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會欣
國有企業私營化在近代中外歷史上都不乏其例,譬如本世紀初張之洞就將虧損巨大的湖北紡紗局及其他官辦三局(織布局、繅絲局、制麻局)全部招商承辦,規定四局產權為官方所有,經營管理由商董負責,嗣后逐漸轉虧為盈,企業獲得新生。當時外國人編纂的江漢關報告就已注意到這一現象,報告指出:“這一個中國人辦的紗廠開工有二十年了……它的命運是在變動的。當它在官廳的手中,常常是失敗的;當它租給一個商人時。除了當地棉花收成不足以外,它總是賺錢的。”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所以國有企業私營化應該視為近代企業發展的一種趨勢。應該承認國營企業通過招收商股改為私有化可能會在經營管理方面發揮更突出的效益,辦得更有起色。然而最具爭議的地方在于這種方式很多時候往往因為并不是一種真正公平、公正、公開的競爭,從而造成國有資產流失,為官商私相授受大開方便之門。下關電廠的前身首都電廠在民國經歷就是明證。

20世紀初葉,江南第一重鎮南京卻依然要靠蠟燭、油燈來照明。1909年6月(清宣統元年五月),江南財政局提調許星璧向新任兩江總督張人駿提議,撥款在南京西華門外的旗下街(今西華巷南段)建造了一家電燈廠,用以供給江寧將軍府與兩江總督府兩個衙門的晚間照明,該廠被定名為“金陵電燈官廠”,廠總辦(即廠長)為許星璧,并向上海西門子洋行訂購了3臺各為100千瓦的發電機。后因余電太多,經張人駿同意,將官用電燈廠改為公用電燈廠,余電公開出售。1910年8月9日,金陵電燈官廠在《南洋官報》刊登裝燈廣告:凡官紳學士商各界,如需裝電燈者,請即到電燈廠掛號,以便挨次裝燈:每盞獨光電燈安裝費為大洋5元;每盞電燈每月電費為大洋一元二角;供電時間,無論冬夏遲早,每晚8個小時。
民國建立后,該廠易名為江蘇省立南京電燈廠,用戶方不斷增加,設備亦逐漸更新。1927年4月,國民政府在南京定都,遂接收該廠,改稱南京市電燈廠,此時用戶雖已達3000余戶,但電壓不足,燈光暗淡,電力供不應求,與首都之地位極不相符。在此情況下,1928年2月,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決定將南京市電燈廠改隸當時剛成立不久的中華民國建設委員會。4月17日,建委會正式接收,將廠名改為“建設委員會首都電廠”,簡稱“首廠”。
中華民國建設委員會成立于1928年2月18日,直隸于國民政府,從事交通、水利、農林、漁牧、礦)臺、墾殖、開辟商港、商埠及其他生產事業之設計開創,并對各省區建設廳負有監督指導之責,由張靜江擔任主席。同年10月,建設委員會更名為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改隸于行政院,取消主席制,設委員長及副委員長各一人,張靜江旋任委員長。
當時,國民政府正在加緊擴張國家資本的勢力,并以政府名義接收了不少私營企業,如交通部接管輪船招商局、建設委員會接管長興煤礦以及耀明、震華兩電廠;利用發行公債、增加官股的手段控制國內最大的金融機構——中國銀行與交通銀行建設委員會,將首都電廠劃到中華民國建設委員會旗下也不足為奇。
當時,國民政府正在加緊擴張國家資本的勢力,并以政府名義接收了不少私營企業,此時將屬下的國有企業(其中還包括原本由私人手中接管的企業)以接受商股的名義改由商辦,這豈不是與政府擴張國家資本的決策背道而馳?
但是,幾年之后,抗日戰爭爆發前夕,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突然對外宣布將屬下的骨干企業首都電廠、戚墅堰電廠等國有企業改為民營,并委托中國建設銀公司代為招募商股,之后不久便成立了揚子電氣股份有限公司,從而完成了所謂“國有企業的私營化”的轉變。此時將屬下的國有企業(其中還包括原本由私人手中接管的企業)以接受商股的名義改由商辦,這豈不是與政府擴張國家資本的決策背道而馳?
另外,首都電廠與戚墅堰電廠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當時經營十分成功、在同類產業中成績優異的企業,而不是一般人心目中官營必定是效率低下、瀕臨破產的企業。數據表明,截至1937年6月底,首都電廠的資金大約為878萬元。從資產情形上看,截至1936年12月,該廠總投資為8013000元,固定資產為9587000元,為建設委員會剛接管時(1928年5月)的44.9倍。戚墅堰電廠因原有設備相當完善,所以固定資產的增長情形遠遠比不上首都電廠,但即便如此,1933年12月時的資產也已較建委會剛接管時(1928年)增加了58%,達到266萬元;若依據概算,該廠至1937年度總資產約為400萬元,而實際固定資產至1936年度已達400萬元以上,較1928年亦增長一倍有余。從贏利能力上說,首都電廠、戚墅堰兩電廠的獲利情形在江蘇省乃至全國一直名列前矛,1935、1936年度一般均保持在20%-25名左右,這比當時國內供電規模最大的外資企業上海電力公司5%的年獲利高出許多。建設委員會成立以來,也一直以首都電廠及戚墅堰電廠“為本會發展全國電氣事業之起點,一切技術設施、營業辦法、會計制度,均力求精審完備,隨時改進,以資他廠取法”。為什么偏偏在企業發展蒸蒸日上之時,將這種優質資產劃歸民營呢?
