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我大學畢業參加了當年秋季公務員考試。我讀的是文秘專業,在校各項成績都不錯,基礎比較好,公務員考試筆試面試我都得了第一名,順利被錄取,成了我們縣一個鄉鎮辦公室科員。才23歲的我躊躇滿志,想好好干出一點成績,在鄉鎮鍛煉兩三年后好有機會調入縣城。
2003年1月,為了能打發自己的業余時間,也多學點行政管理知識,我報名參加了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行政管理學專業的學習。后來聽說,鄉長王強也在讀這個專業,只是他考的是大專,我考的是本科。他當時報名時直接向在省城的主考學校報名,主考學校有輔導班,他的考試地點在省城。
3月中旬,距4月底自學考試時間還有近一個月,鄉長突然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還以為他要布置什么工作,正襟危坐地等他發話。沒想到他卻站起關了辦公室的門,又一反常態的給我泡了杯茶,然后一改平日作報告式的正兒八經說話,而是放低了聲調小聲問我是不是也參加了行政管理學的自學考試,報了哪些課程,復習得怎么樣了,能不能幫他一個忙?
開始我還以為他遇到了難題要問我,便滿口答應了。哪知他竟要我幫他代考這次的自學考試。我大吃一驚。代人考試,在大學里也有所聞,有的專業學生沒過英語4級就不能畢業,就有聘“槍手”代考的現象。以前一聽這種事,總是嗤之以鼻,不能容忍。可現在,竟從一位政府官員、我的領導的嘴里說出來,而且要我當槍手,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接著,王強說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中專畢業后一直在農村工作,十幾年來都在為農村的發展而奔忙,把青春都獻給了這片土地,無暇讀書,到頭來連一個大專文憑都沒有。他今年39歲,下半年又剛好遇到縣級班子換屆,如果39歲前沒提副縣(處)級,以后就基本沒希望了。現在內部規定,沒有大專學歷是不提拔副處的。前兩年他就參加了行政管理專業自學考試,但由于工作忙,沒空讀書,現在還差4門科目沒合格,于是春季報名時他把4門都報了,如果這4門這次考試沒過,拿不到畢業證書,那下半年縣處級換屆就沒有他提拔的份了,他一定要趕上這一末班車。可是,按照他的考試通過率,要在這次4門考試全部考合格那是比登天還難,所以迫不得已才要我幫他去代考。
我懵了,我心里明明看到,王強現在的嘴臉是丑陋的,為了自己能升遷,竟這樣不擇手段。可是我卻沒有勇氣說出“不”字。我知道,王強在鄉里是個實權派人物,市里縣里都有他的關系網。進了機關,我多少也知道點官場規則,如果沒有年齡和學歷等“硬件”限制,提副處早就是王強的囊中物了。如果不答應,以王強平時飛揚跋扈的為人處事作風,他隨便給我找個茬,我一定吃不了兜著走,我滿腔的抱負和夢想豈不是要破滅?
我心里極矛盾,我說:“現在進考場都要憑準考證和身份證,我們長得不像,考場怎么進得去?”王強看透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不敢拒絕,便笑著說:“這個就不用你考慮了,我會安排得天衣無縫的,沒把握的事我也不會做,現在關鍵是你要好好復習,保證4門過關。”
其實,我心里也齷齪,也有一絲的貪婪,不但沒勇氣拒絕,心里卻暗忖,如果因此而傍上了王強這層關系,等于也打通了我的進城和仕途之路。
幾天后,王強以派我出差為由,安排我來到省城參加考前輔導班。輔導班有100多人,來自全省各地,互相之間都不熟悉,所以其他考生并不太注意我這個“新生”。除了上輔導課,我便把自己關在招待所里,斷絕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只有當我全身心埋在書本和練習里,我才能暫時忘了我是“槍手”。
臨考試的前一天,王強來找我,給了我身份證和準考證。我一看,驚愕不己,那身份證和準考證上的相片是我,而名字卻是王強。我正想詢問,王強制止我:“什么都別問,明天你就放心地拿著這兩證去考試,監考人員是發現不了的。”我輾轉反側,一夜難眠,一想到王強那這兩證是怎么弄來的,弄得毫無破綻,就不寒而栗,我是不是在助紂為虐?
考試的鈴聲終于響起,教室里一片寂靜,我感覺空氣凝固了,讓我透不過氣來。廣播里播放著考場規則,當講到“凡有作弊行為的考生,一律按……嚴肅處理”時,我如坐針氈,風聲鶴唳,讓我窒息。用手捂住耳朵,真想找一個地縫鉆進去,永遠不要出來……可我無路可退,我的腳已經跨出去了,我還收得回來嗎?
