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三藐
1963年8月11日,剛剛初中畢業的成先勤與其他16位知識青年一起,從成都新南門汽車站出發,經過6個多小時的顛簸,終于來到蒙頂山腳下。當時,他做夢也沒想到幾十年以后,居然會成為失傳已久、以“龍行十八式”聞名于世的茶技蒙山派掌門人。
比成先生年輕3歲的馮學成先生,下鄉到江油當知青的時候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1969年的一天,當他從自己的第一位恩師、后來以禪功和武術名震一時的海燈法師手上,接過一本業已發黃的舊書——《萊根譚》時,他也沒想到在幾十年以后,自己居然會創辦全國首家以弘揚國學為已任的私立書院,并且著作等身,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國學行者。
成先勤與這一群年輕人組成的“知青部落”,在蒙頂山上一座荒廢的古寺里住下,然后開荒種茶制茶,緊接著戀愛結婚,生兒育女,一晃就是幾十年,為了蒙山茶的復興押上了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而馮學成先生的數十年光陰,則是在對傳統文化的廣參博學中度過的。他先后參叩于蜀中禪門大德本光法師、賈題韜居士、楊光岱居士、李緒恢居士、離欲上人等,于儒、釋、道三家均有深入的研習,并且成為禪宗云門一脈的當代傳人。在文革后期,馮先生還曾以“現行反革命”之莫須有的罪名,含冤入獄,并于康定新都橋監獄服刑8年,可謂是歷盡艱辛,九死一生。然而馮先生矢志不改初衷,借逆境而修心,于苦難中煉禪。此番艱苦歷煉,為他日后精思中外古今之變,咀嚼諸方百家之言,在儒學之正大、佛學之精微和道學之幽玄間自在出入,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2006年春節前的一個下午,本刊約請成先勤先生與馮學成先生二位見面,地點就在馮先生所辦的全國首家私人書院——龍江書院。賓主寒喧之后,在書院那間素潔雅致的茶室里,一位是繼承了古老茶藝絕學的蒙山派掌門人,一位是開當代民間國學教育先河的國學行者,他們之間的精彩對話,尤如室內裊裊飄升的茶香,給這個寒冷的冬日下午,帶來了陣陣暖意。
真正最具滋味的是禪茶
青年作家今天借龍江書院請二位先生會面,主要想就“茶與中國文化”這一主題,站在傳統文化的至高點上,對中國茶文化進行一次有意義的對話。馮先生素好飲茶,對傳統文化尤其是禪學,更是得到名家真傳,碰到成先生這樣的茶藝行者,想必會引發出許多高論吧?
馮學成說起中國茶文化的淵源和內涵,我倒是知道一些。前些時候我到北京,給一個高級茶藝師培訓班作了一天關于“禪與茶”的講座,從茶與中國文化、茶與身心關系、茶與精神品味等方面談了一些體會。那天上午從“如來禪”的靜慮、思維修和禪定的精神層面講到與飲茶功夫的默契;下午又從“祖師禪”的角度,以及仁、義、禮、智、信和貌、言、視、聽、思等儒家修養方面,介紹了當代人所應具備的內修和內養功夫。其實,在北京看到的高級茶館,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東西,所謂的茶技,電大都是一些形式上的東西,要說真正茶文化的精神內涵,基本上還談不到。
成先勤這也難怪,現在的茶館基本上都是吹牛談天、說事應酬的場所,真正品茶論道的地方,幾乎沒有。龍江書院這間茶室,雅氣十足,這才像真正飲茶的地方。茶藝從總的來說,分為道家,佛家、文人士大夫、富貴之飲和民俗幾種類型。四川的泡茶、蓋碗茶很有特色,但基本屬于民俗類型的,雖然有和很強的社會影響面,但內涵并不深。真正最具滋味的是禪茶,那種精神的凝聚力、對世風的教化、對佛教慈悲愛物思想和禪文化的傳播,可算得上傳統文化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我這么多年搞茶文化研究,從大量的資料中發現,搞茶搞得最好的還是佛都寺廟。人們常說禪茶一味,中國茶文化的發展,跟佛教的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現在的禪茶設計者們多停留在表面上,像當年趙州和尚那樣理解禪茶的,幾乎沒有。
