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自然科學的皇后是數學。數學的皇冠是數論。哥德巴赫猜想則是這皇冠上的明珠。著名數學家、中科院院士、前中科院數學研究所所長王元,就是長期致力于數論研究,并最早摘取了數論皇冠明珠的一位蜚聲海內外的數學家。本刊發表的丁天順的《憶數學家王元采訪記》,將幫助廣大讀者了解這位數學家成長的曲折經歷和軼聞趣事。
人到晚年,常喜歡談昔論往,沉浸在對陳年舊事的回憶里。這不,書櫥里的一本老舊泛黃的《山西青年》,又令我睹物懷舊,勾起我26年前對一位數學家采訪的親切回憶。
提起數學家,許多人立刻會想起大名鼎鼎的華羅庚和他的得意門生陳景潤,以及由這位門生所證明的歌德巴赫猜想中的1+2。可是,對于在50年代即向歌德巴赫猜想發起挑戰,并成功證明了2+3和1+4的華羅庚先生的另一位得意門生王元,知之者就少之又少了。
其實,我第一次獲悉數學家王元的大名,也不過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同一位朋友的閑聊中才聽說的。而后,在1980年3月間的一份《光明日報》上,我也不過看到了該報記者撰寫的有關這位數學家的長約千余字的一篇通訊報道而已。此外,我對這位數學家的具體情況就不甚了了。
當時,我剛從一家企業小報調任《山西青年》做編輯兼記者。該刊從采編到出版,其流程大約需要三個月的周期。而那時刊物的所有重頭稿件,幾乎全部是由本刊記者采寫的。作為該刊的編輯記者,我剛剛完成了第六期的采編工作,又馬不停蹄地開始考慮下一期的采編事宜。而每一期刊物中的重頭稿件,是從總編輯到每位編采人員首先應予考慮的重要問題。
說實話,編輯刊物有如農人種田,是不能不考慮“節令”與“氣候”的。按流程,第七期刊物的出版時間是七月初。而其時正值青年學子們參加高考的關鍵時刻。在這場“鯉魚跳龍門”的激烈競爭中,有人可能順利地跨越了這一道門檻,成為令人羨慕的“天之驕子”,而另一些人,則不可避免地會名落孫山,被無情地淘汰出局,并因此而一蹶不振,喪失了繼續拼搏的信心和勇氣。如何為這部分落榜青年搖旗吶喊,打氣鼓勁,無疑是新一期刊物應該突出的主題。在這期刊物的重大選題討論會上,我便不揣冒昧,大膽提出了采寫數學家王元的想法,想以此在青年讀者中產生一點小小的轟動效應。誰料我的話剛一出口,與會者無不齊聲喊好,鼓勵我一定要千方百計完成這一篇專訪,并盡量把它寫好。
那時候的《山西青年》,對記者有一個不成文的要求,即刊社領導只負責下達任務,卻不問完成任務的方式方法。采寫過程中的所有困難,一律由采寫記者們自行克服。王元先生是舉世聞名的數學家,對我們這樣一個省級刊物記者的采訪是不是那樣看重?我的心中委實沒有一點兒底。
俗謂“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已承諾了這次采訪,就無異于做了過河卒子,自然是只能前行,而無后退的余地了。這一年的四月初,我草草打點了一下行裝,便冒著料峭的寒風,踏上了進京采訪的旅途。
為了順利完成這一次采訪,啟程之前,我從山西日報社一位朋友那里了解到,王元供職的數學研究所隸屬于中國科學院。而曾經擔任過山西省省長的裴麗生同志,曾一度擔任中國科學院的秘書長和副院長。他的秘書是詩人韓鐘昆,過去也曾做過《山西日報》的資深編輯。裴老的現任職務雖然是中國科協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主席,但如果憑借同鄉關系,請求他出面介紹,予以幫助,以他的地位和影響,王元肯定是會接受采訪的。
到京的第二天,我便貿然造訪了中國科協常務副主席裴麗生。裴老不愧為山西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也不愧是一位山西籍的忠厚長者,得悉我想采訪王元的用意后,當即修書一封,把我介紹給時任數學研究所黨委書記的潘XX(可惜名字失記了)。
我拿著裴老的書信,來到位于中關村的中科院數學研究所。又經潘書記介紹,找到數學家王元的辦公室。
