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詠嘆調

舒　展

一

不管你信仰什么，崇拜什么，諸如：金錢、名位、美女、偶像、明星、皇上、圣賢、救世主……這些似乎永恒的東西，在有一尊主宰者面前，一個個都成了過眼云煙。那么，這位宇宙和人類的主宰者是何方神圣呢？是時間。這是一匹在宇宙間展翅翱翔絕不馴服的天馬，人類只能尊重它，才有可能駕馭它。人與天的關系，其癥結點就在時間。

二

根據牛津英語語料庫（２０００年建立，所收詞條１０億以上）統計，當今人類最常用的前一百個名詞當中，“人”排在第二位，“年”排第三，“天”排第五，“男人”排第七，“女人”排第十四，“戰爭”排第四十九……“和平”嘛，對不起，沒有入圍。那么，誰排第一呢？時間。

這是一個既驚人又精彩的偉大發現。時間確實高于一切！

三

“時間就是金錢”？不，金錢可以儲蓄，你能儲蓄時間嗎？金錢可以借貸，你能借貸時間嗎？“喔，朋友，時間就是金錢！”這一比喻最早出自英國１９世紀一位多產小說家布爾沃?利頓。深圳人拿過這一口號，遭到某些人激烈反對，認為它姓“資”；經鄧小平肯定，它才準于入境落戶。其實，時間比金錢更珍貴。錢——賠了，你可以再去掙；賺了，你可能還會虧。時間卻是一只青春小鳥，一旦飛走，就永遠不回來了。但它會使科學哲學文學藝術歷史的精神產品像長城金字塔那樣永遠駐留，它也可以從你手指縫中悄然蒸發，成為烏有，在一切資源浪費中，它是最不可原諒的浪費。

四

有這么一個流傳于世的謎語：

世界上什么東西最長又最短？最快又最慢（如“文革”中蹲牛棚或被掛起來）？最可分割而又廣袤無垠沒法分割？最無情——使紅得發紫的人成為曇花，最講誠信——使偉人不朽？

人之死的價值：泰山與鴻毛，靠什么來區別鑒定？誰是最高而公正的法官？誰駕駛著時代的列車？誰掌握著超乎人類的客觀性真理？他——是——誰？謎底您已經猜到了。

五

霍金在《時間簡史》中，劈頭就提出了：“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什么？我們往何處去？”人類這三個基本問題，早在１８９７至１８９８年象征主義藝術大師高庚以大型畫幅，用夢幻記憶的形式，在標題上就震心搖魄地向人們厲聲叩問了。科學家、哲學家與文藝家探求真理和美的方式各異，但在大家追求的目標上，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抽象與具體、感性與理性，它們二者之間，有對立一面的同時，更有互補、統一、相得益彰的一面。愛因斯坦說：“學習，不斷地追求真理和美，是我們能永葆青春的活動范圍。”真理為啥不可能被歪曲也無法掩飾？因為時間最終會揭示真相。真相披露之日，正是真理的曙光閃耀之時。

六

真理是否要通過人類來實現呢？ １９３１年，愛因斯坦與泰戈爾曾經就這個問題進行過一場爭論。泰翁認為：真理要通過人類來實現；但愛因斯坦卻堅持：科學的真理具有一種超乎人類的客觀性。１９３９年，當他得知希特勒們已經發現核裂變有可能研制核武器的消息后，毅然給羅斯福總統寫信，建議美國加快研制原子彈，促成了曼哈頓計劃的完成，使美國士兵進攻日本本土的傷亡減少了數十萬。愛因斯坦為二戰的結束時間提前，立下了不朽的功勛。他幫助人類贏得了和平的時間。愛翁有一句名言：“上帝是難以捉摸的，但是他絕無惡意。”我認為，這個上帝就是時間。愛因斯坦對空間、時間和引力所賦予的嶄新概念引起了物理學和哲學的一場偉大革命。物質粒子可以轉變為巨大能量的學說，已經由原子彈和氫彈的威力得到證實。當原子彈試爆成功時，愛因斯坦告誡政府說：“你們不能真用啊，嚇唬嚇唬日本人就行了，如果要真用，可別傷害婦孺。”與其說愛翁呆得可笑，不如說他是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

七

人類日常生活、科學研究、導航系統和測繪方式等都離不開時間。時間是無法測量的；但又是必須測量的。中國古代的計時單位，一晝夜分為十二個時辰，每一時辰合現在的兩個小時。以十二地支為名，從夜間十一點起算，夜半十一點到一點是子時，所以零點稱子夜，一到三點是丑時，三到五點是寅時……余類推。到了近代，將地球表面按經線等分為２４個時區，這是由１８８４年國際經度會議制定的。在每一區內中央子午線上的時間，稱為該區的“標準時”。每越過一區的界限，時間便差一小時。乘客機遠航，人需要倒時差。如果只有晝夜，沒有鐘點，人類將返回到原始社會。