馮學成說起趙州和尚,現在的趙州柏林寺里,經常也有“請茶”、“普茶”等茶會。前一陣應邀去柏林寺給河北省佛學院的僧眾講《道德經》,晚上一幫法法師為我開了個茶會,大家一邊品茗,一邊演禪,氣氛融洽而熱烈火,洋溢著一種濃濃的禪茶味道。上世紀90年代,當時柏林寺的凈慧大和尚曾專門從江西云居山“趙州關”內請回趙州茶苗8000余株,可惜一場大雪之后,沒有幾株成活后來河北省農科所力以赴,終于在太行山區種植成功,完成了老和尚的心愿,也推翻了“種茶不過北緯38度”結論。當然,南訪茶樹移植到了北方,北產區變了,味道恐怕就不太一樣了。好在趙州茶本來就是禪茶的精神角征上看,已經遠遠超出了事件本身的意義。
成先勤是啊,真正的茶文化,是要分喝茶、品茶、茶藝、茶道這四個層次;需是好茶、好水好人、好環境、好技藝,樣樣俱全,才能使喝茶這一物質活動提升為精神享受,進而達于茶道的層面。這些條件哪一樣都是不可或缺的,比如飲茶的人不對頭,缺乏真正的品位和修養,那么再好的茶、水、環境、技藝都不可能使之變為高層次的精神享受,我們通常說這是“甘露灌野草”。
茶有苦澀甘甜,人有悲歡離合
青年作家茶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歷來最受人推崇的靈性之物,是如何從大自然中普通的植物形態,轉換成為中國人不可或缺的精神催化物的呢?也誻說,茶與人的精神性,到底是在哪些方面相契合的?
成先勤茶是大自然中的一種生命,水是一切生命的源泉;茶在水中的自然沉浮,就好比人在世界上自然沉浮。茶有苦澀甘甜,人有悲歡離合。人生的真諦就是不管茶辱悲歡,貴在活出真性;茶藝的真諦就是種茶制茶、燒水泡水泡茶,不管什么名頭花樣,只求獻上一杯好茶。所謂道法自然,只是順其自然而已,在這一點上,人生與茶道完全是一致的。
馮學成茶在早期中是一種藥用植物,叫做茶,功效以清熱解毒、提神益思為主。相傳神農氏嘗百草,一日中七十二次中毒,便是以茶葉解毒的。《神農本草經》出自于秦漢之間,由此推知最遲在戰國時代,茶作為藥物就已為世人所知了。至于變成日常飲料,甚至于提升到精神的層面,的確就經歷了一大段轉變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寺廟的確是功不可沒的,若沒有這些方外之士的提倡與推崇,中國茶文化就很難上升到與“道”相齊的高度去。
成天勤其實,我們查閱有關茶文化的歷史資料,發現古代許多寺廟都是以種茶采茶制茶為主要經濟來源,禪宗公案里也經常有禪師們在采茶制茶的生產勞動過程中借茶喻禪故事,比如“溈山摘茶”公案,等等。
馮學成禪是外來語,從印度話翻譯過來,就有“靜慮”、“思維修”、“定”等意思。要想入于禪道的智慧之門,就必須要清心靜慮,要讓我們的大腦思維活動進入到一種最佳狀態,這樣,人的思維功能才能得到最有效的發揮。茶確實具備這種輔助的人的精神活動的力量,所以佛教寺廟里邊最重視喝茶。寺廟里逢年過節,都要有“普茶”、“行茶”、的儀式。禪宗“打七”(一種在七天之內嚴格專注的集體禪修方法)最好的助道品就是茶就是要用全廟子最好的茶用最好的供養給這些專注于禪禪修的禪僧位,讓他們全力以赴,提起精神,以達到破參悟的目的。這個不是開玩笑的,禪堂在過去被稱為“選佛場”,想想看,通過禪堂里“打七”,打出一個開悟的菩薩來,雖好了得的事情!同樣的,道家講內丹修煉也不例外。要使精氣入神,一杯好茶下去,就是有這種能力。正回佛、道兩家的推崇,茶才漸漸為文人士大夫們所接受,于
是得以在社會中廣為流傳。隨著禪法的東傳,茶道也傳入日本,迅速風靡了全國,繁衍出一整套所謂的“日式茶道”來了。
成先勤茶需靜品,其哲學思想為“和”,致中和,則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其感受則為“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萬物得一以生。茶人的最終追求是“真”,人不真,茶亦假。日式茶道的許多東西我不喜歡,已流于形式,徒具外表,少得其“真”。真正的茶道,必須是要從美的形式,上升到美的哲學。
馮學成是啊,茶道若僅僅是一種外在的技巧,流于外在的感受,便太狹隘了。茶要入于精神、入于人的思維活動的深處,還要完全內化,從而與人的精神世界融為一體。這樣,才堪與禪與道,攜手為伍。
蒙頂山上,隨便抓一把泥巴都是文化
青年作家四川雅安蒙頂山是公認的中國茶文化的發源地,史載西漢甘露年間,蒙山人吳理真“住蒙頂,結庵種茶凡三年,味方全美”,因此,吳理真以一個山野匹夫,而成為“千古茶祖”。成先生當年與知青們結成“蒙頂山知青部落”,入山種茶制茶,終于使蒙山茶重新名揚天下,其間的苦辣酸甜,恐怕非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吧?