王元的辦公室在數學研究所一幢小樓的二層上。室內除了兩張辦公桌和兩個小小的書架外,幾乎可以說家徒四壁。兩張辦公桌上還落滿了厚厚的塵埃。很顯然,桌子的主人公平日里是很少來這里辦公的。我猜想,他們的研究工作多半是在宿舍里完成的。在這間辦公室里,我見到了一個個頭矮小、神情靦腆、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的年輕人。他得悉我是一位記者后,不免有幾分緊張,說話也顯得結結巴巴起來。根據我此前見到過的照片,我一下子就認出了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就是蜚聲海內外的數學家陳景潤。我明白,他誤以為我是來采訪他的,便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是來采訪他的同事王元同志的,只需他告訴我王元的具體住址便可以了。這時,他方如釋重負,如實告訴我王元住在五號樓的幾層幾號。
我向陳景潤道謝后,即按照他的指點,徑直來到王元同志的住處。幾下輕輕的叩門聲響過之后,一個50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中等個頭,方臉盤,穿一身半舊的中山裝。得悉我的來意后,他熱情地把我這位不速之客讓進屋里。進得屋來,彼此又少不得一番寒暄。接著,我們的談話便切入了正題。他告訴我,他于1930年出生在浙江省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里。他的父親曾擔任過舊中國中央研究院(相當于我們而今的中國科學院)的辦公廳主任。當時的中國,政局動蕩,軍閥混戰,接踵而來的又是烽火連天的抗日戰爭,廣大的中國民眾從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因此,幼年的王元當然也不可能接受系統而正規的良好教育。8歲那年,王元隨著逃亡的人群來到當時的陪都重慶,就讀于郊區的一所鄉村小學。同許多普通的孩子一樣,幼時的王元并沒有表現出什么過人的天賦,只是比其他孩子更多地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興致。一盒用得半癟的馬利牌水彩,一把拉了多年的小提琴和一套殘缺不全的《紅樓夢》,都成了他的珍愛之物。每有閑暇,他總少不得要畫幾筆水彩畫,或是拿下墻上的小提琴,拉上幾只中外名曲。星期天,他又會埋首于《紅樓夢》一書中,幾至廢寢忘食的地步。剩余時間,他常常移步戶外,在附近的小河里撈魚、撈蝦、捉螃蟹。廣泛的興趣愛好占取了他太多的學習時間,以至于老師布置的必修的物理、化學、動物、植物等作業,他只能靠著抄襲別人的作業來交差。偶遇考試,他有的功課還免不了要吃“零”雞蛋。直到高中畢業時,雖經他加班加點連軸轉,到頭來,他的畢業考試成績也只能勉強及格。
漫長的八年抗戰終于結束了。王元隨著還都的人群重又回到南京。為了將來能有一個穩定的飯碗,他雖然接連報考了好幾所大學,但無一不相繼落選。無奈,他只好奔冷門,才僥幸考入浙江金華一所不出名的大學數學系,師從蘇步青教授攻讀數學。1952年,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在華羅庚先生的指導下,致力于數論研究工作。人云“知恥而后勇”。在新中國的懷抱中,王元張開搏擊的羽翼,翱翔在數論研究的藍天中。1956年,26歲的王元成功地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中的2+3。1962年,他又與人合作,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中的
另一大難題1+4。在蘇聯出版的僅供研究生使用的教科書中,幾乎每一章都引用了這位青年數學家所發明的“王氏定理”。全書提到他名字的地方竟達30幾處之多。1964年,在華老的指導下,他又利用圓分域的方法計算多重積分,并經大型電子計算機計算而予以證實。當他的學術論文《數論在近似分析中的運用》發表后,著名的奧地利數學家盛贊他們的研究成果“是對整個數學界作出的價值連城的貢獻”。他與華老的研究方法,亦被國際數學界命名為“華一王方法”。從此,這位中國數學家的名字,也遠播重洋,傳遍了發達的各個資本主義國家。
