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文化與日常人生的同構

電視劇《亮劍》是近年引起較大反響的軍旅影視作品。它的存在與稍早出現的《歷史的天空》形成一條漸漸明晰的曲線，深刻地反映當下對軍旅題材影視作品地獨特把握，再次掀起一個軍旅作品高潮。作為一部受到各方關注地影視作品，《亮劍》獨特的文化意義恰恰解讀了當下軍旅作品地新走向，并闡釋了當下文化背景下對戰爭與人性的理解。

至于作品的長處，與其說是作品出色，還不如說是作品中所表現的這些人物本身。一是他們的人生極富傳奇性。這種傳奇人生，是特殊的歷史環境造成的。他們中間有些人所經歷的戰爭殘酷性為歷史罕見，他們所受的正規教育之少而功勛之巨也為歷史所罕見。為什么有文化的將領不能戰勝缺乏文化的將領?如果排除政治因素，應該是：在近代戰爭情況下，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生存絕境下所產生的求生欲望與生命潛力，可以進發強大的力量，從而彌補裝備的菰劣與智慧的從容。其次，他們的性格具有極致性，這就是單純的忠誠與勇猛。小說通過傳奇故事表現出他們獨特的性格。目不識丁并沒有妨礙他們成為戰將，反而為他們成為戰將而排除了一些文化上的束縛，反而使他們進發出一種赤裸裸的忠誠與勇猛，突現出一種生命的本色與率真的性情，具有灼熱的人格魅力。此外，他們兩極性的思維方式。把戰爭年代生成的你死我活的對立原則，用任何復雜的生活情境。伴隨著這種簡單的思維方式的情感方式是愛憎分明，意志特征是堅毅，行為特征是果斷。其實，這正是電視劇所體現的理想主義亮色。

從二元走向多元化

從《歷史的天空》到《亮劍》，中國當代軍旅題材的影視作品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首先便是消除了以往戰爭小說中的簡單的二元化分法。這不僅包括對于戰爭雙方的是非曲直不再是簡單的以“敵我”的標準來定義，還包括在人物的思想境界上也不再簡單的用“敵我”的標準來界定。《亮劍》這類軍事題材作品不僅展示了人性的復雜性，同時還展示了戰爭的復雜性，由一個長期約定俗成的二元思維(即敵我雙方)轉化為一種多元化的思考。對國民黨將領的處理不再簡單化，國民黨軍人與共產黨軍人在作品中不再是一種完全對立的關系、而是充滿了復雜性，這與以前作品中簡單化地突顯敵人猙獰的面孔有了極大的不同，實現了紅色經典情結的另一種參照的可能。

必須指出的是，戰爭小說由于其特殊性，一直都存在一種文化心理上的二分法思維習慣。戰爭的對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人心理的二元對立，有是非必有對錯，有曲直也必有黑白，有你死才有我活，這是純粹化而又簡單化的二分法。在建國初期的軍事題材作品中，這種二分法往往是作為作品的大前提而存在的，充滿了預知性并不可懷疑。因此，在這些作品中，對于戰爭的定性問題是早在作品一開始就已經有結論性的斷言。如《地道戰》中談到：“這是一場人民的戰爭，任何敵人都不可以戰勝偉大的人民”。這在作品之初就為戰爭的正義或非正義下了一個無法更改的結論性定言。

然而，在《歷史的天空》與《亮劍》等作品中，首先就力求打破對戰爭文化的簡單的二分法定義，戰爭的復雜性中更摻有人性的復雜性。無論是對79軍的壯烈展示還是對楚云飛部隊抗日的描寫，都從側面展示了對立的不僅是雙方，而是充滿了政治性與生活性的多方，并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變化——這不僅是對戰爭的一種思考，也包含了對人性的一種思考。

此外，英雄人物的塑造上也不再只是平面的頌歌式的展示，李云龍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得到新的發展與拓寬，在以往的軍事題材作品中，“眾多的無產階級英雄除了姓名、長相、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個性特點可以不同外，本質上都是一致的”。[1]而在亮劍等作品中，李云龍，姜大牙等形象卻得到極大豐富與還原，不再是單純式的扁平人物，而是充滿個性色彩的傳奇英雄，他們與以往傳奇人物最大的不同是他們內在的缺陷往往從另一面解讀了他們的真實性與新鮮感，從而顯得可親可愛，鮮明生動。