成先勤說起蒙山茶,還真是我們一伙人從一片廢墟之中重新恢復的。四川從滿清覆滅到解放初期,戰亂不斷,民不聊生,1949前后,蒙山茶只剩下很少的“地坎茶”(少而零星之意)。1951年,西康省農業廳在蒙山建“西康茶葉試驗站”,也只有二、三十畝零星茶園,是原先古永興寺的廟產,沒有什么像樣的規模。1958年,毛澤東到成都視察工作,當時他對省委領導說,四川很有希望,四川有好茶嘛,中國有個揚子江,四川有座蒙頂山,揚于江心水,蒙山頂上茶嘛。后來,相關領導立即組織制出蒙山茶,送給老人家。毛澤東品嘗蒙山茶后說:“蒙山茶要發展,要與群眾見面”。后來省委書記李井泉到名山縣視察工作時,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名山縣專門召開千部大會作了傳達和動員,許多當時的干部現在都還記得。
馮學成1958年正是中國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的開始,四川是全國的重災區,天災與人禍糾纏在一起,幾年下來餓死了不少人。那時候的人連糧食都沒得吃,喝茶就更是太奢侈了。蒙山茶在那個時候恢復和發展,恐怕是困難重重啊。
成先勤是啊,正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影響,名山縣籌建蒙山茶場的事就擱下來了,直到1963年,四川省國營蒙山茶場才成立,我也就在那時候上的蒙頂山,成為了蒙山茶場的第一批“元老”。當時我們一幫知青白天在蒙頂山上開荒種茶,晚上就住在山頂的永興古寺里。那時的古廟殘破不堪,廟里的出家人早就跑光了。我們在永興古寺一住就是幾十年,戀愛結婚生子都在廟子里頭。當年的老知青中,有的是前兩年才從那里搬出去的。我們從當時只有400余畝茶園,到“文革”以后,擴大到1500畝。而我們的年齡也從十六、七歲的少年,變成了年逾花甲的老翁。一晃就是40多年的時間,我們這一批成都老知青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蒙山種茶人。
馮學成那時候當知青的都不容易啊。我當年在江油當知青時,若不是幸遇海燈法師,怕也不會有今天。那時我的身體單薄,不適合練武術,我自己對此也興趣不大,真正想學的是佛法。記得第一次去見海燈法師,只見法師一瞪眼,哼,你們哪里有資格學佛法?隨手拿起一本破舊的《菜根譚》遞過來,說,去,先把這個背熟了再說。我老實很快就背熟了,所以,我至今對《菜根譚》的感情很深,也是這個原因。2005年在毓秀苑賓館面向社會的系列國學公開講座,第一堂講的就是《菜根譚》。后來,海燈法師介紹我回成都找本光法師。本光老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是章太炎先生的得意門生,后來出家又擔任太虛大師行者。
成先勤是啊,如果對國學一點感覺都沒有,要入茶道的門,也是很難的。前一陣韓國有一個叫“陸羽研究會”的團體來訪,人家的中國文化功底深啊,每一個會員對陸羽所著的《茶經》都是倒背如流,而且還在北京專門講《茶經》。喝茶要是沒有文化在里頭,跟口渴喝水有什么區別啊,怎么可能上升到茶道嘛?蒙山茶可以說是貫穿了整個中國茶文化史,從上古的仙茶文化,到唐宋時代的貢茶文化,再到后來的邊茶文化,蒙山茶的歷史從來未曾斷絕過。而中國的其他名茶,就未必有這樣的底蘊了。古時候,蒙頂山上的茶園稱之為“茶界”,那是有講究的——凡夫俗人不可以隨便上山越界,否則蒙頂仙茶就不靈了。說實話,在有著兩、三千年茶史的蒙頂山上,隨便抓一把泥巴都是文化!
