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作品通過創造幻象影響和感染受眾。盡管各門藝術創造的幻象具有不同的性質,如音樂善于創造時間的幻象,舞蹈長于創造力的幻象,但它們都在真實與虛幻的交錯中,包蘊著豐富的情感內涵。當下大眾文化創造的幻象同樣具有藝術幻象的上述特點,但同時,它又隨著時代的發展呈現出一些獨有的個性:
首先,表現方式更為直接。藝術傳統形式往往會留有很大的想象空間待受眾發揮,受眾也必須通過細細品味才能更好地領略作品的意蘊。如傳統戲劇中的一環一佩,舉手投足,均盡態極妍,指向遼遠的想象空間;傳統小說創作中的鋪陳描摹,或濃彩重墨,或蜻蜓點水,其要旨也在刺激人們思緒飛揚,在閱讀中創造出屬于自己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和《戰爭與和平》。相形之下,當下大眾文化幻象則更能活靈活現、同步互動,這源于其表現方式的直接性特征:大眾文化幻象或以具有聲色動態畫面的視像(如多維電影)、或以身體本身的各種行為(如行為藝術)、或以親身參與其中(如網絡游戲)等方式直接沖擊著人的“眼、耳、鼻、舌、身”等多種感官神經,這些多方位、多層次的表現方式占據了受眾的全部思維。盡管這大大減少了藝術創造者與受眾之間信息傳輸的錯碼和亂碼,但同時也使受眾不可能再有多余的精力和心情展開想象。以“鯊魚”題材的同類影片為例,盡管它們同為電影這種融合多種表現方式為一體的藝術形式,都描寫了鯊魚對人的襲擊,都充滿了緊張和恐怖,但20世紀70年代完成的《大白鯊》與近幾年拍攝的《顫栗汪洋》、《怒海狂鯊》和《狂鯊之夜》等影片在表現方式和效果上有明顯區別:《大白鯊》中盡量回避了血腥畫面,其營造的恐懼氛圍更多地是影射人們心理上的恐懼,而非人身體上的威脅,它將鯊魚的襲擊與社會現實結合了起來;而《顫栗汪洋》、《怒海狂鯊》等影片則都直接描寫了鯊魚對人身體的殘害,大量血腥的恐怖畫面使觀眾常常產生如臨其境的恐怖心情。并且,《大白鯊》中的鯊魚是利用數碼科技制作出來的;而《顫栗汪洋》、《怒海狂鯊》等影片則采取真人真鯊進行拍攝,尤其是《怒海狂鯊》,片中所有的鯊魚都是活生生的藍鯊,它們使觀眾最直接地感受到了來自原始的恐懼。其他一些好萊塢大片也有類似傾向,如《后天》營造的冰天雪地,《恐龍》塑造的史前世界,《龍卷風》與《完美風暴》等呈現的自然暴力,《臥虎藏龍》描繪的輕功境界等,都將想象乃至意念中的東西轉化成了真真切切的實物展示給受眾。但當下大眾文化的表現方式在深層挖掘人類想象力的同時又封閉了人們的想象,使其缺少了可繞梁三日的韻致余味,所以,盡管技術帶來寫實藝術的大躍進是歷史的進步,但這樣做是否能震撼人的心靈,則有待來者更多的探索。
其次,表現內容向人類的原始欲望傾斜。美國美學家蘇珊·朗格認為,藝術幻象蘊含著人類情感,這種情感寄予著人類的生命,是人類內心深層的精神需求。當下大眾文化幻象同樣表達了人類情感,但情感在這里發生了置換,它很少觸摸崇高宏大的精神層面的主題,而更多地直接傾訴人類的原始欲望。換言之,昔日曲高和寡的貴族藝術正逐漸讓位于直白淺顯的平民藝術。這是傳統等級社會轉變為現代社會的必然產物:供養高雅藝術的有閑階級消失了,而渴望啜飲藝術之泉的中產階級在各國迅速膨脹。在市場經濟中安身立命的他們注定是“熙熙攘攘為利而來,攘攘熙熙為利而往”的“經濟動物”,時間對他們而言是金錢,因此他們需要的文化藝術形式要盡最大限度在最短的時間里滿足其最迫切的欲望。于是,為滿足人們心理上對親情的渴望和羅曼蒂克的幻想,《藍色生死戀》、《人魚小姐》等似幻似真的韓國生活劇在整個東亞大行其道;迎合人們對明星的向往之情,便有了“非常6+1”、“星光大道”以及“超女”等節目;順應人們對物質生活要求的不斷提高和人們以此對個人身份的認同,各種時裝品牌、田園別墅、名家名車等便應運而生。這都展示出人本身的欲望,而幻象的目的就是要滿足人們這種直白的欲望。當然,藝術創造者并不僅僅是在迎合受眾的欲望,他們也在利用創造藝術幻象來牽引和操縱受眾的欲望。正如巴特在分析服裝系統時所認為的,文化或意識形態控制者通過創造虛幻的表象來實施控制:“各種流行神話以偽裝或者不偽裝的方式調節、玩弄著社會價值與人們的記憶。消費者處在這種服裝的社會心理情境中,自覺或非自覺地追求流行服裝。而服飾業者夾在流行神話與消費者需求之間,制造著服裝的品牌神話。”①不僅如此,服飾業者為了鈍化購買者的計算意識,還“給事物罩上一層面紗——意象的、理性的、意義的面紗,要精心炮制出一種中介物質。總之,要創造出一種真實物體的虛像”②。所以,認清幻象的本質,了解幻象背后的意圖,正是我們認識整個社會的有效途徑。
