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受的美國文明

文明，在現(xiàn)代人的語言中屬于一個時髦名詞。但當你要具體感受文明的時候，因為它的內(nèi)涵太大，常常會有置身云霧的感覺。當社會從牛耕馬拉進入飛機火箭的時代，歷史的縱向比較會讓人感到一種物質文明的進步和享受。不過，這種感受如果沒有橫向的比較加以刺激，人們會迅速適應，感覺麻木。然而，一旦將兩種不同的文明作一橫向比較，那么多少可以發(fā)現(xiàn)文明的一種奇妙特性。

“國門”形象

一踏上飛往美國的西北航空公司的飛機，令我感覺最詫異的是服務員的千奇百怪。他們中有小姐、有大嫂、也有大叔、甚至還有大媽；有白人、有黑人、也有黃種人；有高的、有矮的、有苗條的、也有胖得出奇的；長相自然很少稱得上漂亮。這與中國空姐給人的年輕、漂亮、整齊、禮儀的印象簡直相差太遠。中國人常常將航空小姐（空嫂）當作“國門”的形象，要給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正如出門裝扮一樣，人們大都會將對外的形象看作自己文明的象征。但美國人似乎并不在乎這種表面的形象。后來知道，在美國凡是法律規(guī)定中沒有的內(nèi)容，例如長相、高矮、胖瘦等，老板是不可以借用來作為選擇或辭退職工的理由的，否則， 職工就可以告你人身歧視。看來，在中國以年齡、性別、長相、高矮選取職工的做法在美國都屬于侵犯個人權利的行為。美國社會將個人權利放在國家形象之上。這兩種似乎都是文明的表現(xiàn)，但我感到很難從原則上抽象地去比較它們的優(yōu)劣，倒似乎更適合人們具體地去感受它們各自的價值。文明，不是一種評價的標準，而是一種價值的感受。

能源消耗

來到美國，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住房。而一住下來，就會碰到能源問題。前幾年，國內(nèi)就有文章批評美國人均消耗的能源是發(fā)展中國家的20倍。為什么要消耗這么多呢？走近他們的生活才有了感性認識。美國人的三四口小家庭，大都有二三輛車，夫妻上班，孩子念書，大都是一人一車。不少美國人還喜歡開高頭大馬的SUV型越野車，因為這樣的車不怕撞，有安全感，唯獨不考慮油耗。我在散步的時候，常常發(fā)現(xiàn)停在紅燈路口的汽車，當綠燈亮時，車主猛地將油門一腳踩到底，汽車發(fā)出如飛機起飛時的巨大轟鳴聲，車輪極速飛轉，但車身因慣性無法跟上車輪，造成輪胎空轉和地面摩擦，仿佛飛機著陸時，冒出一陣青煙。原來美國的年輕人喜歡飆車，但公路限速，違反要重罰，而啟動到限速之間沒有法律規(guī)定，于是他們就鉆這個空子，來一個瞬時提速，以滿足刺激。這種啟動的油耗是驚人的。

此外，美國人的洗衣機、烘干機、冰箱、微波爐、電爐、烤箱等都是功耗很大的，住房和辦公室大都用中央空調。有報道說德國大都不用空調，在英國電腦用完后不關屬于犯罪，但在美國，辦公大樓和住房的空調、電腦是整年不關的。我在的時候正是初夏，當?shù)貧夂虿怀^30攝氏度，不開空調也很舒服，但他們習慣開著空調，我也只好入鄉(xiāng)隨俗，盡量去適應。但因為室內(nèi)空調太冷，不得不在辦公室內(nèi)備上外套，有時候，穿著外套還是冷得不行，不得不到外面太陽底下活動添暖。我的一位朋友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因為空調太冷，寒氣侵入頸椎，全身不能動彈，不得不用微波爐加熱藥枕敷在頭頸驅寒。早些年中國老人到美國看孩子，見到大好的太陽不曬衣服，開烘干機消耗能量就想不通，其實，讓長期以來習慣節(jié)約一滴水、一度電的發(fā)展中國家的老人們想不通的事情還有很多。美國人就是這樣，用機械化和能源代替了所有人的體力勞動和基本的步行運動，最后再用機器和能源制造運動機械幫助人消耗體內(nèi)多余的能量。他們在用消耗能量的新方式不斷克服浪費能量的老方式所造成的弊病，結果是能量消耗的弊病越來越嚴重，對能源的依賴也越來越絕對。能源問題會影響民心、影響大選、影響政治，難怪在能源危機的今天，美國老是要干涉石油國的內(nèi)政、制造戰(zhàn)爭，從而引發(fā)恐怖主義和世界的混亂。