120分鐘就像在地獄里煎熬。一會兒,我擔心考不好,這次4門只要有一門沒過,王強的升遷就會化為泡影,我的精力白花,對我的影響說不定比當時直接拒絕王強更糟;一會兒,我又擔心監考官或其他考生發現我是“槍手”,一旦發現了,王強會被怎么處理我不知道,但我肯定被開除,終身禁考,遭人歧視……多么可怕啊!好在我準備充分,試題對我來說并不難。一做完試卷,我一刻也呆不住,收起準考證身份證便往外跑。
出了考場大門,街市一片陽光,我松了一口氣。這時一個30出頭的高個男子從后面跑來拍了我一下,對我說:“也許你沒有注意到我,但我注意到你了,我也剛考完試,剛才就坐在你后面,你不是王強,上次考試王強坐在我前面,我認得他。你放心,誰是王強不關我事,但你考試一定很厲害,這次考試我都坐在你后面,互相幫個忙,我們的目的都一樣,我只是想后面三門能順利過關。”
我明白他的意思,顯然他已知道我是“槍手”。我尷尬地對他笑笑,他也笑笑,兩人的笑容里有異樣表情,我是幾分無奈,他是幾分得意。
下午考試,我往后桌一看,果然是他。他對我點頭笑笑,我感覺自己的咽喉已被人扼住。有他在后面盯著,我更加做賊心虛,茫然失措。他趁監考官不注意,用筆頭捅我后背。我只好把試卷攤開從桌沿邊垂下來,他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過幾分鐘,他又有恃無恐地捅我,示意我翻頁。我既要滿足他,又要擔心監考官走過來,還得趕緊做后面的試題,焦慮萬分,滿頭虛汗,苦不堪言。后面兩門,還是一樣,來自心里的,來自王強的,來自后桌的,來自監考官的……我幾乎要崩潰了。當考完回到招待所,我癱軟在床上再也起不來。當晚,我高燒不降,神志不清,不知什么時候,王強派車連夜把我送到家里。
等我清醒過來時,已是次日黃昏,看到的是爸爸媽媽焦慮的眼神。媽媽心疼地問我怎么了,怎么這么憔悴,怎么在睡夢中老是說胡話。爸爸媽媽都是老師,一輩子為人師表,老實做人,他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虛偽和欺騙,如果他們知道我這次“出差”的真相,那還不把他們活活氣死?我只能在心里一聲嘆息。想起近一個月來喪失人格的黑暗勾當,宛如一場噩夢,仍然心有余悸。看著自己善良慈愛的雙親,我多么希望這真是一場夢啊!
兩周后考試成績出來,4門全部合格。王強很高興,到縣城酒店請我吃飯。酒桌上,王強拍著我的肩膀,跟我稱兄道弟,說以后不管有什么事盡管找他。我想,我付出無價的智力,忍受了巨大壓力,如果不要點回報,那豈不被他當傻瓜?便恬不知恥地說,你提為副處后,把我調進縣城吧,我父母親年紀都大了,進城我照顧他們。王強哈哈一笑說,小事一樁,別說是進城,給你提個副科也不成問題。
對于王強的話,我將信將疑。其實就算到時他不幫忙,我又能怎么樣?難道我自己還會去告發他?我告發他,不也等于自毀前程?
下半年自學考試報名時,我改報了法律專業。雖說行政管理專業我替王強考過了4門,如果再報,相同的科目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便能通過。可我不想再看到那些相同的書,不想再考相似的卷子。我在自欺欺人吧!
10月底,秋季考試的日子來臨,我開始心慌意亂,書看不進去,記憶力幾乎衰竭。臨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所有的癥狀都暴發了,惶恐不安,心率紊亂,四肢發冷,滿頭虛汗,輾轉反側,一夜難眠。第二天早上到了考場,當我看到用白紙紅字寫在考室大門口的“考場規則”、“違紀處理規定”和“春季考試作弊考生名單公布”的版面時,我幾乎撐不住自己虛弱的身體。雖然我知道自己的“作弊”沒被發現,而且也不可能在本地公布,但我還是把作弊考生的名單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確實沒發現“王強”或我的名字在其中,我才敢走進考室。考室里,我發現有好幾個考生是縣直機關里的人,他們都笑著跟我點頭打招呼。我心里一驚,直接癱坐在座位上。怎么會這樣?他們的笑怎么那么像省城里考試時那個后桌?可是,這次我是自己來考啊!但在寫姓名時,我竟然把王強的名字寫了上去!寫后才知道錯了,忙涂了重寫。監考官發現了我的異常舉動,走過來把我新寫上去的名字、考號與身份證、準考證對了又對,當時我真是提心吊膽。開始答題時,我總感覺監考官在我周圍走來走去,我的虛汗又開始從額頭上淌下來,眼前的試卷一片模糊。最后,我只隨意鉤了幾個選擇題,便再也做不下去了。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家里,便一頭倒在床上。這次考試沒過關。
年底,縣處級領導班子換屆,王強果然被提為副縣長,調令一下來,他立即去縣政府上班了。走之前又是拍我的肩膀,讓我放心,他不會忘了我的。我只能陪著傻笑,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2004年春節前夕,縣里爆出了大新聞,王強被市紀委“兩規”了,據說他在當鄉長任期內受賄20多萬元,任副縣長后便不想再給行賄人辦事,給人告了。我一聽心里不由抖了一下,但愿他在“兩規”期間別把“槍手”一事也抖出來,那樣他就等于多了一個“陪葬”的了。兩個月后,王強被“雙開”,還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我松了一口氣,覺得那段“槍手”的恥辱經歷應該可以隨著王強的牢獄生涯徹底塵封了吧。王強受到懲處,我的“助紂為虐”勾當等于也作廢了。我想,它不應該再影響我的生活了吧,我要振作起來,忘了過去,重新做人。
可讓我想不到的是,我根本就無法走出“槍手”的陰霾,2004年春季、秋季和2005年春季、秋季,我又4次走進自學考試考場,那些“病癥”猶如條件反射如期降臨,我感覺每一個考生都在盯著我,監考官都在監視著我,我仍然像做賊心虛,芒刺在背,無法下筆。我終于知道,我那次當“槍手”,已然在自己的心里打了個無法愈合的窟窿!
□編輯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