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電腦技術合成制作和網絡技術傳播造就的轟動一時的視頻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以下簡稱“饅頭血案”),可以說它是當今技術的、消費的、后現代的社會的典型文化產物。就技術奇觀來說,“饅頭血案”集中了影像的所有奇觀元素:動作——城管隊小隊長真田和無證商販大規模的廝殺以及謝無歡與真田小隊長小規模的格斗;身體——模特張傾城的脫衣表演;速度——張昆侖和朗警官的光速奔跑以及雜技跑步飛人;景象——活人風箏。“饅頭血案”是戲仿盛極一時的電影《無極》,十來分鐘的奇觀剪輯不僅印證了文化圈內主流權威熱衷于奇觀制作,戲仿之作本身選輯的角度也表明了大眾的奇觀審美取向。就消費社會的產品“程式化”和“類型化”趨勢而言,“饅頭血案”整個短片在形式上就是模仿中央電視臺的一檔法制節目——片頭回放,主持人解說,廣告插播,撲朔迷離的案件追蹤,案件社會意義點評……,在內容上,不過是離奇血案,多角戀情,人性畸變等類型化流行故事因子的拼湊。最出彩的應是短片的后現代式“戲謔”效果——民族音樂,rap音樂,流行音樂,中央臺主持人的權威播報和娛樂電影元素,廣告語和電視娛樂節目專用語……種種不協調因素雜糅在短短20余分鐘的片子,產生強烈的戲謔效果。正如“饅頭血案”制作者胡戈所說,“饅頭血案”不過是一次視頻作業而已,不表達任何意義,只供小范圍欣賞和娛樂,的確,短片沒有任何負載深沉蘊意、崇高情懷的試圖,充其量是對巨制《無極》的通俗解說,然而,這部10天內由非專業人士完成的小短片不僅掀起了草民階層的追捧狂潮,亦獲得為主流文化代言的中央電視臺的盛贊。
伊格爾頓在《后現代主義幻象》書的中譯本序言中如此解釋“后現代主義”:“從文化上說……它遠比現代主義更加愿意接受流行的,商業的,民主的和大眾消費的市場。”就是說,后現代文化是一般文化生產和商品生產的最終結合,它的典型文化風格是游戲的,自我戲仿的,混合的,兼收并蓄的和反諷的,它不喜歡傳統文化那種純粹的、自律的風格和語氣,所以有人認為它是一種受歡迎的藝術的民主化,但也有人把它斥為藝術向玩世不恭、冷漠的犬儒主義和商品化的全面投降。本杰明早在70多年前就對從技術下解放出來的藝術工業化、大眾化流露出兩難的態度,時至今日,是非褒貶依舊難以決斷,不過無論額手還是痛斥,萌發自真正民眾的文化藝術有如春雷漸行漸近呈不可擋之勢滾滾而來。
透過“饅頭血案”的彌漫熱潮,其實我們看到的是“草根”大眾對文化主流圈內制作的大片《無極》(“血案”戲仿對象)的強烈反動。盡管《無極》本身也是后現代文化背景下娛樂作品的典范之作,但它源出權威的貴族氣,自視甚高態度和了然一切的霸氣都有違于真正的后現代平等對話、顛覆等級、智性反叛的狂歡精神,說到底,看似投合大眾口味的《無極》還是表現出某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它是一小撮掌握了“話語”控制權的某個階層自我欣賞、自我流連、自我垂青的寵兒,這樣的東西必然招致真正熱愛藝術“民主”志士的奚落。集編劇、導演、音樂、配音等于一身的胡戈是個學理工出身的小音樂制作人,沒有經過任何影像藝術制作的專業訓練,也不試圖在他的片子里進行任何有意義的說教,不涉及任何絕對價值,以及善惡、美丑等二元對立的概念,他只用流行的戲仿、拼貼、挪用,制造出一種游戲的氣氛,以博大眾一笑。這也可以算作伊格爾頓筆下的后現代主義罷。
技術帶來的便利滿足了大眾獲得承認的心理需求,但是反叛傳統,娛樂至死之后,藝術必然走向自律,就像人的成長,每一種藝術形式都要經歷它的幼稚期,熱潮過后的沉思、反省、自我約束總會不斷地在這新的藝術形式里融入成熟、理性、充滿人情的思索,并且隨著時間的積淀,歷史的提升,它們中有一些不乏成為經典的可能。近來,已經有一些來自草根民眾的原創作品開始有意識地注入一些耐人尋味的有關社會問題、深層人性的思考,這些作品因“涉及人類精神生活中的根本性問題,借由鮮活的當下性而達致深遠的永久性”,它們并沒有隨時光的流轉而埋沒,反而因彰顯出善意的人情美而廣為流傳。比如獲得2005年新浪DV影片排名第一的某香港大學生的DV短劇《八十港幣的處女》展現的是傳統貞操觀念在現代社會遭遇的尷尬,整個拍攝于樸實、自然之中引發人對傳統觀念、現代技術、忠貞、欺騙、背叛等一系列問題的深思。以禽流感為主題的FLASH動畫《我不想說我是雞》,戲仿流行歌曲《我不想說》,歌詞透過幽默向人們傳達出動物們對災難的無奈和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與以往大多數網絡歌曲搞笑、自嘲的風格相比,《我不想說我是雞》卻在一派戲謔中流露出溫情,表現出人文關懷的傾向。前一階段各電視臺熱播的古裝電視劇《武林外傳》采取夸張、變形、諷刺、挖苦、調侃、詼諧的方式,戲仿各種時尚元素諸如電腦游戲、通俗歌曲、流行語錄等等,甚至還有臺灣娛樂節目《我猜我猜我猜猜》,中央臺的《開心辭典》,湖南超女終極PK,以及一些當紅影視劇以及廣告片。雖然《武林外傳》沿襲最流行的戲謔作風,但并不是一味地為搞笑而搞笑,它讓人們在捧腹大笑之余也對社會生活中的人情世態有所啟示。其實,《武林外傳》調侃的形式中所透露的人生態度“(一切)不過就是那么回事!”是對所謂的重大問題諸如生存壓力、人間冷暖、親情愛情……的解構,它不是游戲人生,而是一種舉重若輕的人生態度。《武林外傳》的導演尚敬就說,“江湖不應該神化,世上也沒有大俠,在現實生活中碰到的問題,不能用暴力和蠻橫來解決。《武林外傳》想告訴大家,面對困難與挫折,真正的解決之道是誠實、勤勞、自強這些美德,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愛。”
這類作品往往出自名不見經傳的貼近大眾的草根階層之手,他們身處現實社會生活的各種漩渦激流中,叛逆權威、彰顯個性、反抗沉重、追求快樂,然而,傳統的巨大慣性,又使得他們在社會化的過程中,不得不同時夾雜著矛盾的生活態度和價值取向,他們猶疑在傳統和現代中,盡管游戲、戲謔、狂歡的創作模式成為主流,但作品同時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溫情脈脈的平民視角和人文關懷。因此我們看到,這里的后現代主義完全可以是富于人情味的,在顛覆的敘事模式中同樣可以延續經典敘事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