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的復興與回歸

[摘要]文學的本體特質是象征、想象與情感，神話特征和精神與其最相吻合。20世紀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表現出“神話復興”的顯著特征；神話給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以“無限的深意”。向神話的回歸，從某一側面賦予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以虛幻性、象征隱喻的現代審美品格，現代主義文學用神話世界給現代社會以參照和秩序的傾向，在思想主題上體現了一種“拯救”傾向。

[關鍵詞]西方現代主義神話復興現代神話

一、序言

弗萊認為：“對神話結構的重新組合便是我們所說的文學。”“神話跟民間故事一樣，為作家提供一個現成的十分古老的框架，使作家得以窮竭心計地去巧妙編織其中的圖案。”

“20世紀是一個神話復興的世紀。”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最為普遍地表現出這種“神話復興”的顯著特征。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或稱先鋒派文學，是19世紀末期、特別是20世紀以來，在歐美陸續出現的各種背離傳統的文學思潮，是繼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文學之后的第四大文學思潮，其中主要包括后期象征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存在主義、意識流、新小說、荒誕派、黑色幽默和魔幻現實主義等，同傳統文學相比，無論是在內容、題材，還是在表現形式等方面，都有明顯的區別。其最根本的美學特征，就是反叛傳統，破壞規則，標新立異，追求創新。

最遙遠的歷史往往在最深處制約著我們的今天。在人們痛感文化已被理性主義和工業主義撕碎的西方現代社會，為擺脫現代文明而追求直覺，崇尚原始文化，許多作家都表現出對古老神話的依戀之情，在文本話語的重寫中寄予著“救贖記憶的愿望”。艾略特、奧尼爾、福克納、喬伊斯、薩特、馬爾克斯等，這些代表了現代主義文學最高成就的作家無不從遠古神話中汲取靈感，構思作品，將創作的主體意識自覺地納入遠古神話、儀式、夢和幻想的變形之中，試圖在理性的非理性之根中，意識的無意識之源中重新發掘救治現代痼疾的希望，尋求著在現代異化世界中所造成的人性殘缺和道德萎靡的精神寄托，從而創作了大量內涵深刻的作品，使現代主義文學呈現出神秘詭奇的色彩而獨具魅力。

從本體來看，文學是象征、想象與情感，神話最接近文學的本質特征。雖然西方現代主義作家向神話回歸也許并無自覺意識，但神話的確給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以深厚的底蘊。20世紀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向神話的回歸，從某一側面賦予了文學以開放性、虛幻性和內傾性的現代審美品格，從而在相當程度上確保了西方現代文學的“自律性”。

二、走向神話：復興與回歸

神話是西方文學的初始形態。

神話是早期文明發展的一種最初的文化形態，是人類歷史早期甚至史前時期的一種文化整體形式。神話作為人類的一種思維方式，是遠古人類對大自然的理解，對社會的認識、對理想的追求、對美的渴望的心靈表征。神話孕育了源遠流長的文化觀念，形成了培育特定文化心理的土壤。在人類發展歷史上，遠古的人類對天地萬物、風云雷電這些與自身生存發展有密切關系的大自然感到困惑不解。人類只有在取得一系列生存基本問題的答案之后，才能有一個強大的支柱來支撐自己的身軀，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和勞動，人的精神才能有所寄托而變得充實。而要回答這一切，在當時的科學文化和生產力水平下，只有神話當此重任。人們借助想象，用不自覺的藝術形式來解釋自然界和社會形態，自然力被人格化，最初的神產生了。在用神話對世界的不同解釋中，形成了不同的民族個性和文化傳統。而對相同的總是趨于一致的解釋中，又可以看出人類的共同特性。這在豐富、完整、系統的古希臘神話傳說對西方文化及文學的影響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和典型。

