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苗族民歌《你像一朵花》類屬的思考

　　中央電視臺2004年舉辦了“西部民歌大賽”，經過緊張的角逐，貴州臺江反排苗族多聲部情歌《你像一朵花》和《要玩趁年輕》榮登榜首，獲得金獎。我作為貴州的音樂教育工作者，激動、自豪之余，對節目主持人將《你像一朵花》稱為“苗族大歌”深感不解，因為無論從曲調、歌曲內容及演唱形式、演唱環境上看，都與大歌聯系不起來，特別是從民風民俗和民族倫理學角度方面來講，更是不能混為一談！起初，只當是主持人忙中出錯，可以原諒。但隨著社會影響的不斷擴大，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部分侗族人士說，苗族想借侗族大歌出名，也搞了個苗族大歌；而苗族同胞則說，苗族自古就有大歌，而且歷史悠久，為什么要借侗族大歌出名？一番爭論以后，學術問題變成了民族問題，不歡而散。本人一直試圖找到發生上述錯誤的原因，但一直沒有結果。直到2004年2月20日，《貴州日報》刊登了記者蘇丹采訪大賽總撰稿黃湘先生的文章后，真相才得以大白：原來把《你像一朵花》稱為“苗族大歌”是黃湘先生的個人觀點！文中，黃先生自己說，他“借助侗族大歌的概念”到臺江尋找“苗族大歌”時，歌手們明確告訴他“我們只會唱情歌不會唱大歌”，他便讓歌手們唱情歌。“他們開口一唱，就把我驚呆了”，黃先生立即脫口而出“這就是苗族大歌”，歌手們還爭辯說他們唱的不是苗族大歌。顯然，將情歌稱大歌的是黃湘先生了。正是黃湘先生的論斷通過電視傳播，引導了輿論。因此，筆者想結合貴州黔東南民歌情況，就臺江縣反排苗族民歌《你像一朵花》的類屬，分三個方面談談拙見。
　　第一，要弄清楚苗族民歌《你像一朵花》的類屬，就要研究民歌的類屬劃分。關于民歌的“大”與“小”，貴州少數民族對自己的民歌有著最樸實、最明了的分類，同時對“大歌”、“小歌”各自的文化內涵及表現內容都有明確的界定。“古老傳下來，不知哪朝代，大歌唱吃酒，小歌唱情愛”（布依族大歌），就準確地代表了貴州少數民族民歌的普遍適應性，這樣對“大歌”、“小歌”的分類，也是經過專家們多年不懈努力研究后總結出來，并已經實踐證明了的正確結論。為什么說“大歌唱吃酒”？這是因為酒在少數民族生活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飲酒可說是少數民族的普遍愛好。每逢佳節，紅白喜事，主人都要設酒相待，如果是祭奠祖先，那更是傾寨痛飲。有酒必歌，以歌敬酒，以歌助興，以歌謝主，以歌擺古（談古論今）。可以說，“大歌唱吃酒”幾乎唱就了民族文化的主要內容。
　　從題材內容方面看，“大歌”廣泛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角度，如人類起源、民族歷史、民族重大事件和禮儀、勞作過程和愛情故事等。主題相對宏大，社會功能作用突出，包括《古歌》（如“十二路”）、《敘事歌》（如“娘阿莎”）、《盤歌》（主客間的相互盤問）、《頌歌》（主客間的相互贊頌）等，內容廣泛而豐富。大歌多在婚喪嫁娶、祭祀、節慶、吉日以及祝壽、聚會等重大禮俗性場合演唱，演唱者也多為閱歷豐富、德高望重的長者或智者。以苗族古歌《跋山涉水》①的采風記錄來看，就是由幾位長者以分節歌的形式演唱的，它反映了由于歷史的原因，苗族祖先被迫離棄故土，成群結族，經過漫長而艱辛的跋涉，輾轉遷徙，最后才在貴州這塊人煙稀少的土地上定居下來的辛酸經歷——
　　來唱五支奶，來唱六支祖，
　　歌唱遠祖先，歷經萬般苦，
　　遷徙來西方，尋找好生活。
　　……
　　從前五支奶，居住在東方，
　　從前六支祖，居住在東方。
　　挨近海邊邊，天水緊相連，
　　波浪翻翻滾，眼望不到邊。
　　……
　　我們五支奶，我們六支祖，
　　經過千般難，受過萬般苦。
　　遷徙到西方，創造好社會。
　　……
　　而“小歌”則不同，主要以求愛、求偶、婚戀過程中各階段未婚男女青年雙方的情感、心態等為題材，體現相互贊美和互訴衷腸，演唱者主要是未婚男女青年。其社會功能也主要在于求偶婚配，演唱時必須回避長輩。
　　例如臺江《夜歌》：
　　“夜深人靜了，娃娃們都睡了，老人們也都睡了。
　　只剩我們倆，在這里游方，日子短得很，要玩到天亮。”
　　從環境方面看，“小歌”只能在村頭寨尾的“游方場”或老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唱，而“大歌”則可以根據事件、對象、內容，在不同的環境演唱。例如，青年人晚上游方歸來，在途中可以唱贊美自然、贊美家鄉的大歌。同樣，敘事、祭祀、婚禮、喪葬、擺古、喝酒、說理等，就可以根據場合選擇相應的大歌演唱。