對此,建設委員會的說法是,發展實業需要巨額資金。據建委會估計,兩年內需要籌措資金5230萬元。而國家一時難以籌措,于是建議“為發展建設委員會主辦之電礦事業,擬具招收商股辦法,以提高社會投資”。
實際上,建設委員會招收商股的真正原因與張靜江有著莫大的干系。建設委員會自成立以來創辦了不少企業,取得了相當大的成績;然而在這些成績的背后,也存在著一些隱患,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張靜江等人好大喜功,投資項目過多,攤子鋪得太大,沒有考慮本身的承受能力,以致于負債過重,最后則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據統計,截至1937年6月30日,建設委員會本部及其屬下企業的負債負債總額合計達到17780751.48元。有一件事可以反映出建設委員會負債累累的情形:當銀公司剛剛宣布完成招募商股之后不久,1937年5月22日,建委會就以“現在本會本月內需用國幣貳佰元萬”,要求銀公司立即將其所招募的款項撥交建委會的銀行賬戶內。據統計,自1937年5月26日至1938年2月18日,銀公司將其所招募的商股分7次共1165萬元撥付給建設委員會。很明顯,這些新招募來的商股大部分是用來償付建設委員會各種到期債務的。張靜江本人也不得不承認:“建設委員會前此辦理電礦事業,純恃其本身歷年之盈余,與夫對外籌措之債款,經濟能力甚屬有限,對外負債超過本會投資約一倍半左右。”因此張靜江和蔣介石認為:“只有設法吸收長期民資,藉圖擴展”,其辦法就是學習歐美等國成例,將部分電礦事業改歸民營,以便讓公司的股票和債券在市場流通,使一般游資可以有正常的投資渠道。為此他們建議,首先將建設委員會經營多年、且已頗具成效的首都、戚墅堰兩電廠等企業作為
國有企業私營化的試點。由此可以看出,由于負債過多,財政支出日益龐大,政府已無法注資以維持及擴大生產,反須將已投入之資金逐步抽出改作他用,國有企業的真空便只好招集民間資本來予以填補,從而企業的產權結構亦隨之發生變化。
對于首都電廠和戚墅堰電廠這樣經營效益良善、設備粗具規模、資產亦較為雄厚的大中型國有企業,對于一般商家來說自然極具吸引力。但是從實際操
從過程上來看,1937年4月1日國民政府訓令批準張靜江、蔣介石“為發展建設委員會主辦之電礦事業、擬具招收商股辦法”后僅僅過了一個多星期,4月9日,建設委員會擬定具體招股辦法,主要內容為:(一)將首都電廠、戚墅堰電廠合并,組織揚子電氣股份有限公司;(二)公司資本均定為1000萬元,除建委會各保留20%(即公司200萬元)之外,其余均招收商股,并委托中國建設銀公司辦理。短短的一個多星期就完成那么多復雜的評估工作。另外,在建委會在招收商股的整個過程中,不論是擬具章程,還是吸收股份,一切都是在暗中進行,既未刊登招股廣告,又未對外公開宣傳,待到揚子電氣公司召開發起人大會時,才突然對外宣布公司各1000萬元的商股已經全部募足,令世人大吃一驚。1937年5月,建委會宣布將首都及戚墅堰兩電廠改組為揚子電氣股份有限公司,股本一千萬元,除建委會保留股本二百萬元外,其他商股均由中國建設銀公司募足。這也就是說,建設委員會將其苦心經營近十年的國營企業,以招募商股的名義拱手讓出,交由銀公司出面打理了。
此外,關于資產評估計也讓人生疑,資產與負債居然完全相同。檔案中一份“揚子電氣公司財務報告”內中包含該公司1937年7月1日(公司正式成立的日期)資產負債表。(見下表)

那么,為什么會選擇中國建設銀公司(ChinaDevelopment Finance Corporation)呢?這究竟是家什么樣的公司呢?
