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前線第一次遭遇空襲

蘇自林

援越抗美已經過去40多年了，但是，我至今忘不了在越南第一次遭遇空襲時的緊張心情和隨后的思想變化。

在援越抗美三年的時間里，由于越南北方的制空權掌握在美國空軍和海軍航空兵的手里，我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美軍飛機，經歷過美軍飛機無數次的狂轟濫炸。由于身在越戰前線長達一千個日日夜夜，已經無法記清見到過多少架次敵機，經歷過多少次的轟炸，只是有些美軍機型如F101高低空偵察機，B52戰略轟炸機、F4C和最常見的F105戰斗機還深留在腦海里。尤其記憶深刻的是耳邊長期回響著敵機的聲音，即使回國復命，勝利凱旋，只要聽到遠處的聲響，就下意識地抬頭觀望，以為又是敵機在空中盤旋。這種條件反射，是經歷過無數次敵機轟炸的緣故，是戰爭遺留下的心理作用，回國以后還持續了一段時間。

剛到越南，第一次看到敵機。好奇心驅使我們毫無隱蔽地抬頭觀望，甚至追著敵機的身影大聲呼叫，目標完全暴露在美軍飛行員的視野之中，戰友們全忘了集訓時防空演習的要求和教官們的忠告。連長、指導員由于身負指揮員的職責，使他們保持清醒的頭腦，盡管和大家一樣感到好奇，但還是及時下達疏散隱蔽的命令，喊著、趕著滿不在乎的戰友們到山上樹林里躲藏。初見敵情，又未曾遭遇轟炸，談不上“血”與“火”的考驗，不知道什么叫做“怕”，加之年輕人血氣方剛，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理會戰爭殘酷的利害關系，麻痹輕敵思想油然而生——走在公路上成群結隊，晾曬衣被不注意隱蔽，東西堆放在山坳空曠之處，甚至防空警報拉響之后也不理會。這種狀況與心態持續了一段時間，連隊反復教育，多次強調，我們的思想都達不到完全重視的程度。這種麻痹輕敵思想的轉變，是在我們加工連接受制作十口棺材的任務時，在我們班鍛打成批棺材釘的時候，才感覺到戰爭的殘酷已經開始，作戰是動真格的，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這個時候我們才注意防空警報所預告的敵情；才重視疏散隱蔽保護自己；才懂得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犧牲的道理。

戰爭確實是殘酷無情的。這是在我第一次遭遇轟炸以及之后無數次的經歷所體驗到的。援越抗美筑路部隊在執行施工任務中，隨時都要遭遇敵機的轟炸，駐地也常被美軍偵察機發現而遭受偷襲。盡管日夜保衛施工安全的我防空作戰部隊指戰員英勇頑強，隨時打擊入侵之敵(援越抗美期間，我軍先后派出高炮部隊16個師，63個高炮團，部分獨立高炮營，加上配備給工程部隊的防空和保障分隊，兵力多達15萬人，部署在北方各戰略要點和施工干線。高炮部隊一般都是半年一次調防，每支部隊在越南最多只待半年時間。高炮部隊的主要任務是掩護施工，保衛北方重要設施，對空作戰。據資料統計，援越抗美十年間，我高炮部隊對空作戰2153次，擊落美機1707架，擊傷美機1608架。)，但美軍依仗空中優勢、鋼鐵王國，在屢遭損兵折將的情況下，還是頻繁進行騷擾破壞，每天都把一批批成噸的炸彈扔在越南北方，扔在我軍施工作戰的現場，扔在我們的住地。同時也把為減輕負載丟棄的副油箱和被我軍擊落的敵機殘骸留在深山原野，作為我們的戰利品。