　　從結構形態看，“大歌”篇章一般比較長大，如《苗族古歌》中的《開天辟地》《打柱撐天》《跋山涉水》等，少則百行，多的有數百行，且多為分節歌形式，主要強調歌詞內容的陳述和思想的表現。而“小歌”的結構相對短小，獨立成章，強調詞曲的完美結合。如臺江已經快失傳了的《四月泡熟透了》（古調游方歌）：
　　看怎樣才好，好個四月泡，②
　　熟透壓彎枝，想把樹枝摘，擔心泡落地。
　　想和阿哥好，又怕哥眼高，背名是談情。
　　得個壞名聲，愁壞阿妹心，哥要好好聽。
　　從曲調和演唱方法上看，大歌高亢嘹亮，甚至有呼喊的特點，用真聲（大嗓）演唱。小歌則強調細膩情感的抒發，音樂性強，常用假聲（小嗓）或真假聲結合演唱。如：
　　譜例一，臺江苗族飛歌《五月來了》，高亢嘹亮的大歌。
　　
　　
　　譜例二，臺江、雷山情歌《快來一起玩》，細膩委婉的小歌。
　　
　　
　　從歌唱的形式看，情歌一般為兩人以上才能唱，而大歌則靈活多樣，有群體也有個人演唱。
　　第二，關于苗族大歌與侗族大歌的區別。也許人們會說，侗族大歌的題材不也是多與愛情有關嗎？在這里必須說明的是，侗族大歌作為一個歌種，它的文化功能在于“聯誼”和“抒情”，而不在于“求偶”，這與情歌是迥然不同的。例如侗族大歌《蟬歌》：
　　妹妹上坡去薅草，聽見蟬兒哭聲高。
　　問蟬有何傷心事，不見情郎心兒焦。
　　歌曲表達的僅僅是一種對愛情的渴望，歌中的“情郎”沒有具體針對性和特指性，更沒有求偶的直接傾訴。
　　侗族大歌的稱謂是從侗族語言“嘎老”意譯而得，因其演唱形式為多人多聲部，已在人們心中形成了“嘎老”（大歌）即多聲部侗族大歌的概念。苗族大歌按照民族的普遍適應性原則和專家們認可的分類法分類，黔東南境內苗族大歌分為單聲部大歌和多聲部大歌。根據掌握的資料，單聲部大歌各地都有，多聲部大歌則主要分布在凱里市凱棠鄉和臺江革一鄉。凱棠、革一大歌苗名“霞央”（飛歌），屬于模仿式二聲部大歌。單聲部大歌除按分類法分類外，黔東南州黃平縣就有直接叫“大歌”的苗族民歌。苗族大歌無論從文化內涵方面、形態特征方面，以及演唱特征方面，與其他少數民族民歌一樣，完全符合典型大歌特征。黃平苗族大歌，苗語叫“霞Hlieb”（苗語注音，無對應漢字）。與侗族大歌相比，黃平苗族大歌不具備多聲部特征，它是一種單聲齊唱或獨唱歌曲。此外，大歌類苗族民歌還有“霞酒”（酒歌）、“賈理”（說理、勸世歌）、“各霞”或稱“霞央”（飛歌）等，都屬于單聲齊唱或獨唱歌曲。
　　第三，臺江縣反排苗族民歌《你像一朵花》的類屬和特點，與當地民俗民風和民族倫理觀念有密切的關聯。
　　《你像一朵花》當地稱“霞昂”（年輕人演唱的歌），無論從音調、歌詞、演唱環境、演唱形式、演唱對象來看，都是一種典型的群體求偶中的求偶情歌，屬于“小歌”范疇。
　　譜例三，《你像一朵花》其音調婉轉含蓄，娓娓動人，音量適中。
　　
　　
　　《你像一朵花》其歌詞內容生動，表達了男女之間相互愛慕、贊美之情，具有明顯的求偶目的：
　　你像一朵花，卻又不是花，
　　是個小呆帕（姑娘），難得帶回家。
　　要是你是花，開在半山崖，
　　只要你愿意，我定把崖爬，
　　不怕被摔死，把你摘回家。
　　《你像一朵花》其歌唱形式為四人以上，符合情歌一般為兩人以上演唱的原則。
　　和每年的暑假一樣，2005年7月，我到雷山西江、劍河革東等地采風，恰逢黔東南州幾位民歌專家在革東為“多彩貴州”歌唱大賽選拔原生態民歌手。其中一首情歌《夜深人靜了》具有典型的民族特色和地域特點，頗具比賽競爭性，就決定用這首歌參賽。可是，姑娘們卻不肯唱。她們的解釋是，她們的歌隊中有年齡雖然相同，但是輩分不同的人，有老輩子在場是不能唱情歌的。結果任憑專家們磨破嘴皮再三動員，她們都不肯唱，由于時間緊迫，只好放棄《夜深人靜了》。而據我所知，《你像一朵花》在最初發現的時候，也面臨過這樣的情況，后來搬上舞臺還是動員了一些外出打工、輩分相同的年輕歌手回來參加演唱的。在現實生活中，你到臺江縣反排村去，如果有長輩在，她們也是不肯演唱情歌的。
　　以上事實充分說明，臺江多聲部民歌《你像一朵花》屬于“小歌”類的情歌。將其劃為大歌既不符合民歌的科學分類原則，也不符合民歌的客觀實際，更不符合民族自身的審美觀念和民族情感。
　　因此，決定民歌的類屬，不能是專家學者的硬性劃定，而是要根據人民群眾生活實踐的經驗總結來確定。尤其是對少數民族民歌類屬的劃定，不單是學術問題，同時還涉及到民族倫理道德觀念，切不可失之偏頗。
　　
　　參考文獻
　　1.《貴州民族概述》，《中國民間歌曲集成·貴州卷》，古崇智執筆，1995年12月出版。
　　
　　①《跋山涉水》，《苗族古歌》１３３頁，潘定智、楊培德、張寒梅編，貴州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７年１１月出版。
　　②泡，一種野果，可食。
　　李星澤 貴州民族學院音樂舞蹈學院副院長、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