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鸞與哈姆雷特形象的比較

馮小剛導演的《夜宴》有“中國版的《哈姆雷特》之稱。的確，從故事情節上看，大到因為厲帝或克勞狄斯的殺兄篡位娶嫂行徑，導致太子無鸞或王子哈姆雷特為父報仇的框架建構，小到“戲中戲”、“借刀殺人”等一些具體細節編排，兩部作品實有諸多雷同。但眾多的跡象也表明：《夜宴》非《哈姆雷特》。如在作品主題的豐富性與深刻性上，后者明顯優于前者，它遠遠超越了某時代的“宮廷之亂”和“情色之爭”，而上升到了對生命價值和重整乾坤的思慮，對理想與現實矛盾的反映這樣的高度。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夜宴》和《哈姆雷特》都有個性鮮明的形象，那個情感誠摯又充斥權勢欲望之火的婉后形象，使哈姆雷特的母后相形見絀，但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王子又是馮小剛片中的無鸞太子遠不可比及的。

一、此復仇非彼復仇

同為王位正統的繼承人，哈姆雷特與無鸞都突遭父王被殺、叔叔篡位、母后改嫁、君臣爭斗一連串變故，于是被逼走上復仇之路。但在復仇的動機、過程、方式和效果等方面，哈姆雷特的選擇和行動相比無鸞要豐富精彩得多，因而使他的復仇更具思想內涵。

無鸞是詩人、舞者，而缺少政治報負。當青梅竹馬的戀人被父親占有從而成了自己名義上的母后那一刻，他就對殘酷的宮廷斗爭心存厭倦，因此遠離皇宮去藝館學藝，整天沉溺于歌舞世界。他把對婉后的思念寄情于歌舞中，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這是太子難得的癡情，然而也是他復仇之路上的障礙，承載過多兒女私情的男人終究難成權勢斗爭的勝利者。所以，我們沒有看到無鸞復仇的種種計謀和咄咄聲勢，沒有看到他對前途和未來的深思遠慮。他的復仇就是單純的殺死叔叔，他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把越女劍或一包毒藥。面對家仇國恨和宮廷嚴酷的斗爭，他表現了太多的悲哀與無奈，那厚厚的面具，那幽怨的舞姿，那簡單低沉的話語，無不顯示其寂寞無助的精神狀態。

無鸞的復仇不是沒有行動，如在皇后加冕大典上表演的小戲，被驅趕又潛回宮廷等，但這些行動有些魯莽草率，沒有心機，缺少謀劃。所以即便無鸞為父復仇的愿望強烈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其行動卻無果而終，且并無厲帝所說的“氣勢如虹”。相比較，哈姆雷特的復仇之路更加曲折生動，豐富而深刻。

同樣懷揣強烈的復仇欲望，哈姆雷特也想痛痛快快地報仇，但他沒有直接實施復仇行動，而是成為一個“瘋顛”的思考者。作為一個人文主義者，哈姆雷特在處理問題的時候，首先著眼于人、事的價值而非具體的人與事。在價值尚未確認之前，他不會貿然行動。這樣，他沒有把復仇當作是純粹的殺死仇敵一了百了的事件，他的目標也并非是消滅克勞狄斯的肉體，對他來說，重要的是復仇的價值要有所屬，即其復仇行動的結果是既能消滅了克勞狄斯的肉體，又消滅了克勞狄斯所代表的罪惡本身。強烈的價值感使哈姆雷特不得不面對殺與不殺的問題，什么時候行動與怎樣行動的問題。另外，即便哈姆雷特下定了復仇的決心，也沒有忘記對生命價值的思考。他的內心深處還在不斷地詢問生命意義何在的問題。如此，一個復仇計劃就演繹成了一場痛苦的思想斗爭。在這個過程中，哈姆雷特用懷疑的眼光去審視周圍的一切：社會的黑暗，人性的虛偽，世態的炎涼，天道的不公。因此，哈姆雷特的復仇之路因種種思慮而導致延宕。但隨后哈姆雷特編排“戲中戲”、改寫奸王信件、與海盜搏斗、與雷歐提斯比劍，親手殺死奸王等一連串行動，無不展現了王子的魄力與剛強。尤其是他的“To be or not to be”的思考已經遠遠超出了復仇本身，使之更具人文思想內涵。

同樣死亡的結局，也顯示了不同的效果。哈姆雷特的死揭示了理想與現實的距離、先進與落后的矛盾，以及縮短這種距離、解決這種矛盾的必要性與現實性。無鸞的死僅僅重現了五代十國的混亂朝綱，陰謀詭計、爾虞我詐和兇殘殺戮等血腥場面。