為防止敵人轟炸，減少偷襲時造成的傷亡，指揮部要求所有部隊在駐地必須挖防空洞和防空壕。每個人都要自挖一個防空洞，在敵機轟炸的緊急狀態下能夠保護自己。防空壕是集體挖掘，高度和寬度有一定的要求，長度因地制宜，壕溝上分段用雜樹搭起隱體，壘起土坡。防空壕緊靠著住房不遠，遭遇空襲時可以及時疏散隱蔽。我們班的防空壕在班長的帶領下挖得又長又深，大約在兩段五米長左右的壕溝上用腕口粗的雜樹蓋起了隱體，用泥土堆得厚厚的，上面還插了些小樹枝把新土偽裝起來。這是費時費力工作量很大的勞動，既要挖土又要砍樹，累得大家滿頭大汗，很多戰士的手磨破了皮。有些俏皮的戰士說，這樣大動干戈是小題大作沒有必要。越南北方群山叢林，七號公路戰線拉得很長，哪有這么巧的事，炸彈會掉在我們的頭上，何苦費那么大勁。班長卻認真忠告，無巧不成書，在戰爭環境下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首長要求我們這樣做有他的道理。實踐證明，在敵機轟炸的關鍵時候防空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這些辛苦的勞動沒有白費，上級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

1965年11月的一天，剛剛奉命隨部出兵越南履行國際主義義務的五支隊二十六大隊技術營加工連四排三個班的全體戰士第一次遭遇了空襲。當時我所在的部隊駐扎在越南安沛離公路不遠的山溝里，為全團修筑七號公路的施工部隊提供服務。因為我們是技術兵，擔任修路架橋所需工具、配件的加工、維修任務，連隊有鍛工、木工、鋼筋工等技術工種，我們鍛工班12名戰士，多數是浙江籍的兵，大多在家都從業這行技術。班長余校根是杭州市人，當兵前他是鍛工出身，曾在一家工廠從事這方面工作。我是副班長，父親是技術高超的鍛工技術能手，兩位哥哥也是打鐵的。長期在鐵匠家庭的影響下，我也掌握了打鐵的基本功。我們的工作場所離住地不遠，緊靠在公路旁的小山上，工棚搭建得比較隱蔽，在幾棵大樹下面，支起了三個爐子，三副鐵砧，每天加工生產筑路施工部隊所需的工具、配件。由于任務重，工作量大，白天很少休息，夜晚經常加班。晚上加班尤其要注意安全，因為馬燈照明與火爐閃爍的光亮處理得不好，容易給敵機制造空襲目標。這時期我們的警惕性明顯提高，即使遇到路過的敵機，只要防空警報一響，我們就及時熄滅燈火，仔細傾聽敵機聲音走向，注意敵情動態，采取安全防范措施。

出國第一年，援越抗美部隊五支隊所屬各團擔任修筑七號公路的艱巨任務。我們連居住在安沛省某地一個深山里，四面環繞海拔不高的群山，一條剛剛開發的黃色公路雛形穿插在綠色蔥蔥的山林之中，駐地的房屋都被遍地的樹木和芭蕉葉子遮擋，應該說符合安全隱藏的環境，敵人是不容易發現的。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晚上11點多鐘，戰友們經過一天的緊張勞作，十分辛苦疲倦，早已進入了夢鄉。突然，一聲清脆的槍聲，緊接著防空警報聲嗚—!嗚—!連續不停地尖叫著。我在熟睡中睜開朦朧的雙眼，發現房屋內外一片雪白通亮。我們居住的房屋是用油毛氈蓋頂的，四周墻面是用毛竹編制而成，每面墻上都有兩個窗口。山區的夜晚雖然很黑，但無法密封的房間，任何光亮都能從竹縫里影射進來。況且，這種煞白刺眼的光我從來沒有見過。當我急忙下床跑到門口觀看時，我的天哪!頭頂四周懸掛著數枚照明彈，就像神話傳說中的十只太陽。我看不好，大聲呼叫：“快!快!快起來!敵機轟炸啦!”熟睡的戰友們從夢中驚醒，趕緊起床穿衣，拿著各自的武器，迅速從房間撤離，鉆進剛剛竣工的防空壕里。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剛跨進壕溝的時候，飛機刺耳的俯沖聲和炸彈的爆炸聲，形同一個個閃電炸雷，震耳欲聾，隱體的泥土嘩嘩脫落，我的頭上身上沾滿了灑落的泥土。一陣耳閉之后又被一聲炸彈巨響“疏通”。我們到越南第一次遭遇這樣近距離的空襲，又在睡夢中突然驚醒，摸不清突發的敵情，飛機俯沖的怪叫聲與連續不斷的轟炸聲，使我下意識緊張