對民間立場的堅定與執著

戰爭文化常常滋生出一種簡單化的審美心態，思想上的弱者必定是道德上的弱者。戰爭中的非正義的一方在道德上總是有種種欠缺與不足，并一直處于劣勢地位：反派的瘋狂、個人品質的低劣、敵方軍隊的官兵不和、敵軍長官充滿了一種“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般醉生夢死的享樂觀。這不僅從正義與非正義上確立了戰爭的是非曲直，而且從民間立場上確立了敵我雙方代表的善與惡、對與錯。以往文本中似乎隱含了這么一條信息，只要你從屬于的是正義的一方，你便在道德上占有絕對的優勢：反之，只要你從屬的是非正義的一方，你就會在道德上走向淪喪。這不僅在主流話語中對其給予了堅決的排斥，并且在民間立場上也給予摒棄。

在以往軍事題材的作品中，個體不僅將生命交付于集體，而且個體的道德、行為規范的主動權也被主動“上繳”到集體這一概念中，集體的性質決定了個人的性質與氣質。《歷史的天空》和《亮劍》則對此有一定的思考，它對戰爭雙方的復雜性給予了深刻的洞悉、使兩方在道德上并未表現出涇渭分明的卑劣或是高尚，并非純粹到決不含有任何雜質。并且作品中還刻意展露出個體對于戰爭雙方的選擇上具有偶然性與機遇性。陳墨炎加入國民軍就是一個偶然性的因素，而魏和尚參加李云龍的部隊完全是個誤會，這不僅消解了對戰爭雙方純粹性的堅定，更從另一方面展示了個人選擇在戰爭中的偶然性。

戰爭不是個人生存的全部狀態，當然也就無法決定個人的整體氣質。對于個人而言，戰爭是人生命存在的某個片段、某段過程、而絕不是結果，更不是整個人生。即使是戰爭本身，也無法脫離時代政治背景與生活底色，它要從根本上回歸到日常人生中去。現代文化意識的平民化、世俗化和社會化使得以往表現出的純粹化的戰爭文化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可能和正邪對立的簡單化。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亮劍的理想主義很大程度上是對復雜而瑣屑的和平年代日常生活缺乏堅硬精神和浪漫詩性的批判。日常生活需要各種角色面具，人們為了功利性的生存，不得不掩飾生命的本色。軍旅作品不僅對戰爭有了更深的闡釋空間，更重要的是，對戰爭的切入點不再是永久地關注戰爭的是非成敗，而更多的關注是從民間立場給予切入，這種民間的目光當然不再是完全地與政治性的價值判斷重合或交相呼應，而是有了自己獨特的價值判斷與審美標準。不是一切站在正義之師中的個人都是高尚的，不是一切落入非正義軍隊的個人都是卑劣無恥的。民間立場的言說就意味著對于個人而言，所依附的群體盡管帶有一定的是非色彩，卻并不能指代個人的是非色彩。楚云飛這個人物形象不僅帶有鮮明的“黨國”忠臣的標志，而且也彰顯了民間文化中“義”的一面——他與李云龍的個人交往不僅充滿了一種濃厚的民間交往習氣，更有一種惺惺相惜的知己情誼。這種個人恩怨突顯了作品對于民間立場言說的堅定與執著，更展示了作品對戰爭文化另一面的精神探求。

對舊有敘事模式的繼承與打破

電視劇畢竟是一種大眾傳媒形式，對于中國觀眾而言，傳奇是永遠看不厭的。而新中國在批判傳統的傳奇、武俠、黑幕和言情敘事模式的同時，大量制造歷史的新傳奇。如《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烈火金鋼》等等。這些作品在計劃體制與大眾傳媒方式的合謀下，不僅成功地傳播了主流意識形態，而且影響一代又一代人，構成了新歷史傳奇的審美心理圖式。

以往軍事題材作品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敘事模式的雷同。從《董存瑞》的電影到《保衛延安》等文學作品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把個人成長故事融入進集體的熔爐之中。當個人置身于偉大的集體中時，必然會被偉大的集體錘煉成鋼鐵戰士、優秀軍人，且擁有一種成熟的氣質與堅毅的品格，然而這并不是一種永久性的結論。因此，早在《高山下的花環》等作品里，除了塑造梁三喜這類傳統英雄，也從側面凸顯了靳開來身上的個性色彩。李云龍是一位發展后的靳開來形象，他的個性色彩不僅沒有被集體所消融和遮蔽，反而張揚出自我色彩，并受到了眾多觀眾的肯定。相對而言，在當今的英雄審美觀上，人們關注的目光更傾向于后一種的非完美性英雄，因此在這一類英雄的身上，個性往往能夠得到了極大的豐富與發展。