肥胖泛濫

能源依賴的直接后果就是生活的舒適和缺少勞動帶來的普遍肥胖。街頭商場的大胖子之多，可以說是美國社會的一大特色，要不是因為涉嫌歧視和有侵犯人格尊嚴的擔憂，你將形態(tài)各異的胖子攝影下來，保證可以出一本千姿百態(tài)的胖子影集。

我曾經(jīng)在上海的大世界“世界之最”展覽中看到過一個美國胖子的模型，它的重量在天平上可以與11個成人相平衡。但因為那是模型，沒有真實感。到了美國，看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胖子，當你走近他們的時候，真的會瞠目結舌。一次坐地鐵，我將以中門為界的半個車廂的人數(shù)了一下，20個美國人中，如果按照中國人的標準只有五六個標準身材，按照美國人的標準則有5個胖子，也就是說，有50％是相對的胖子，有25％是絕對的大胖子。

還有一次，我與一個大胖子在火車車廂里對面而坐，我暗暗估測了一下他一側1/4的腰圍，大約40多公分。也就是說，他的腰圍至少160公分以上。我想他已經(jīng)夠胖了。但當他下車走遠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在人群中還不算很胖，因為有些人比他還要胖。而且凡是能在街上走動的，就是還沒有胖到極限，凡胖到極限的，除了坐在特制電動車上，就只能呆在家里了。

“文明”的堆積

美國的肥胖者何以如此泛濫，首先當然要歸罪于美國的食品。走進美國的超市，食品之豐富不亞于中國，特別是冰淇淋、蛋糕和各種甜食更加出色。在中國曾經(jīng)轟動一時，高價出售的哈根達斯冰淇淋，在美國只是普通品種之一，絕對價格比中國低得多。禽蛋魚肉同樣不少，只是不像中國有大量鮮活產(chǎn)品。它們都是經(jīng)過去骨加工，回到家里燒烤非常容易。素菜都是無土栽培，可以生吃，但不同的菜蔬，味道卻都差不多，不像中國大地栽培的蔬菜，大都生腥，內(nèi)含成分是溫室菜蔬不能比擬的。總之，美國人的一切都是適合于快餐飲食習慣的。高熱量、高脂肪，再加快餐式，奠定了美國肥胖癥泛濫的基礎。

開放后的中國，飲食文化或許是對美國影響最深的一種，我接觸到的不少美國人都對中國的飲食愛不釋口。不少有條件的美國人，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中國江南地區(qū)飽嘗中華美食，沒有機會來中國的就只有在美國吃中國菜了。但美國是一個快餐文化盛行的國家，美國人又不習慣中國炒菜的合餐制，全盤照搬中國的餐飲是很困難的。于是，在美國發(fā)展起來一種美國化的中國飲食方式，那就是ChinaBuffet（中國自助餐）。這種改良的中國菜，5－8美元一人，盡情暢食，菜肴琳瑯滿目，其價格卻與一份普通的漢堡、麥當勞套餐相似，對于胃口好的人來說，自是非常合算而又有誘惑力的。由于自助餐可以無限量盡情暴食暢飲，很適合美國胖子的形成，又由于Buffet的讀音與“包肥”非常接近，所以不少在美國的中國人將這種自助餐翻譯成“包肥”。我第一次從底特律的朋友中聽到這樣的翻譯，感到真是妙極了。

