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曙
看《懶尋舊夢錄》,夏衍說:“喬冠華對我說過:‘性格即命運。這對我說來似乎還有一點道理。”忽然覺得,性格即命運,對喬冠華自己及與他并稱“南喬北喬”的胡喬木來說,那就更有道理了。我這兩位鄉先輩“鹽城二喬”,近年來在話語世界屢遭物議。斯人已逝,短長黑白,已是不得則聲。鄉之先達死后不太平,聲譽日損,后生小子情當回護,鳴鼓而攻,但理有未安,老老實實地推本究原才是正道。
先說喬老爺,“文革”后從王洪文處搜查出一張組閣名單,喬公在列,名下是副總理兼外交部長,于是先審查,后賦閑,憋憋屈屈地死了。死了就死了,倒也淡了,只因其未亡人出了本書,好話說過了,遮掩之間不免避重就輕或是粉飾虛說,一時舊雨新知競相澄清,爆料不少。理得清清楚楚脈絡分明的有兩件事:一是早年朋友胡風落難求助,不施援手。喬老爺不僅上交胡信來撇清,并表態說胡風已不可救藥不便再理會。這些舉動有違友道,徐慶全先生的《胡風服刑前致函喬冠華始末》言此甚詳。二是“文革”后期,借“批林批孔”來批周(恩來),在總理最為穩定的后院外交部反戈,而總理對喬及其前妻龔澎可謂視同己出,張穎女士的《我記憶中的龔澎與喬冠華》對此多有語涉,應為信史。喬章夫婦為江青網羅人才,看中了張穎及其丈夫章文晉,邀至家中懇談,張穎記得喬部長說:“當前‘文革的形勢你知道,周總理病重,看來不久于人世,識時務者為俊杰嘛,應該好好想想,何況江青那么看重你哩,于是又習慣地哈哈大笑。”喬式笑聲喬式風度,得意時更為忘形。道不同不相謀,張穎章文晉未與理會,她只是感到“精神上喬真有點墮落了”。喬老爺晚節有虧,相識者言語間隱約地委過婦人。“文革”初喬冠華被打倒,承受不住乃有異志,那時龔澎未死,厲聲相斥:那你就不要進家門。而喬再婚,因章含之做過毛澤東的英語老師,才搭上江青這條線。其實,老婆是他自找的,說到底,性格使然,一切咎由自取。喬冠華卒,老友馮亦代謚評曰:“秉情曠達,恃才傲物,當初不求聞達,而聞達自至,蓋時勢使然;不期蹭蹬,而蹭蹬及身,亦時勢使然,可悲也夫!”此論不脛而走,時人許為的評。亦代先生只說對了“秉情曠達恃才傲物”八字,喬老爺一生沉浮,豈能說成也時勢敗也時勢?時勢如風,蓬轉絮飛,而磐石不移,喬這人聰明過人,張狂自大,不能自持。論說喬老爺,本鄉方言中有一詞正中:儇。儇,骨輕氣浮,佻達不羈之意。只要看他代表中國首次出席聯合國大會時咧大嘴、揚舒眉、手高舞、身后仰嚯嚯而笑的照片,就活生生地看到“儇”這個字。
說到胡喬木,本鄉方言也有一詞適合:蠠沒。蠠沒的意思是勤懇黽勉,做事摸摸索索,倔頭倔腦。胡喬木做了一輩子的秘書,字斟句酌,謹小慎微,一個字一個字地摳,幾十遍幾百遍地修改,唯恐一字之誤,造成重大政治錯誤。晚年入了中樞,兢兢業業,惕惕怵怵,一夕數驚,唯恐江山變色。
但在血緣上胡喬木與知識分子有著天然的親近。丁玲《三八節有感》一發,賀龍王震立馬大批,胡喬木卻建議文藝問題討論而已,遭到毛澤東批評,批評他沒有政治家的敏銳洞察力,竟然看不出問題。江青說過,五十年代她批《武訓傳》,胡喬木是頂了一氣的。胡風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有人征詢胡喬木意見,他不同意。廬山會議,胡喬木、李銳、周小舟等過從甚密,觀點相近,懷疑毛澤東“平衡是暫時的、不平衡是絕對的”的觀點,并論及共產風等其他問題。“文革”后,胡喬木力主廢除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風氣稍通,他總要為知識分子做點事。上世紀五十年代,是他指示《人民日報》向沈從文等約稿,并協助周總理提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為視作剝削階級的依附者劃入斗爭對象的知識分子脫帽。毛澤東說過,我們身邊有個胡喬木,最能頂人,有時把你頂得要死。毛澤東還說過,喬木跟他二十年,還是一介書生。胡喬木的張狂也有,比方有時用語尖刻,如辱罵鄧拓等《人民日報》的總編們臉皮厚;比方建國后他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宣傳部開會,卻是他宣講,部長陸定一記錄。但胡喬木的政治主張并不伴隨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即使是對周揚,鬧成那么個樣子,他還寫了首詩給周揚:“誰讓你逃出劍匣,誰讓你割傷我的好友的手指?血從他手上流出,也從我心頭流出,就在同時。請原諒!可鋒利不是過失。傷口會愈合,友情會保持。雨后的陽光將照見大地,更美了;擁抱著一對戰士。”周揚夫人蘇靈揚十分氣憤,認為這是胡喬木對周揚的愚弄,見人便稱胡喬木為白衣秀士王倫。周揚病重,一位周揚的老朋友去醫院看望,胡喬木也跟著去了。蘇靈揚就當著胡喬木的面對那位老同志說,你說來看我們,我們歡迎,為什么帶著別的人來?站在一邊的胡喬木下不了臺。詩胡喬木寫了,送達了;人,他也去看了,他不做他難受。他討了沒趣,他多么想有一個團結的局面啊!
恒兀兀窮年于文牘,縱有凌云之筆,又能如何?更何況偶有得意之句章,也署不得自己名姓。這是胡喬木一輩子的恨事。季羨林是胡喬木的老同學,他記得胡喬木最后一次到他家,言談中大贊他的學術成就,季忙說:你取得的成就比我的大得多。胡喬木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慢聲細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每當想起胡喬木,我就會聽到這像水泡一樣翻起的嘆氣。毛澤東說他頂人,至少說明胡喬木一直還有些自主的思考。榮格說過性格決定命運,二喬的性格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二喬俱有一代文章,晚年諸般行事令人扼腕。先賢之得失,日月磨洗,愈加昭彰,踵其后者,尤應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