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歌格律方面的獨創特色是“山谷體”的藝術特征之一,主要表現為聲律上的打破固有的聲調格律造成平仄不諧,以求奇拗不平,句法上發展宋調以來“以文為詩”的特點,既擴充詩歌詞匯范圍,也擴張詩歌內容容量對仗上黃庭堅則于上巧之上更求工巧。或者干脆不求甚切,似對非對,以刻意求新煉字上則要求“有力度”,以合成奇拗響亮,古硬生新的審美效果,這些都從不同方面體現了格律上典型的山谷詩風。
[關鍵詞]山谷體聲律句法對煉字
黃庭堅在詩歌格律方面的開拓尤見其獨創特色,可以說典型的表現了山谷體的特征,集中到一點,就是“以文為詩”,“以文為詩”上可溯韓孟詩派,但卻側重于古體方面,黃將古文精神進一步貫徹于格律森嚴的律詩,同時保持律詩的格調。而在律詩中打破音節,參以古體之調則直承于杜甫,但杜詩數目不多,且絕大多數以七律為主,黃庭堅卻不僅大量用之,更兼及各體。
1、聲律
黃庭堅的詩歌風格,從同時代人起,或褒或貶,論者就多以“奇”來概括。“山谷之詩,清新奇峭,頗道前人未嘗道處,”“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山谷之妙,在乎迥不與人,時時出奇,故能獨步千古,所以可貴”。這種奇崛風格的代表首推黃庭堅的拗體律詩。“山谷詩律精深,是其所長也。”“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謹守之。獨魯直一掃古今,直出胸臆,破棄聲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鐘聲和鳴,渾然天成渾然有呂外意。近來作詩者頗有此體,然自吾魯直始也”。這里的“破棄聲律”,就是打破律詩固有的聲調格律造成平仄不諧,以求奇拗不平。這種拗體又稱吳體格,杜南《愁》詩注云“強戲為吳體。”黃庭堅踵武杜甫,其《題落星寺》四首中一三四都為此作,其一更被方回稱為“此學老杜所謂拗字吳體格。”下面我們以一首黃明確標為“吳體”的《二月丁卯喜雨吳體為北門留守文潞公作》為例:
乘輿齋祭甘泉宮,(|--|---)
首句句尾就用了古風三平調,對句第三句應平而仄。
譴使駿奔河岳中。(|||--|-)
頷聯中出句第二字應仄而平,與上句失粘。
誰與至尊分旰食,(--|--||)對句又出三平調。整首詩平仄不協,
北門臥鎮司徒公。(|-||---)運古入律,頗有古風。
黃庭堅拗詩往往用來表達人生感慨,世事滄桑,以吐心中抑郁之氣。最為典型的還有那首《次韻黃斌老所畫橫竹》;
酒澆胸次不能平,(|--||--)這首詩中平仄完全打亂,中間平韻換仄韻,已露奇崛之氣。
吐出蒼竹歲崢嶸。(||-||--)首聯對句第四字、六字應平卻仄,應仄卻平。
臥龍偃蹇雷不驚,(|-||-|-)頷聯出句二、四字平仄相反,第二宇失粘,末字應仄卻平;
公與此君具忘形。(--|-||-)對句第二字因出句而失對,四六字平仄相反。前四句末字都為平聲,無頓挫之調,似有一股郁悶之氣憋于心中不得出來。
晴窗影落石泓處,(--|||-|)頸聯,結聯平仄更是完全打亂
松媒淺染飽雙兔。(--|||-|)頸聯對句二、三、四平仄相反,完全失對,
中安三石使屈蟠,(---||--)結聯亦是如此。且四句換仄韻,似乎詩人心中;
亦恐形全便飛去。(||--|-|)之氣終究屈憋不住,吐發而出。
平仄交替出現的結構規律,語言高低長短搭配的均衡都被打破,這種情況在黃詩中多之又多,正如《詩人玉屑》中所指“于當下平字處,以仄字易之,欲其氣挺然不群”,這樣的詩句在音調上能產生拗拙古硬的效果,如睹險峰,峻峭瘦硬。山谷拗律不僅用于七律,亦用于其它詩體,《荊江亭病起十絕》之二首聯中“維摩老子五十七,大圣天子初元年”首句末五字全為仄聲,讓人頓生權椏之感。五絕如《次韻劉景文登鄴王臺見寺五首》中“白璧按劍起,朱弦流水聲”,第一句全為仄聲,拗硬之極。
2、句法
不僅在聲律上力破常規,以矯以往詩歌平滑熟軟之態,黃庭堅同時也大大發展了宋調以來“以文為詩”的特點。如“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里顏”“吾宗端居從五憂,長歌勸之肯出游”還有前面所舉的“維摩老子五十七,大圣天子初元年”,不僅散文化,且多用虛字,也使詩歌的風格不再是傳統的流美諧婉,而呈質樸粗硬。茲舉黃氏以為平生造語極至的《題竹石牧牛圖》為例:“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垂,御此老觫觳。石吾甚愛之,勿譴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首聯中,“崢嶸”與“綠”皆以形容詞作名詞,代指石與竹,已逸奇特之氣。第二聯中觫觳以動詞作名詞,代指牛。避熟而求生。后四句純是散文句式,用古文句式,且用“之”“勿”“尚”等虛字入句,別有古枯拗折之趣,蕭散聯章之神,充分體現了“山谷體”的風格。大量的運用虛詞、語氣詞是黃庭堅“以文為詩”的主要手段,如“仿佛雅頌之遺風”“此豈小事哉”,使詩歌避免了平直板滯,而添宛轉回環之趣,擴充了詩歌詞匯范圍,風格也呈現出古硬平淡的色彩。
黃庭堅在句法的變化上花樣翻出,豐富多樣堪稱句法之集大成。或用問句以造起伏跌宕之勢。如“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誰與洗滌懷古恨,中有佳客非孤斟”,或用倒裝句作為強調,以戒平熟,且在節奏上造成響亮的音節效果,如“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句內句間都為倒裝,“閉門覓句陳無幾,對客揮毫秦少游”為句內倒裝,這類句子往往能加深人的印象,凸現事物特征或連續用幾個動詞以產生流轉快捷之趣,如“秋來鼠輩欺貓死,買魚穿柳聘銜蟬”;或連續幾個名詞包含多種含義,擴張詩歌內容容量,如“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八個名詞卻包含了詩人與黃幾復得志與失意兩種處境和作者對人事變化的感概,對朋友的思念等等。總之,黃庭堅對各種句法都有嘗試,堪稱句法大師,限于篇幅,此處不——贅述。