以人自身為考慮問題的著眼點，以人為宇宙之本的思想，正是與古希臘神話精神的內核相一致的。而這恰恰孕育和形成了西方文化中尊重個性，以個體為本位的特征。文化是文學的土壤，文學則是文化傳遞的符號。在這種以人為本的文化傳播和熏陶下，文學創作更注重從現實生活出發來描摹現世中的人，現代作家進而緊緊抓住對人性的開掘和對人命運的關注來進行創作，與這一傳統有密切聯系。因此說，就西方文學的發展而言，文學和神話有著深厚的淵源，神話是文學的初始形態，“文學是神話性思維習慣的繼續”，文學與神話在情節、主題、人物、意象上有許多共通之處，兩者探尋的都是與人類自身的存在關系最為密切的話題，這一點已在傳統文學的發展和實踐中獲得廣泛的認可。西方文學的發展就是由神話逐漸走向寫實，最后又經過諷刺而重新趨向神話的，也就是說，文學的發展“總的說來就是‘移位的神話’，神的誕生、歷險、受難、死亡直到復活，包括了文學的一切故事，文學不過是神話的原型”。“在類推和等同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神話的結構原理，到了適當時候就變成了文學的結構原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就是“現代神話”。

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就是“現代神話”，作家們通過不同的文學敘述結構模式敘寫了無數個“置換變形”的神話。從而，文學所表現的現代神話則是文學向神話回歸，這已成為20世紀西方文學的一個突出特征。

只要開卷，我們便發現“現代神話”無處不在。有的以神話命名，有的以神話為模式，有的作品中大量引入神話的內容，而有的則對原始神話重新進行闡釋。同為“神話寫作”，現代神話與古典神話有共通之點。現代神話所涉足的問題也是古老神話最初的疑問，如對生與死的形而上的體驗與超越；對人類生存的終極價值的探尋和追問等。而現代神話面對古老神話的文學性訴求，如象征隱喻、想象虛構，以及情感等也使二者之間達成了一種“默契”。可以說，20世紀文學作品中現代神話的特點則表現為對原始神話的借用和荒誕主題的表現。

如現代英國小說家威廉·戈爾丁“以清晰的現實主義敘述方法和家喻戶曉、但變化多端的神話，闡明了當今世界人類的狀況”。他揉合了現實主義的敘事方法、寓言的特點和內心探索，創作了一系列現代“神話”或“寓言”。戈爾丁本人更愿意稱他的故事“是神話不是寓言”，并解釋說“寓言是明顯的人造的東西，而神話卻來自事物的根本”。戈爾丁的敘述特點是使人物的行動和實物成為思想的意象。他的代表性小說《蠅王》中最常見、最突出的字是“野獸”、“獸從水中來”、“獸從空中來”、“暮色和高樹”、“獻給黑暗的供品”、“窺見死尸”，其中的高潮則是“蠅王”同西蒙的對話，點破象征邪惡的“野獸”無須搜索，他就存在于人的心中。《蠅王》并未揚棄傳統小說中善與惡斗爭的二元對立格局，不同的是，惡戰勝了善，非理性壓制了理性，混亂取代了秩序，文明讓位于野蠻，民主被專制踐踏。卡夫卡筆下那個近在咫尺卻永遠走不到的城堡(《城堡》)同樣呈現了現代人所面臨的困惑、恐懼和荒誕，以及他們的無能為力和無所適從。

又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它源于古羅馬奧維德的《變形記》，但卡夫卡自卡的《變形記》反映的則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現象。主人公格里高爾是個推銷員，但他極其厭惡自己的工作，他甚至覺得“也許被開除了倒更好些”。于是格里高爾心中這些被壓抑的愿望，終于導致了身體的變形，于是乎，格里高爾變成了一個大甲蟲，從肉體上擺脫了人的異化狀態，實現了人性復歸的第一步，隨后便是從意識上擺脫人的異化狀態。

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走向神話、向神話回歸的傾向，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和哲學基礎。