對王元先生的采訪,是這樣出乎意外的順利。不知不覺中,我們便在時鐘的嘀噠聲中送走了3個多鐘頭。這時候,王元的夫人端著熱騰騰的飯菜出現在我們面前。王元先生連忙打住話頭,拿來筷勺,熱情地招呼我進餐用飯。盛情難卻,我自然只能客從主便,聽憑主人的安排。飯后,王元先生余興未減,又繼續同我海聊起來。他講起一位日本女記者對他的采訪,說那位女記者根本不用鋼筆和采訪本。采訪一開始,她便將錄放機放在案頭開始錄音。本人也只是間或作一些提示性的插話。采訪結束后,又用自身攜帶的照相機同他合影留念。因此,整個采訪過程都顯得十分的輕松和愜意。兩相比較,我國新聞界的采訪手段就顯得比人家落后多了。我不住地點頭稱是。我說十年浩劫,使我們同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差距愈拉愈大了。而現在,“文革”的噩夢剛剛結束,小平同志改革開放的大幕剛剛拉開,在這個問題成山、麻煩成山、困難成山的百廢待興、百業待舉的歷史轉折時刻,有多少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都迫在眉睫,等待著我們去處理,國家哪有余力去考慮新聞工作的基本建設?王元先生亦與我表示了同感,承認當前國家最重要的事情是,應該千方百計地把國民經濟搞上去,讓人民的生活一天天富裕起來。
是日下午3時許,我向王元和王元先生的夫人道謝告辭,踏上回旅館的路。初春的落日,紅紅的,斜掛在落日的余暉中。坐在回城的公共汽車上,我想了很多很多。突然,一個醒目的標題浮現于我的腦際——“《一個差等生的成功之路》——記征服哥德巴赫猜想難題的數學家王元”。對!就以此為題,記述這位數學家是如何從科學知識的底谷攀登上世界數學科學的高峰的吧!這對于那些高考落榜的青年學子,對于那些在前進道路上遇到過挫折和失敗的青年人,數學家王元的人生之路,難道不正是激勵他們奮發進取的楷模嗎?
采訪王元先生的這篇拙作,如期發表在1980年7月號的《山西青年》上。正如刊社領導所預期的那樣,文章果然在青年讀者中引起了一點小小的轟動。不少數學愛好者投書本刊,希望能詳細了解一下王元先生具體的通訊地址,以便向王元先生求教。有不少數學愛好者還自稱他們已經研究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難題的1+1,請求我本人能與王元先生聯系,幫助審核驗證他們的研究成果。年輕人的熱情和勇氣是可鼓而不可泄的。我只好寫信給王元先生,看他可否滿足這些數學愛好者的請求。未幾,我便收到了王元先生的復函,他在來信中說,這些青年人對數學研究的熱情和興趣,是可喜可贊的。日前,中科院數學研究所收到的類似信件和所謂的研究成果,少說也有一兩麻袋,但有關哥德巴赫猜想1+1的研究,卻沒有一份是經得起科學驗證的。因此,他誠懇地奉勸那些熱情的數學愛好者,不要僅憑一時的沖動和熱情,在這項不可能有任何研究成果的研究項目上去花費無用之功了。
我隨即把王元先生復信的大意,寫信告訴了與此有關的那些數學愛好者,希望他們能以科學、審慎的態度,去對待自己所選擇的研究課題。
今年8月6日22:10分,在中央電視臺第十套《大家》欄目中,我又看到了王元先生那熟悉而親切的面影。歲月的犁鏵雖然在這位年屆76歲的著名數學家、中科院院士的額際刻下一道道褶痕,但整個看來,他思路之敏銳,行動之自如,依然一如當年,絲毫沒顯出一點兒龍鐘老態。自這位中科院院士從數學研究所所長的崗位上卸任之后,他便自認為自己已從一個專職的“演員”變成了“觀眾”,所能做的也僅是為那些數學界的青年俊彥施肥澆水,筑籬護苗,促其健康成長。他也不曾忘記他青少年時代的諸多愛好,但他更多地是把自己陶醉在筆走龍蛇的書法藝術的線條世界里。按說,中科院院士是終身制,并不存在退休與否的問題。但與在任時相比,他畢竟去辦公室的時間是十分有限了。人謂“看一個人的過去,就可以知道他的現在;看一個人的現在就可以知道他的將來”。對于興趣多多、愛好廣泛的這位著名數學家、中科院院士來說,我深信他的晚年生活一定會是多姿多彩、充滿情趣的。我也衷心祝愿他健康長壽,能于晚霞中譜寫出一首無限美好的夕陽曲。
(責編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