得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深夜寂靜的山嶺，爆炸的聲響更顯得巨大，雖然在不遠處的身邊爆炸，感覺炸彈就好像落在頭頂，死傷隨時可能出現。“生”與“死”的考驗不是簡單的一句話，人的求生的本能是很現實的，只有達到了一定的境界，積累了一定的戰地經驗，才能處置自如。隨著敵機的俯沖怪叫聲和連續不斷的炸彈爆炸聲，幾分鐘后，我的情緒調整到穩定的應戰狀態，感覺已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支撐著自己的膽量。打仗總是要死人的，出國前我和戰友們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我們的誓言在決心書上，在表態的大會上，在平時的言談中都有鮮明的印記。這是第一次在越南接受戰爭的洗禮，第一次遭遇如此強烈的近距離空襲，第一次經歷“生”與“死”的考驗。瞬間的緊張與雜念被信仰、誓言所取代；革命戰士應有的勇敢精神激勵我們振作起來。我們抖落身上的泥土，端起步槍走出隱體，在緊靠隱體的戰壕溝旁，選好位子，推上子彈，準備射擊俯沖轟炸的敵機。當然，我們步槍的射程是威脅不了高空龐然大物的，然而，駐地高射機槍發出的陣陣點射，使敵機在俯沖投彈后迅速直線升高，不敢小視高射機槍群密集的火力。我們的膽量也在這次對空射擊的實戰中得到了鍛煉。

經歷敵機的這次偷襲后，我們連沒有遭受多大的損失，但離我們僅有幾百米距離的后勤倉庫遭到了重創，幾間房屋被炸，幾處碩大的炸彈坑里，倉庫物資拋灑一片，好在人員撤離及時，沒：有造成大的傷亡。這次后勤倉庫目標的暴露，據說是敵機跟隨一輛后勤運輸車造成的。這輛汽車只注意地面不平的道路，卻忽視了空中的敵機。夜間汽車行走的燈光，被美軍飛行員看得清清楚楚，狡猾的敵人尾隨著汽車，它的目的是尋找我軍駐地、領導機關和軍需供給倉庫。這次尾隨轟炸充分表明了敵軍的險惡用心。

兄弟部隊不斷傳來指戰員犧牲的噩耗，連隊要求我們不但要具備不怕死的精神，而且還要學會救護和自救，衛生人員指導我們如何搶救戰友，如何自己包扎傷口。我們每人發了一個急救包隨身攜帶，在衣服、挎包、槍枝、皮帶和帽子上都標上自己的血型。一旦發生意外，就能及時搶救輸血。

這期間，國內正大張旗鼓地宣傳雷鋒、焦裕祿、王杰、劉英俊等英雄模范人物，他們的先進事跡深深地打動著指戰員的心靈，雷鋒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業績，焦裕祿為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王杰為掩護戰友和群眾而奮不顧身地撲向炸點，劉英俊為救護孩子們用身體擋住驚馬而光榮獻身。這些在和平環境下的英雄模范人物，更加激勵戰爭環境下的指戰員，因為硝煙彌漫的戰場，每時每刻都有為國捐軀的可能，這是與國內環境的最大區別。我們通常說軍人的真正考驗就是“生”與“死”，這是每個軍人神圣不可回避的選擇。當我們凱旋的時候，當我們歡慶勝利、論功請賞的時候，許多年輕的戰友卻靜靜地躺在越南國土上，他們用生命和鮮血譜寫了一曲英雄主義和國際主義的贊歌，他們用實際行動驗證了軍人的最高選擇。

(責編一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