神話作為文學的土壤，具有永恒的魅力。對人的命運的關注，對人的本質價值的追尋，一直都是文學經久不衰的主題之一。文藝復興運動時期，文學體現對自我的崇拜，以“人”為本，因為“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莎士比亞語)。從19世紀的工業革命以來，機器生產的規模越來越大，人變成了機器的附庸，人在龐大冰冷的機器面前無所適從。20世紀以來，電子、航天技術的發展和廣泛應用，越來越使人感到自身的渺小。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改變了人們關于地球的概念，“天下真大”的感嘆變成了“地球真小”的唏噓。伴隨著戰爭、經濟、科技等的影響，當人類又重新審視自己時發現并非如過去認識的那樣偉大，人受限于自身創造的第二自然力，籠罩在荒誕、恐怖的困惑中。文學在表現人與命運、與社會的沖突時，更多地表現為人與內心的沖突。自人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所創造的一切成為一種敵對、異己無法控制的第二自然力，現代人面臨著和遠古人類相似的來自自身的荒誕處境。世界不再和諧和安定，人不再自信和安全，一切傳統的價值觀己不復存在，人和世界都成為不可理解的荒誕的存在。人所創造的一切異化了人自身，使人成了“非人”，人又逆向開始了自身神化的旅程，于是現代人像原始人那樣創造了“現代神話”，它雖然荒誕不經，卻是文明時期人對自身的深刻反思，是現代文學家們對人性被壓抑、被扭曲、被毀滅而發出的強烈吶喊，它使人從反面看到自己生活的意義，從而使現代人在更高層次上取得自身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和諧。而作為古希臘人最早的意識形態，作為西方文學“武庫”與“土壤”的古希臘神話則像一股從俄林波斯圣山上流出的乳汁一樣滋潤并養育著西方文化，它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的文化領域中自覺不自覺的反復出現，形成了一種永恒的魅力。

三、神話傾向辨析：虛幻性和隱喻特征

首先是其虛幻性特征。

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藝術模式整體看是廣義上的現代神話模式，它所展示的往往是亦真亦幻、神秘莫測、撲朔迷離的藝術世界，具有虛幻性的特征。魔幻現實主義在這方面尤其突出。魔幻現實主義“變現實為魔幻”的原則要求作家通過虛幻反射現實。由于這類作品大多以神話故事的敘述方式結構作品的情節框架和意象場景，故而更增強了其神奇虛幻性。

胡安·魯爾弗的《佩德羅·帕拉莫》中主人公童年與蘇薩娜放風箏的情節重現了古希臘神話中“阿利阿德尼的線團”的故事。作品借用神話思維模式，描寫了人神相通，生死輪回的夢魘般的神秘的景象，虛幻性特征顯而易見。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神話的運用中更顯示了虛幻的特征。在作家筆下，五花八門、離奇古怪的事情層出不窮：人可以乘飛毯遨游；人的頭發長了200年，一直長到22米11厘米：亂倫和近親結婚會生出帶豬尾巴的孩子；孩子在母親肚子里就會哭：人喝了巧克力濃茶，身體竟離地升起12厘米；被火槍打死的人無論如何也洗不去火藥味：還有馬孔多村流行的集體失眠癥和健忘癥等等。作者把史實放到幻想的情境中，放到神話的氛圍里，不時穿插夢幻、神奇的景象，給人亦真亦假、似假還真的“怪誕”的藝術感覺。

現代主義作家之所以采用這種“現代神話”的藝術表現形式，其目的是要使荒誕的現實和無法用理性表述清楚的意識得以最充分的表現，所以，現代主義作家更主張在非理性虛構的控制下對生活的體悟及感覺、情緒等進行宣泄與抒發。

其次是其象征隱喻的特點。

從對神話的文化哲學研究的角度，人們對現代主義文學神話化的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我們同樣認為，神話事實上是人類對自然的社會的人的境況、特別是人自身生存的方式和意義的假定。而這一假定卻極端地穿越歷史，影響到現當代，規定了人們的思維方式、言語模式和寫作范式：它使神話寫作始終處于力圖解釋世界和人類生存的努力當中，從而肩負起文化哲學的使命。

20世紀現代主義作家大量地從宗教及遠古神話原型中吸取營養，作為創作的參照，表達自己對人類社會的關注與療救人心的愿望。此前的傳統文學中，也出現了大量的以神話為題材的作品，但較現代主義文學而言，傳統文學對神話原型的運用和參照大都是直接的援引或摹擬，不但在意義上和遠古神話保持了一致，而且通常是公開的和非隱喻性的。而20世紀的現代主義作家們，或在已有的神話體系中提煉出有一定意義的原型、意象、母題等神話質素，賦予作品以深層意蘊：或有意識地使作品的故事、人物、結構等與人們熟知的某一神話故事平行而形成一個對應的神話原型結構；或揉合種種神話，歷史傳說，現實生活片斷，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等。從中可以看出現代主義文學對神話原型的運用和參照是極其復雜和隱晦的。

