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下放農村的時間是1965年9月4日。
當時,我剛從長沙市第三中學初中畢業,因“家庭出身不好”,自知不會有高中錄取我,又不想留在城里當“社會青年”,給在醫院當會計的母親再添麻煩,于是就報名下農村,到“廣闊天地”去“煉紅心”。由于我讀初二時曾因患病休學過一年,所以承蒙學校老師的關照——沒有讓我插隊落戶,把我分配到湖南郴縣華塘第二農場。從此,我開始了長達幾年的知青生活。
華塘第二農場位于郴州至桂陽的公路邊,距離時任中共湖南省委第二書記王延春1964年在郴縣“四清”蹲點的茅坪生產隊僅兩公里。記得當年《湖南日報》頭版曾有大塊文章,做過關于“茅坪變花坪”的報道。在這個地方辦農場,安置長沙來的知青,據說也是王延春書記的指示。
當時,農場有知青百余人,大部分是長沙三中、四中、十四中等學校的初高中應屆畢業生,當然,他們中絕大部分也是家庭出身不好的。農場的條件極為簡陋,宿舍是借用農民的房屋,兩塊木板、兩張板凳就是床鋪。但宿舍并非土磚茅屋,而是一樓一底的青磚瓦房。這使我深為詫異,在這貧瘠的山鄉,居然還有兩棟空房來安置我們!后經打聽,方知這屋中曾有農婦上吊自殺,當地人特忌諱,寧肯空著也不愿來此居住。
農場的伙食十分粗劣,雖號稱農場,但蔬菜和副食品都要到郴州城里去買,因此每餐幾片炒涼薯或一碗飄著幾點油星的海帶湯,甚至幾粒蠶豆也就是我們的下飯菜了。
我們百余人用柴刀砍伐公路兩邊的樹林,用鋤頭挖出留在土中的樹蔸,再經租用的“東方紅”履帶式拖拉機幾番馳騁犁耙后,便成了我們栽種棉花、小麥、煙葉、藥材的地方。現在看來,這種野蠻原始的開墾,不僅是對當地資源的一種侵占和掠奪,而且對日后的生態也是一種破壞。砍樹的勞動雖然艱苦,但偶爾也有非常愜意的時刻,那便是撇下一起勞動的伙伴,一個人走進馬尾松林的深處,躺在草地上,閉上眼睛,傾聽著風從叢林中奔涌而過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將書本上的“松濤”變成自己生活中的真切感受。
如果說平日里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匱乏的物質生活對我們的肉體是一種磨煉,那么隨著“文革”的逼近,農場里日漸緊張的政治空氣,對我們的精神更是一種荼毒和摧殘。下放八個月后,即1966年5月下旬,農場和全國各地一樣掀起批“三家村”、抓“小鄧拓”的高潮,平時不被農場領導喜歡的、家庭出身又不太好的幾位知青,便成了大字報揭發批判的對象。幸虧隨著運動的“深入”,形勢發生了變化,加上后來農場被解散,他們才僥幸逃脫。那時他們都只有十八九歲。
“文革”初,王延春被誣為叛徒,依照當時的邏輯,連他指示辦的農場也沒有存在的理由了。1968年11月,華塘第二農場被撤銷,所有農場知青都由當地公社接收——插隊落戶,這便是我的第二次下放。
我落戶的地點是郴縣寶峰公社宋家洞大隊第二生產隊,到宋家洞大隊的知青共六人。從公社到隊上有15華里山路。在彎彎曲曲、重重疊疊的石梯上攀登,可以領略到唐詩中“路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的意境。據來接我們的大隊干部介紹,這里是騎幽嶺高寒山區,上午10時才能看見太陽,而下午4時太陽就下山了。隊上全年只種一季水稻,水田是冷浸田,產量低。這里的人家紅薯玉米要當半年糧食。在山頂的第一生產隊,甚至因道路崎嶇,還可免交公糧。由此,可以看出農場領導在安置知青時對我的特殊“關照”了。
在冥冥暮色中,我們終于到了生產隊,一些農民和幾個小孩圍上來,好奇地看著我們。也許,他們早知道“來者不善”——是農場下放的、出身不好而且表現又差的知識青年。但我從他們接待安頓我們的過程中發現,他們的同情和關心顯然超過了對我們的戒備和警惕,這使我在惶恐沮喪中得到些許慰藉。