中國建設銀公司是1934年由剛剛辭去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部長的宋子文親自創辦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從表面上看來,公司是根據《銀行法》和《公司法》注冊的私營公司,但實際情形卻遠非如此簡單。公司初期的股份中大部分來自國家銀行與最大的十幾家商業銀行,并非個人投資;公司的股東乃至董事和監察人不是政府主管財政經濟的高官,就是活躍于商界的金融大亨,或者本身就是身兼二任的人物,彼此之間很難劃清界限。因此公司自成立之日起就一直與政府保持著一種極為特殊的關系,實際上中國建設銀公司的創立即標志著國民政府成立后官僚與財閥的一種結合。而建設委員會的委員長張靜江以及3名常務委員中的張嘉和李石曾二人既是建設銀公司的發起人,又是銀公司的股東,而且張靜江還是排名第一的監察人,張嘉和李石曾則都是公司的常務董事。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建設委員會將屬下經營得最好的企業交由銀公司接辦。
1937年5月14日,揚子電氣公司在上海中國建設銀公司所在地召開發起人會議,對外宣布資本業已募足。7月1日,兩公司正式宣告成立,并于10月29日經核準登記。從揚子電氣股份有限公司董監事名單我們更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揚子電氣股份有限公司董監事名單(1937年5月)
董事長:宋子文(商股)
常務董事:張人杰秦瑜(官股)
孔庸之孫哲生霍亞民吳震修(商股)
董事:吳敬恒潘銘新(官股)
李石曾曾養甫胡筆江陳光甫李馥蓀
周作民錢新之汪楞伯宋子安貝淞蓀
胡筠莊尹仲容(商股)
監察:張家祉(官股)
余梅蓀陳康齊秦穎春趙季言卞仲(商股)
就此過程來看,其他商家絕無染指可能。
由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以下幾點:
首先,經過改組之后的揚子電氣公司的實際控制權已完全操縱于中國建設銀公司手中,如公司的董事長都是宋子文(建設銀公司的實際創辦人、公司執行董事),而董事會秘書長則由銀公司副經理尹仲容擔任。
其次,建設委員會所謂“提倡人民投資以擴充國內建設事業起見,擬為已有成效之事業招收商股,組織公司,繼續經營”,只不過是一個對外宣傳口號而已,實際上招收商股完全是在暗中進行,從未公開招募。待到公司召開發起人大會時才對外透露此事,并宣布股本業已募足。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所謂商股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商股,公司的股東名單表明他們分別是各家銀行的法人代表而并非是個人的投資,這也同中國建設銀公司一樣,公司初期的董監事所擁有的股份亦并非全部是私人投資,其中絕大部分是各股東銀行參股的數額;但是到了抗戰后期,這些官僚與財閥利用手中的特權,以極低的價格從國家銀行收購了公司的大部分股權,此時政府的資產已經和官僚財閥私人的利益混為一體、難以區分了(注:中國建設銀公司成立時中國銀行占有20%的股份,中央和交通二行則各占有15%的股份,此后公司的股份不斷轉移,如中央銀行的股份就大量轉移到孔祥熙名下(以敦厚、悅愉、嘉禾等戶名代表),抗戰后期(1944年1月)建設銀公司又要求中國銀行“援央行之例,將其股票讓出一部分給友邦人士及民間,藉收普及之效”,結果中國銀行即以極低廉的價格將其擁有的股份出售給私人。從后期中國建設銀公司的股東名單可以看出,新擁有這些股份的個人不是財政部門的高官,就是銀公司的董事或高級職員,此時國家銀行占有的股份迅速由50%下降到5%,而個人擁有量則從1O%大幅提高到70%左右。
第三,從揚子公司的股東名單可以得知,中國建設銀公司是其最大的股東,它不但占據了公司近一半的股權,而且其他參股的銀行也大都是銀公司的股東:再從各銀行的股份來看,除了中國、交通、國貨與上海4家銀行所擁有的股權比較多之外,其他的幾家銀行或公司股份則完全一樣,都是1250股,這就說明股份乃為分配攤派,而并非自由競爭,至于股份的比例則主要視銀行實力及其在銀公司中的地位而決定。
最后要說明的一點是,盡管中國建設銀公司控制了揚子公司,但公司的實際管理仍由原建設委員會的班底掌握。從法律的意義上看,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是將所有權中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等四項權能中的一部分交由專門的經營者來行使,而與其所有者相分離,這也正是股份有限公司的特點之一。比如揚子電氣公司的總經理就由曾任首都電廠廠長(1933年2月-1935年8月)、時任建設委員會設計處處長(1935年8月-1937年12月)的潘銘新擔任,首都、戚墅堰兩電廠的廠長則分別由原廠長陸法曾、吳玉麟續任,后者還兼任公司的協理。
1937年7月1日,揚子公司順利完成交接手續,正式開始營業。然而開業連一個星期都不到,盧溝橋事變就爆發了。隨著東南沿海大片國土的淪陷,揚子公司落入日本侵略者的手中。揚子公司被日本人占領后,屬于華中株式會社。首廠與南京自來水廠合并,改名為華中水電公司南京支店。抗戰勝利后銀公司依仗與政府之間的特殊關系,迅速將其接收并予復業,1949年4月資源委員會又欲將其收歸國有,但未幾南京解放,銀公司以及揚子公司及首廠均被視為官僚資本而被新政權予以沒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