3、對仗
同時涉及音律句法的還有一種關于對仗的情況。唐代律詩追求工巧,黃庭堅則于工巧之上更求工巧。或者干脆不求甚切,似對非對。總之,不甘人后,刻意求新。
黃庭堅對各種對偶變化自如,流水對、當句對、正對、反對、偷春對、蜂腰對、隔句對、虛實對,在黃詩中都有運用,且都能曲盡其意,妥帖精當,頗見功力。先舉《和師厚郊居示里中諸君》為例:
籬邊黃菊關心事,窗外青山不世情。江橘千頭供歲記,秋蛙一部洗朝酲。
歸鴻往燕竟時節,宿草新墳多友生。身后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傾。
黃庭堅此詩全詩對仗,卻毫無板滯之意,因難見巧。其頸聯又為當句對,歸鴻對往燕,宿草對新墳。尾聯又為反對。一首詩中運用三種對偶,其技巧可謂爐火純青。另外如五律《贈惠洪》也是全詩對偶,工巧之極。其他如“作云作雨手翻覆,得馬失馬心清涼”“一秋一壑可曳尾,三沐三熏取刳腸”為當句對《詠雪奉呈廣平公》中“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上句為當句對,下句中“婆娑”對“頃刻”,連綿詞相對,“舞”與“花”為虛實對;“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里顏”中“心”與“朱”都是名詞活用為動詞相對,《戲題巫山縣其用杜子美韻壙巴俗深留客,吳儂但憶歸…“東縣聞銅臭,江陵換裌衣”為隔句對;《戲呈孔毅父》“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為偷春對。限于篇幅,不一一而舉。這里僅再提黃庭堅的創新之處。一是其對仗很少“景對”,多為“意對”,增加了以“議論為詩”的特色。象前面所舉之例“春風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看似寫景,實為表意。這類對仗往往表達詩人對人生,對現實的看法與評論。甚至外斷內聯,既求頓挫,更求意遠。如“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家徒四壁書侵作,馬瘦三山葉擁門”,表面相對,內容卻相隔甚遠,其變化卻又在情理之中,意韻高絕。二是運用流水對一意貫注,以造成散文流走筆意,打破律詩平穩勻稱風格。如“胸中明月石,仕路困風沙”,“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云中”“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快捷流轉,如流水順勢,委婉跌宕。第三種是直接運用古語入對,即“全語”對,黃庭堅自己也認為他的“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可為“律詩之法”,另外如“人間化鶴三千歲,海上看羊十九年”,還有上面所舉的《寄上叔父夷仲三首》中“庖丁解牛妙世故,監市履稀知民心”就分別用了“千里馬”“九方皋”,《神仙傳》中的“蘇耽駕鶴”,漢書中的“蘇武牧羊”以及《莊子》中的“庖丁解牛”“監市履稀”的典故。且完全融入在詩意之中,讓人咀嚼回味,大大發展了“以文為詩”的特色。
4、煉字
與句法相連緊密的就是“煉字”,唐詩中已很講求煉字,“宋調”以來更是如此,這里僅就頗能體現山谷特色的一些字法略談一談。
“句眼”,是指句中最為傳神,最為精彩凝煉的一個字,猶如人的眼睛。黃庭堅說:“當置字有力”,可見他對煉字的要求是“有力度”,以合成奇拗響亮,古硬生新的審美效果。如“西風挽不來,殘暑推不去”“西風鏊殘暑”“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不僅新奇且力度不凡。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字眼”一般主要著力于句中的動詞,但山谷詩中卻有不少其它詞性的字作為句眼,讓人耳目一新,如“恒娥攜青女,一笑粲瓦石”中“粲”字為形容詞活用;“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病里顏”為名詞活用;“持家但有四立壁”又為動詞作形容詞。做到了“運一字而境界全出”。在推敲“置字”的過程中,山谷詩中有的字選的新奇,且用的巧妙,體現了“奇峭”特色。有的字字面平常,但效果一樣獨特,顯示了煉字上的深厚功力。例如“小雨藏山客坐久”,“春蟲語交加”傳神寫照化熟為生。
另外,受韓愈“唯陳言之務去”的影響,為避熟就生,以追求不同凡響,黃庭堅也好下僻字。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中認為“黃庭堅……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綴葺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狹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不論其意貶褒,但茲認為黃終不如韓好用險僻佶聱之字,黃更好用‘奇’字以求新奇之果,限于篇幅,在此就不多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