底層”是一回事，體驗“底層”又是一回事。

即使文人不遺余力地去表述底層大眾、體驗底層生活，但這樣做是否可以真正解決底層問題呢?回答很顯然是否定的，表述底層并不等于解決問題，體驗底層并不等于把他們拉出火坑，他們的生存境遇依然沒有改變，底層人們的肚中還是饑腸轆轆，身上還是衣衫襤褸，住房還是殘垣斷壁，對此我們需要進行更深層次的探索，深入問題的核心本質——拯救底層。

劉旭先生認為要讓底層具有自主意識的難題得以解決，應該先讓底層具有話語能力，然后在巴西教育家保羅·弗萊雷的對話式教育中實現底層的真正啟蒙，認識到自我救贖的重要性，鼓勵底層發出自我的聲音。底層應該具有自己的話語能力，應該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真實的、質樸的話語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他們的心聲、情感都可以得到正常的宣泄和表達，可以與外界形成自由、民主、平等的對話與交流。

對于今天的底層大眾來說，真正的問題是他們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底層話語是他們這些底層人最根本的需要，他們必須自己去爭取發出自己的聲音。但是，他們沒有人能意識到自己只能被別人表述的他者地位，這是底層問題最悲哀的一面。由此我們理出了一個解決底層問題，拯救“底層寫作”的真正有效的思路，就是底層問題必須從底層的教育、底層的公民權利和社會平等地位、底層的社會保障制度等方面著手，而真正有價值的底層寫作，也應該聚焦于這些有意義的命題。然而現實的可悲之處在于，底層大眾一直缺乏受教育的公平機會，而且情況還在惡化，以致出現了“越窮越讀不起書，越讀不起書越窮”的惡性循環現象。

教育的缺乏只是問題的一個側面，解決底層的教育問題的目的在于使底層自己來表達底層，也許，這才是“底層寫作”最終的努力方向。

[注釋]

①⑤吳亮：《底層手稿》，荷蘭中文在線網：http：／／bbs．oriens．nl／viewtopic．php?t=346

②劉旭：《底層能否擺脫被表達的命運》，載《天涯》2004年第2期。

③蘇桂寧：《宗法倫理精神與中國詩學》，114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2。

④錢文亮：《倫理與詩歌倫理》，見謝冕主編的《新詩評論》第2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