川茶出川的變臉游戲
青年作家顧炎武先生在《日知錄》中寫到過:“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因此在中國茶史上,茗飲始于蜀是公認的說法。然而如今的川茶名品與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安溪鐵觀音、云南普洱等外省名茶相比,無論在品牌知名度上還是在下場價位上,卻遠遠處于下風。不知是川茶本身出了問題,還是有其他原因在其中?
成先勤跟你們說一個茶界中不是秘密的秘密吧:如今市面上的許多名茶,包括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等,凡是扁形茶葉,有差不多40%都是以川茶為基茶制成的。所以,全國真正產好茶的地區,還是以四川為首,只是茶葉雖是四川產的,但最后人們到市面上買到的成品,卻是人家外省的晶牌,自然錢也是讓別人大賺特賺了。
馮學成這么說來,我們平常喝的西湖龍井、碧螺春等,大多數都是假冒的產品了?
成先勤也不能說是假冒產品。畢竟人家是用正常渠道收購鮮葉,運回去后,是按照人家龍井或者碧螺舂的標準工藝進行副茶的,制出來的成茶,當然算是人家的品牌啦。我相信四川人喝到的龍并、碧螺舂,絕大多數是川茶出去后又返銷回來的。想想也就知道,西湖、洞庭,產茶區就只有那么大一片地方,昨可能有那么大的產量嘛?由于氣候原因,川茶比江浙一帶的茶葉要早出10天到半個月時間,所以,每年第一批川茶出來的時候,大量的操江浙口音的茶商,便早已守候在四川的各個茶區了。他們直接從各個茶場收購鮮葉,然后迅速空運回去,每年差不多要收走幾十萬斤。我敢保證,凡是龍并、碧螺春,只要是清明前后上市的新茶,絕對是以川茶為原料的。
馮學成四川的茶和酒原本都是名聲顯赫的,我曉得全國的許多名酒,也都是以川酒為基酒的。可惜就是沒有人把它們料理好,沒有真正把晶牌立起來。以至于到了現在,酒成了人家的基酒,茶成了人家的基茶。竹葉青出川變龍井,綠茶四川是全國的半壁江山,但與外省名茶相比,川茶的身價卻低得可憐。
成先勤川茶的落后也是近十幾年的事。我記得在上世紀80年代初,蒙頂黃芽與西湖龍并相比,在價位上還占一定優勢的。當時1斤最好的蒙頂黃芽要賣到50元左右,而1斤最好的西湖龍并也只賣到40元。但到了現在,黃芽和龍井卻顛倒過來了。在改革開放初期,浙江的莫干黃芽、安徽的黃山黃芽,都曾到蒙山來學習取經,而現在,人家在價格上便早已把我們拋到后面去了。我們到外面參加國際國內的名茶交易會,川茶處處受制于人。不是我們的茶葉不好,制茶水平不夠,而是因為川茶牌子太雜,內耗太大,沒有以著名品牌形成大的川茶集團,在市場競爭中無法與人家抗衡。竹葉青最好的鮮葉都出在蒙山,蒙山茶的產量一直不大,不夠賣,但市場上卻到處都是蒙山茶,出現了生產量遠遠不如銷售量的怪現狀,你們說川茶的品牌能上去嗎?!
馮學成這讓我想起燕窩來,據說一年的全部產量才幾十公斤,可銷售量卻達到上萬公斤,可見那些喜歡吃燕窩的大款們,錢花得實在冤枉。那么,蒙山茶的產量如何呢?
成先勤凡是最好的東西,肯定是稀少的。我們最好的蒙頂甘露,一年也只能制成幾十斤;一般的蒙山茶,在市面上已是能買到的極好的茶了,每年的產量大約上千斤;而統統用“蒙山茶”這個名字的茶,每年的產量有幾十萬斤。你們看其中的差別有多大?蒙頂甘露是要在清明前8天,雨過天晴,一芽一葉初展時采,稍微展開便不行了。甘露的制茶工藝也極為講究,忙一整天也只能制出1斤茶葉來,所以產量極低,成都人沒幾個能吃得上。不過請馮先生放心,因為今天的緣分,我保證讓你們吃到今年最好的蒙頂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