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遭遇（短篇小說）

茨　平

茨平，原名王春生，男，農民，現居寧都縣小布鎮。

劉招財不是我親爺爺，同住一個村子里，按年齡，我喊他爺爺。

爺爺從小父母雙亡，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左鄰右舍見他可憐，飯熟時便喊他過來一起吃。一年復一年，爺爺一年一年長大，一個小山村，幾十戶人家，鄉親心腸再好，久了也會生厭。十五六歲了，該自己賺著吃。爺爺沒山沒田什么活也不會干。從偷幾個燒餅發展到偷雞偷鴨。鄉親開始厭惡爺爺，大家好心腸怎么養了個白眼狼。鄉親們厭惡中還夾雜著恨鐵不成鋼的意思。爺爺曉得村里人看不起他，決定外出闖蕩。

抗戰打了幾年了。爺爺一直漂游在后方，他不敢走進淪陷區。聽說日本鬼子青面獠牙，專吃人肉，他擔心一不小心，讓日本兵抓去，炒吃了。其實，后方也不像后方，日本飛機時時飛過來，扔下一排排炸彈。一聽到飛機呼呼地響，爺爺趕緊就地一滾，伏到溝圳里。爺爺這辦法，躲過了一次又一次劫難。

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手持大刀砍你作鬼叫！每次，爺爺都會沖著飛機罵。

走一家大戶門口過，或許是飛機轟炸把狗的神經繃緊了，狗撲上來咬爺爺。爺爺大怒，手中打狗棍向狗頭敲去。屋里沖出三個年輕人，罵道：哪來的叫化子敢打我家的狗，活煩了是不？爺爺飛似地逃走。

真是為富不仁，放狗咬人，看我怎么弄得你家破財消不了災。爺爺忿忿想，爺爺能偷，今晚就去偷它一把，叫你為富不仁叫你眼淚都沒處流。

這戶財主也姓劉，當保長。劉保長眼下碰到難事了，前方將士與日本鬼子浴血奮戰，后方要源源不斷地輸送兵員。雖說人人都恨小日本，并不代表人人會踴躍參軍，國民政府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比如說抓丁，比如說三丁抽一。劉保長因為當了保長，知道打仗的厲害，整團整師拉上去，幾萬人幾乎無一生還。因為當了保長，三個兒子才躲過一次又一次征兵。這次縣征兵辦發話了，說縣長發話了，身為保長，這回無論如何要送個兒子去當兵，否則如何如何。三個兒子都是爸的心肝寶貝，怎么能去送死呢？

爺爺翻墻而入，被逮住。劉保長大喜，真是天助我也。劉保長沒懲罰爺爺，反倒認爺爺做干兒子，讓警察帶去了。

那時爺爺只有十六歲，因為個子小，反而受到官兵的多方照顧，連長李佰平更是對爺爺關愛有加。訓練雖苦，飯是有飽，兄弟們又待他好，爺爺覺得，當兵比流浪好。

第一回出征，爺爺總算是見識了戰爭的慘烈。

臨出發前，李連長叫每個士兵都端起一碗酒，一飲而下。李連長把碗拋了，地上清脆一響。士兵們都把碗拋了，清脆響成一片。李連長喊：誓與陣地共存亡，與日本鬼子拼了！此時爺爺被感染得豪氣沖云，大口喝過一碗酒，生死拋到云霄九。戰斗打得異常慘烈，子彈如雨一般橫飛過來，炮彈不斷地爆炸，火光與彈片泥石起舞。爺爺從來沒打過仗，場景把他嚇昏，李連長飛地過來把他摁倒在地：你傻了，快趴下。一聲巨響就在身邊響起。

爺爺醒來時已是靜悄悄的，陣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尸體，血流著，樹枝上掛著肉片和腸子。爺爺嚎哭起來，剛才還好好的兄弟，怎么全死了。他想起來了，是李連長把他摁到地上，他才沒死，李連長是救命恩人哪。他拼命地翻尸體，終于找到連長了，還好，連長還有氣。他把連長馱到背上，連長一百三十多斤壓得好沉。連長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定要把連長救活，就是這個信念支撐著他。

連長得救了，從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

爺爺的部隊被派到緬甸去作戰。現在才曉得那支部隊叫中國遠征軍。打了幾十次大小仗，爺爺變得十分勇敢機智了。有次在叢林中作戰，他一人打死了十三個日本兵。這事不得了，驚動了國民政府的高層，重慶發來嘉獎電，先進事跡被反復宣傳，破格提拔爺爺當排長，師部開了隆重的表彰大會。爺爺胸前掛了軍功章，由李佰平介紹，加入了國民黨，李佰平逢人就說：這娃，別看他個子小，是個人才。