最后,就其功用而言,當下大眾文化創造的幻象日益游離政治,而傾向于和商業聯姻,成為市場經濟的有機組成部分。時裝藝術、飲食藝術等多種大眾文化形式都致力于打造自己的品牌以吸引大眾的眼球、味覺等多種感官的綜合感受,其目的就是獲利;就連具有商業隱蔽性的影視藝術也不再對“贏利”二字躲躲閃閃,甚至獲利大小、票房多少已然成為衡量一部影片是否為好片的標準之一。《甲方乙方》、《哈里·波特》等影片都是在這種市場機制下誕生的文化商品,講求藝術性的影片也不例外,如最近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斷背山》。《斷背山》一反傳統思維,為我們創造了一種新的西部牛仔幻象:西部牛仔在諸多影視劇的塑造中已然成為美國精神的重要代表:他們勇往直前,不畏艱辛,是開拓者的化身;他們勇猛陽剛,滿懷激情,是敢愛敢恨的浪漫情人。然而,《斷背山》卻在輕柔甚至低沉的色調中,訴說了兩個男人之間的纏綿悱惻:他們有真摯的感情,卻因為現實的羈絆而各自一方;他們有滿懷的激情,卻不得不強行壓抑。影片表面上展示了西部牛仔隱秘的內心情感和心靈深處的迷茫與掙扎;根本上卻講述了人類身陷文化和世俗之中,無法回歸“伊甸園”的可悲命運。這一幻象是由諸多符號相互作用創造出來的,如人物形象恩尼斯和崔斯特,“上帝”以及上帝的羔羊,“斷背山”以及片尾兩首象征人物內心情感的樂曲等等。這些符號及其組成的整體幻象都極具文化意蘊,既體現了潛在于西方社會的深層思想,又有著東方藝術的含蓄與細膩。然而在今天,這部具有豐富意蘊的作品也終究逃脫不了后工業時代的圈定,被打上了商品的烙印:很多人關注的焦點不是影片本身,而是票房、前期投入和后期獲利,以及由此產生的其他營利性活動,而“斷背山”也已然作為一種新的文化時尚來銷售。
藝術創造的幻象是人類生命的印記,是透視人類精神的媒介。揭開幻象的虛幻情境走到幻象的背后能夠使受眾更容易、更清晰地看清自我生活狀態和社會現實,“人們需要幻象,因為個體不能在自己的同一狀態中認識自我,人們不能在現實的直觀中把握現實”③。當下大眾文化幻象的特性固然表明人們日常生活的繁忙已使其無暇顧及對藝術文化多作駐足和思考,人們已經身陷物欲橫流的世界中;但另一方面,它也體現了人們對主體自身的關注:大眾自我參與意識迅速提高,他們不再滿足于袖手旁觀,而是要求親歷親為,其直接性特征恰恰能滿足大眾的這種主體需要;人們也更加大膽自主,不再像過去一樣掩飾自己、隱藏自己,而是把內心的欲望展現出來,其中,對金錢、對財富的欲望首當其沖。這種對主體的關注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人類社會的發展,也滿足了社會中自我、個體的發展需要。當然,萬事萬物過猶不及,對欲望和金錢的過度追求又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個體的發展,因為它耗費了人們太多的精力,以至人們無法關注自身其他方面的發展,這正是當今社會發展的一種悖論。而引起我們對人自身生存狀態和社會發展進一步思索,也正是當下大眾文化幻象的價值所在。
①②羅蘭·巴特:《流行體系——符號學與服飾符碼》,敖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第4頁。
③王杰:《審美幻象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19頁。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