八

計算時間涉及兩個量：１．歷元；２．時間間隔——上一段文字說的就是間隔。至于歷元法，古代各個民族進入文明期，都有自己的創造。歷法分三類：年和日依據天象叫陰歷。希臘歷和回歷采用陰歷，中國人發明了年月日都依據天象，天文學稱之為陰陽歷（農歷）。公元前４６年，羅馬人創造了陽歷，年的長短等于回歸線，月則是人為規定，與月相盈虧無關。中國古代用干支紀年：年、月、日，就是十個天干（甲乙丙丁……）和十二地支（子丑寅卯……）六十年重復一次——俗稱六十花甲子。２００６年為丙戌年；２００８奧運會是中國的戊子年。

九

公元前１４０年，封建社會處于上升期，從漢武帝劉徹開始建元到１９１１年封建末期最后一個皇帝溥儀——宣統三年，都是以皇帝在位而命名的。例如，玄燁在位的六十一年就名為康熙，弘歷在位的六十年就名為乾隆。直到１９１２年，孫中山建立民國，才開始采用國際通用的公歷（用傳說中的耶穌生年的第一年）。清王朝垮臺，正是中國干支年——辛亥，所以又名“辛亥革命”。星期日原是迦勒底公教巴比倫牧首區采用的崇拜禮；以后基督教新教因為耶穌基督復活于星期日（又名“主日”），這一天舉行禮拜，所以星期天又叫禮拜日——但它與天文學無關。地質年是根據生物在地球上出現和進化的順序而劃分的。如寒武紀延續了八千萬年，侏羅紀延續了三千萬年；時間老人比寒武、侏羅資格老多了。中國農歷的二十四節氣，我覺得標志著地球上農業社會的成熟，這是中國人對世界天文學和農學的偉大貢獻。

十

中國人對時間的體驗，既具有發現發明的真理性，又富于生動的形象性和美感。孔子只用了兩句話把時間說得形象樸實而道理深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個“逝”字，可以訓為：往、去、流、飛、速、死等六種意思。主要是說，時間的不可逆性，無法分割，飛速向前！打個淺顯比方，只有美少女變成老太婆，而老太婆絕不可能變回美少女。這種向前流動不可倒退的巨變特征，與希臘赫拉克利特關于時間的俏皮的思辨不謀而合——“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還說：“神是日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戰又是和，是不多又是多余。”

十一

莊子說得更妙：“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約?昆?亞當斯在《沙漏》中唱道：“一曲未終，白駒已過千里。童年、青春和壯年都已過去，歲月在額頭上犁下了深溝；過去的時間已經過去，未來的時間還會來臨。干了這一杯吧！可現在的時間，又在哪里呢？”是啊，當我們說“現在”時，現在已經變成過去了。波蘭詩人喬?赫伯特有一句形容時間慢而韌的言簡意賅的比喻，他說“時間是一把無聲的銼刀”。嗚呼——現實總是不完美的，所以普希金曾經為一位小女孩的紀念冊題詩寫道：“心，永遠憧憬著未來；現在，卻常是陰沉；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親切的懷念。”宙兮，何其匆匆！宇兮，何其悠悠！古人將天地六合叫作宇，古往今來稱為宙。陳子昂登上了幽州臺，不禁發出慷慨壯烈的悲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僅僅四句，千古絕唱！不知感動了多少共鳴的先覺者。

十二

我曾經長期自問：為什么世界上的詩歌愛好者最喜愛的中國詩人是李白？從他對時間的天才感受，我似乎找到了答案的端倪。他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透徹而達觀，神奇而可愛，形象多么生動、豐富、鮮活、深邃而又充滿活力！面對疾馳的時光，窘迫的處境，愁苦的心緒，古今中外的詩人，有誰像李白那樣活得如此瀟灑、瑰麗、自信而浪漫！

十三

當今世界興起了漢語熱，絕非任何力量的炒作可以造成的。漢文化源遠流長，既古老又年輕，五千多年從未中斷。僅從時間這一視角來看，中華民族成為世界上最勤奮自強的民族之一，同中國人對時間認知的智慧和對時間把握的珍愛有直接關系。“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將天體運行與人的生命融和為一。（舒按：西漢的董仲舒炮制的“天人感應”論，那是為了造神的需要，不足為訓。）

十四

大約在堯時中國就產生了陰陽歷，用以取代了落后的火歷，完成了由神所主宰的天，向大自然主宰之天的偉大轉變。在公元前２１世紀，中國人就探索到了天與人的辯證關系。以后，他們對時間的科學性、實用性和形象性，不斷深化豐富。漢文化這座燦爛寶庫的光輝，使外國的有識之士由艷羨傾慕到學習、消化，從而運用和發展，搞得中國人也來不及驕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