我走遍美國，到處見到這樣的中國餐飲，但很快就感到一種巨大的文化差異。在中國，美國的麥當勞和肯德基是兩家公司的連鎖店；而在美國，中國的China Buffet卻是各人各開自家店，于是名字也從China演化出各種名號的張家、李家Buffet。這真是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的又一大差異，美國是大家跟著一個聰明人走，企業(yè)慢慢凝聚成一個巨人；中國是許多聰明人爭著往前走，相互擠兌，相互淘汰，沒有一家做大。

初時，我感到美國的連鎖飲食文化比中國的優(yōu)越，但時間一長，又覺得不然。正如中國的食品不容易產(chǎn)生胖子一樣，中國的食品經(jīng)營方式也不創(chuàng)造巨人企業(yè)。這對于在大自然中需要多樣化協(xié)調的生命系統(tǒng)來說，或許是最合理的。食品的壟斷以及食品鏈的單一，只是一種機器的生產(chǎn)方式，卻不符合生命多樣化的生長方式。工業(yè)化方式的文明并不能被生物化時代的人們所消受，因此，美國的肥胖癥泛濫現(xiàn)象其實是不消受的工業(yè)文化病現(xiàn)象。

肥胖權的保障

當我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問題后，便同時發(fā)現(xiàn)了美國社會與這些不消受的文化相對應的一系列所謂文明的保障。那就是不僅他們在就業(yè)崗位等問題上不能限制肥胖標準，即使國門的面子——航空服務員也不例外；而且，他們所有的服務設施也必須像照顧殘疾人一樣要為胖子提供一切方便。很多科技革新是為了方便人的體力，甚至讓人近乎在體力上不勞而獲。例如綠化清潔工，拔野草，清除邊角垃圾，總要蹲下或彎腰勞作，但是美國人創(chuàng)造了用藥水點灑野草的技術，人只要背著藥桶，直立著用長長的噴管對準野草一噴就行。邊角的清潔，則發(fā)明了吹風機，將樹皮、樹葉吹到樹根部做肥料就成，一切工作都無須彎腰。

此外，快餐文化讓你可以坐在車上購買套餐，對上下車有麻煩的胖子來說，這無疑是一個福音。但這種方便，卻很快被所有的開車人享受去了，那么這些開車的人缺少運動，是否反過來又增加了胖子的比例呢？據(jù)說，這項文化也曾經(jīng)被引進中國，不知道是學先進文化還是學文化糟粕。還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我走過住地附近的幾家銀行，總是看不到里面有人交易，我想難道美國人都在網(wǎng)上交易，連現(xiàn)金和支票業(yè)務都沒有了？終于有一天，房東帶我實踐了一次不下車的銀行服務，令我恍然大悟。原來每個銀行的外面都有幾處不用下車就可以交易的地方，客人只要打開車窗，通過遙控電話說清交易目的，一個長長的通道，將支票或現(xiàn)金吸進柜臺再送回車窗。

當我越來越多地發(fā)現(xiàn)美國的文明正在高速度地培養(yǎng)懶人生活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文明， 其實也是一塊面包，只不過它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沒有它是不行的，但過度享受它也是不好的。它也會令你不消化，令你堆積脂肪，令你健康指數(shù)迅速下降。我在訪問耶魯大學時與社會學系的戴維絲教授談到這個問題，她感慨地說，上世紀60年代，美國沒有這么多肥胖者。今天的美國人對文明創(chuàng)造的舒適太依賴，太沒有自律性。戴教授是一個以自己的行動有限接受美國文明的典型，她有轎車，但她堅持騎自行車上班，她在飲食和生活方式上保持健康的節(jié)制，因此她的身材非常好，身體也很健康。

是的，文明如果只是給人提供享受和休閑，而不是給人一種自律和勤勉，那么這樣的文明就是不消受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