二、此憂郁非彼猶豫

面對顛倒混亂的時代、惡毒的人性，無鸞與哈姆雷特都表現出失望頹唐消極的一面，但無鸞的憂郁與哈姆雷特的猶豫卻是兩個概念、兩種狀態。無鸞回到宮中，除了一副被面具掩蓋的面孔和寥寥幾句生硬的話語之外，觀眾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了他的悲情與憂郁。而哈姆雷特的矛盾、苦悶、困惑、迷惘和恐懼等豐富的心理內容通過他多次激情的獨白披露了出來。觀眾理解并接受了他的憂郁，這就是他所面對的惡勢力過于強大，作為新興資產階級代表的哈姆雷特還不能勝任“重整乾坤”、改造社會的歷史重任。他的猶豫不只是因為找不到復仇的方法，而是因為他所進行的關于人類生命價值的哲學探討，涉及到了人的生存、死亡與靈魂等形而上的問題。他不僅看到了他人心靈的丑惡，而且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靈黑暗。“我心情如此沉重，直覺得大地這一幅大好的框架是伸到茫茫大海里的一座荒涼的山峽”，“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我的罪惡是那么多，連我的思想也容納不下。”“美德不能熏陶我們的本性”，世界也正因此成了“牢獄”和“荒原”。他渴望用進步的人文主義思想改造社會，但嚴酷的現實已擊碎了他昔日的夢幻，夢幻的破滅意味著他的生活理想與信念的破滅。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使他如此躊躇難決，苦思焦慮，這就是文學史上所說的“延宕王子”。

因此，由于父王的仇不能報，傾心的人不可得而致憂郁的無鸞，與思想深刻的哈姆雷特相比較，顯得狹隘了許多。單純了許多，連厲帝都說：“是你的憂郁打動了女人!”可以說，《夜宴》上演了人的悲劇，而《哈姆雷特》則反映了人性的悲劇。

三、掩飾真愛與偽裝不愛

愛情是亙古不變的話題。莎士比亞是書寫愛情的高手，但在《哈姆雷特》中，因為哈姆雷特與歐菲利亞的愛情不是主要情節線索，所以莎士比亞沒有過多的著墨，隨著奧菲利亞的死亡，哈姆雷特心中萬念俱灰再無愛情可言。重要的是，在兩人為數不多的共同在場情況下，觀眾也只會看到瘋癲的哈姆雷特對無辜的奧菲利亞的指責，而非纏綿的愛情表演。馮小剛導演卻在片中給了愛情更高的地位，愛情與復仇是此片中并行的兩條線索。圍繞此線編排了眾多感人的故事：婉兒為救情郎無鸞幾次冒險，無鸞為婉兒擋住劇毒的一刀，還有無鸞臨死前對婉兒溫柔的呼喚，青女先為愛情而受鞭笞，后為愛情而被毒死；就連殘暴的厲帝也居然在愛情與生命之間選擇了愛情《夜宴》對愛大肆的渲染是《哈姆雷特》相對匱乏的。

無鸞鐘愛婉兒，無奈婉兒成了自己父親的皇后，所以借巡游學習曲戲，其實是逃避情殤的打擊。不是父王突然暴斃，他情愿在藝館里永遠作個寂寞的歌者。無鸞為什么喜歡帶著面具?主要是因為他不象哈姆雷特那樣會偽裝自己。他借面具來掩飾真情實感以免因喜怒形于外而陷入自身危機。無鸞也被青女深愛，尤其親眼見證青女愛的告白，讓他深深感動。在兩個女子之間，無鸞沒有取舍的機會和權利，只有情感表現的困惑與難處。或許是他骨子里天生有著逃避的個性，或許是迫于宮廷的混亂朝綱、暗藏殺機。總之，面具是他掩飾情感的方式。面具之后，依然是熾烈的愛情。無鸞臨死前對婉兒溫柔的呼喚，不禁令人凄然淚下。

哈姆雷特對奧菲利亞的愛情同樣是真實感人的，但哈姆雷特比無鸞善于偽裝，他為了不泄露自己的秘密，在心愛的人面前，也不作任何暗示，盡說些顛三倒四的無情話，讓深愛他的奧菲利亞傷心悲痛。但他跳下奧菲利亞墓中的行動，他的“我愛奧菲利亞，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的誓言，誰又能說哈姆雷特愛的虛偽呢?同處愛情逆境，無鸞做不出這種大膽的行動和表白，他只是壓抑自己，掩飾自己，缺少哈姆雷特的剛毅頑強。所以，無鸞的愛略顯蒼白。

比較無鸞與哈姆雷特這兩個人物形象，難免為無鸞感到可惜，這是一個沒有發展的形象，沒有充分發揮的形象，他本可以成為光芒四射的哈姆雷特，但由于編劇或導演的角色權衡原因，他不得不自始至終被籠罩在婉后的陰影之下，而沒有沖出世俗糾葛的陰霾。無鸞的語言、行為和心理表現與哈姆雷特相比要渺小得多，而哈姆雷特形象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理想已使他成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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