應該指出的是，這種對舊有敘事模式的打破還只是停留在淺層次上，并未涉及整個敘事框架，也就是說，即使這種打破在小范圍里顯得頗為新穎，但是就作品的整個敘事模式而言，它依舊延續了這么一條主線——完成了從“不完美的人”到相對“完美的英雄”的改造。當然，這種改造并不是顯性地流露于作品中，而是通過李云龍到軍事院校的進修去強化這一完美化的進程，從而使英雄的形象更趨于全面化與高大化，同時不自覺的又流露出對集體從屬感的依戀與懷念。真正的敘事創新則意味者’相當于新規則的發明，即相當于新游戲的變化”。當然，由于時代記憶的深刻性與復雜性，舊有的敘事模式仍有巨大的影響力這種現象盡管已經在逐漸淡化，但是卻仍潛在地融入進作品之中，成為一種無意識的同化現象。

對戰爭的深度思索與對戰爭文化的自覺探求

戰爭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決定或改變人的命運，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命題。無數的戰爭留給人類的決不僅僅是一個個勝利或是失敗的記錄，也不僅僅是一串串毫無生命力的血腥數字，而是深刻地影響了人類對自我生存價值的認知與對整個世界的認識。一般認為，由于文化的差異，東西方在對戰爭的認識與理解上存在本質意義上的分歧。兩次世界大戰不僅使西方世界在感性中再認識到現實社會殘酷與血腥的一面，更讓人從理性的角度挖掘到人性的陰暗與渺小；戰爭在毀滅人類物質成果的同時，解構了西方所延續的樂觀情緒，帶給人無數恐懼的戰爭同時深刻了人類對自我精神的探求，并豐富了人類的個體生命體驗。值得深思的是。這種體驗固然是人類精神史上的一筆巨大的財富，但同時更是一種痛徹心髓的隱楚。它使人對戰爭的罪惡性，毀滅性有了沉重的思考。然而，在東方，對戰爭的認識顯然與西方有異，當然這里有本身文化上的差異為前提，必須指出的是，東方對于戰爭的苦難性的思考顯然與西方有別。長期以來，東方對于戰爭的結果的關注遠勝于對戰爭本身的關注，對戰爭給人心理所造成戕害的漠視遠勝于對死亡人數及物質損失的漠視，對清算失敗者舊帳的熱情遠勝于對重建戰后社會的熱情。戰爭文化在現代中國具有特別深刻的記憶，“戰爭因素深深地描八人們的意識結構中，印象著人們的思維形態和思維方式．尤其視當帶著滿身硝煙的人們從事和平建設事業以后，文化心理上仍然保留著戰爭的痕跡，”如果就作品所觸及時代的深廣度而言，《亮劍》與以前的某些作品相比是有了長足的進步，然而，它仍舊沒有觸及到對戰爭本身的深層探索，往往把戰爭當作取得勝利的捷徑，認為戰爭在另一個層次上成為重構社會秩序的一條道路，甚至為了所謂的勝利提出了“應有”的代價這一置換條件。如果仔細推敲，就會發現這種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作品對戰爭的認識。這也就在另一個層面上解釋了《亮劍》等作品為什么缺乏深厚的感染力與沉重的思考力。

我們總是盡力突出“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的一面，從而弱化了“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劇意識，并忽視乃至于無視“可憐定河無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中戰爭所帶給日常人生的毀滅性打擊，戰爭不僅粉碎了春夢，更撕破了人對自我的認定，并激發出人的獸性攻擊性和無法把握自我命運的絕望感。作為一部優秀的戰爭題材作品，它涉及的廣度當然是重要的因素。然而，深度的切入更有其存在的切實意義。

作為一部在當下社會有影響的電視劇，亮劍的確有著值得借鑒的現實意義，它與前幾年就產生《激情燃燒的歲月》，《軍人機密》有著密切的聯系，契合了整個受眾群體對理想主義社會與人格的向往，這使得電視劇的收視率得到極大的提高。同時它也透露出我們當下時代對英雄情結的懷念，這是一種集體懷舊的情緒，從本質上可以解釋為“集體的追憶”。《亮劍》等軍旅影視在不自覺中就承擔起集體懷舊的所指，“內涵最為接近大眾所了解的文化，也從庶民的日常生活中獲取新的資源”，進而成為解讀大眾文化精神的一個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