我至今記得,行裝安置甫定,一位老人便送來一缸腌菜,是剁辣椒腌老姜。紅紅的辣椒,黃黃的姜片,顏色鮮麗,香氣撲鼻,味道濃郁,真是下飯的好菜。后來的半個月,我一日兩餐(本地人日食兩餐)均以它為主菜。飯不敢放開肚量吃,不然下半個月只能以紅薯充饑了。
到隊上不久,適逢偉大領袖發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的號召。這一次可不同以往,不論出身好壞、表現優劣,統統一個面向:下農村。湖南省革委會為落實“最高指示”,也相應作出了知識青年下農村,除學校街道集體組織外,還允許投親靠友、自尋門路的決定,這就在政策上為我離開郴縣輾轉遷徙到漢壽縣農村——也就是我的第三次下放創造了條件。
1969年春節過后,我終于獲準將戶口由郴縣遷移到漢壽縣陽南塘公社金架壩大隊,混在當時通泰街辦事處的幾百名知青之中,開始了我又一個五年之久的知青歷程。
到漢壽后,我的心情是竊喜與憂愁參半。竊喜的是,此地的政治環境比郴縣寬松,也許是大隊干部對我的家庭出身不大了解的緣故吧。還有一個原因是,這里知青人數多,其中家庭出身好但調皮搗蛋、偷雞摸狗和打架斗毆的不少,相比之下,像我等這樣如驚弓之鳥、漏網之魚的老知青算是很老實聽話的了,也比較受當地農民歡迎。憂愁的是,所謂魚米之鄉的漢壽縣其實是徒有虛名,農民生活的困窘與郴縣相比并無二致,一個壯勞力10分工一天的勞動價值僅兩毛錢,只能買一包“沅水牌”香煙。與郴縣不同的是,這里的縣領導好大喜功,熱衷于每年調集全縣的勞力到某一地圍湖造田,興修水利。大致是每年的農歷十月中旬到臘月二十幾,每個公社(不管受益還是不受益)的勞力都要“上堤”,并且按部隊建制進行統一管理,如縣里是師、公社是團、大隊是營、生產隊是連等等。圍湖造田的工程量大、時間長,因此使用的勞動力多,農民的勞動強度大,耗費的糧食也不少。但這一切最終都由生產隊負擔,即由每個農民(包括知青)來承擔。而更使人扼腕痛惜的是,往往一到汛期,無數農民流血流汗、頂風冒雨用肩一擔一擔挑土筑起來的大堤,為保衛某個更重要的地方,而被奉命炸掉。真不知當年縣里的這些領導是怎么想的。因此,即便素有魚米之鄉美譽的漢壽縣,在諸如此類的折騰下,老百姓的生活也窮困到了極點。
我轉點下放漢壽,居然與新下放的知青一樣,享有每人220元的安置費,當時也著實高興了一陣子。但一年以后我才知道,這220元只有很少一部分用于購買第一年國家撥下的糧食,大抵就是50元錢吧,其余的建房款都被大隊、生產隊擠占挪用了。在漢壽的五年中,我一直沒有自己的房子,不是棲身在隊屋(即隊上開會和貯藏種谷、農藥等的公屋),就是寄居在農民的茅屋里。如今看來,這也不能全怪大隊、生產隊的干部。在本來就很窮的地方,一下子又擁來數以百計的知青與他們分食,他們也只好在政府下撥的安置費中搞點名堂。
從1969年底到1971年下半年,長沙、株洲等地一些廠礦陸續來漢壽招工。知青中,家庭出身好的,一批又一批興高采烈地遠走高飛了,留下的還是我們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當時我的心情極為苦澀,幾近絕望。自己已經25歲,文化程度只有初中,且無一技之長;更悲哀的是,經公社衛生院檢查,發現我患有原發性高血壓。農村是呆不下去了,回城又沒有門路,真是進退兩難!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自福建的李慶霖給偉大領袖寫了那封著名的告狀信后,知青的境況才逐漸有所改善。有病的亦可經縣醫院診斷、市醫院復查后返回城市,稱之為“病退回城”。我本已患疾病,絕無做假必要,于是抓住這一機會,好不容易將戶口遷回長沙。這年我已26歲,距最初離開長沙已有整整九年了!
(夏謀,長沙市三中六五屆初中畢業生;1965年下放郴縣華塘農場。現為長沙市工商業聯合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