好長好長時間，爺爺興奮得很。

青面獠牙的日本鬼子有什么可怕的，我一次就干掉他們十三個。

我是戰斗英雄，我是抗日英雄，當英雄，是件多么光榮的事情。

爺爺非常崇拜戲文里的趙子龍。趙子龍是英雄，他也是英雄，再加把勁，或者去長坂坡，可與趙子龍平起平坐了。

抗日勝利了，國民黨與共產黨又打起來了。李佰平是個大學生，因為抗日才從軍。如今打內戰，他不干，忿而脫下軍裝，在緬甸住下來。爺爺對李佰平言聽計從，也脫下軍裝住下來。后來國民黨輸了，共產黨坐天下。爺爺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披紅掛彩回到家鄉。鄉親們列隊在村口歡迎自己，熱烈歡迎抗日英雄回家了。標語很多，字很大，紅紅的，閃動著。第二天，他就跟李佰平說我想回家，李佰平說，這里住得好好的，干嗎想回去，爺爺作出很有見識的樣子，如今共產黨天下初定，急需人才，你不是說我是個人才嗎？況且，我是個抗日英雄！李佰平說你怎么這么天真呢？爺爺是歸心似箭了，李佰平怎么勸也勸不住。

爺爺一回到家鄉，就找到村里負責的王同志，說：我原是這里的人，我回來了。王同志說：是呀，如今窮人在毛主席的領導下翻身得解放了，你們這些逃難的階級兄弟該回來安居樂業了。爺爺說我是抗日英雄。然后把國民政府頒發的軍功章、國民黨黨員證拿出來給王同志看。王同志一看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便是此人是不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剛解放時，上級反復強調要提高警惕。王同志立即喊來了幾個民兵把爺爺捆起來，爺爺大叫起來：我是抗日英雄，你們要好好重用我才是，你們膽大包天，竟敢把我捆起來，我要告你們。王同志怪怪地看著爺爺，這個人是不是有神經病。王同志啪地刮了爺爺幾記耳光，國民黨是反動派，國民黨只會賣國哪會抗日？這點常識也不懂，你腦子有問題呀。王同志把情況向上級匯報，上級又向上級匯報，上級說把人放了，這人腦子有問題，好好教育一下。放爺爺時，王同志著實指示了一番：你是國民黨，國民黨就是反動派，國民黨只會賣國，不會抗日，這是常識，你連這點常識都不懂，你傻吧，你再敢胡言亂語，不抓你槍斃也抓你坐牢。

他爺心里屈得很，自己明明是抗日英雄，怎么硬說我是反動派呢，爺爺想找鄉親訴說。可鄉親都不搭理他，看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鄉親不會相信他是抗日英雄，鄉親都說這人腦子病了。這讓爺爺心里透骨地苦。

文化革命了，爺爺霉運來了，革命小將斗當權派斗走資派斗右派斗地主富農反革命，上級下達了五十個革命斗爭指標，湊來湊去只湊到四十九個。王同志的兒子想起村里有個自稱是國民黨的人，革命小將們大喜，怎么把這個國民黨潛伏下來的反動派丟了呢。爺爺開始嘴硬，說自己不是反動派是抗日英雄，并將身上的傷疤露給小將們看，小將們把他吊起來打，又把雞屎塞到他嘴里，逼他說我是國民黨反動派，我是賣國賊。每逢批斗必有爺爺，每逢游街必有爺爺。高高的白紙帽，上書：賣國賊漢奸反動派沒有好下場。爺爺挨批挨斗，并不能獲得鄉親的一絲同情。鄉親們別的事情不知道，只知道他小時候會做賊。賊，決不是好東西。鄉親們對國民黨沒有好印象，國民黨統治幾十年，日子一年比一年過得艱難。爺爺是國民黨員，使鄉親們恍然大悟，難怪國民黨那么壞，原來都是賊當的。

皮肉之苦，很難熬，鄉親們鄙視的眼光，諷刺的話語，像山一樣壓在爺爺的心上，然而，他奇跡般沒被整死。

文革結束后，就是改革開放。鄉親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起來，這幾年，村民開始買衛星天線看電視。我也買了一套數字機，亞洲3S衛星上有鳳凰臺，爺爺常來我家看電視，鄉親們仍是看不起爺爺，爺爺只有向我說些心事。今年是抗戰勝利60周年，鳳凰中文臺推出了中國遠征軍，爺爺從電視畫面上看到好友李佰平的鏡頭，爺爺興奮地叫起來：這個人我認得，他就是李連長。

看到爺爺的驚喜，我被感染了。

爺爺說：電視里都說我們是抗日英雄了。

爺爺哈哈大笑，忽地不對勁。爺爺是笑得轉不過氣來。我趕緊扶爺爺回家，本地風俗，老人不能死在別人家里，死在誰家誰倒霉。

爺爺握住我的手，說：這下我死能瞑目了。爺爺的邏輯很簡單，電視里既然說李佰平是抗日英雄就等于說他是抗日英雄。電視很權威。

爺爺沒老婆沒兒子。我出面將爺爺安葬了，在爺爺的墓碑上刻上一行字：

抗日英雄劉招財。

算是對他老人家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