《尤利西斯》作為現代主義小說中最受爭議的作品之一，在對于神話原型的運用上卻獲得了廣泛的認可。作品寫的是現代西方社會的三個俗人的生活狀況。斯蒂芬代表了失卻精神信仰，內心空虛彷徨，沒有寄托的青年一代，莫莉是西方社會性和生殖原則的代表，而布盧姆則代表了庸碌卑瑣、生活不得志的眾多小人物的現實生存。作者以奧德修斯的故事原型對應現代社會人的生存，使作品產生了奇特的效果：遠古神話中助父除敵的驍勇之士忒勒馬科斯變成了多愁善感的頹廢詩人斯蒂芬，堅強機智、百折不回的英雄奧德修斯變成了軟弱無能、忍氣吞聲的布盧姆，而堅貞忠誠的潘奈洛佩則變成了水性楊花的莫莉。于是，古代的英雄主義讓位給庸庸碌碌的小市民哲學，遠古英雄的海上冒險變成了現代小人物在都市街巷中的百無聊賴的閑逛，豪壯激情的古希臘史詩使作品中所展現的現代西方文明的衰頹景象畢現無遺。有人說《尤利西斯》是一部現代神話，其中深含的反諷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福克納在《押沙龍，押沙龍！》中更是大膽地運用了神話原型，直接借用《舊約》中大衛王的故事和古希臘神話中俄底浦斯殺父娶母的故事，經過原型的對應置換，古代神話中的秘謀兇殺的故事轉變成了種族主義這樣嚴肅的當代人類問題。

現代神話不是將偶發性事件隨心所欲地用因果關系連接起來，而是一種歷史、社會及心理現實相交叉的譬喻，它因而具有了象征隱喻功能。可以說，“神話是一種來自事物根源的東西，按古老的意義講，是人類生存的關鍵問題，是人生的全部意義，是人類的綜合經驗。”通過現代神話的“隱喻的力量”，人們將會在深廣的歷史視域里，在古今時代的比照中、在真實與幻境互動的現代語境中對人類的生存狀況有更深刻的認知與把握，以期更好地構建生活的未來。

四、觀照心靈本質：現代神話的情感基質

若從現象學的角度看，神話不但具有“哲學的深意”、“詩性的文學”本質，它同時還是“情感的產物”。20世紀是一個動蕩而復雜的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摧毀了西方人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和精神支柱，科學技術迅猛、畸型的發展又使現代人陷入了不知己為何物、茫然不知所措的尷尬境地，舊的信仰被粉碎，新的信仰沒有完全建立，整個世界形成了一個價值真空的斷裂帶。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產生的現代主義文學，以其多變的手法表現了世人的焦慮、放蕩、隱秘、陰暗的非理性狀態，現代主義文學也因此引起了很大的爭議甚至是非議。然而，正是在這種混亂而隱晦的表達中，我們也分明看到了潛藏在這些作家內心深處的重建人類秩序的美好愿望。他們在作品中大量借用和參照遠古的神話原型或原始意象，也正體現了他們對日益墮落的西方文明的深深的憂慮。

“情感”是神話的基質，也是文學的基質。20世紀文學審美視角“向內轉”的變化，說明了西方現代文學對于人類個體命運與情感世界的關注、理解與哲學沉思。在科學技術日益發達的現代社會，人的情感天地愈見狹小，現代人渴望情感的交流和宣泄，渴望回到那純真的人類童年時代。這也許正是20世紀現代主義作家深深迷戀古老神話的原因之一。薩特就要求戲劇要“用每個人都能深刻理解和感受的神話形式表達他們的不安”，“為公眾描繪關于死亡、流放、愛，隋的偉大神話”。

艾略特以遠古的繁殖神崇拜和圣杯的傳說建構作品，是希望現代社會日益衰頹的趨勢得以拯救；喬伊斯用奧德修斯的結構框架，是希望古代英雄的偉業能激發現代人麻木的神經：福克納借用《圣經》原型，是希望能用“人類之愛”阻止人性的淪喪和道德的敗壞。另外如龐德、伍爾夫以及拉美的許多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同樣存在借用神話原型來隱喻現代社會，用神話世界給現代社會以參照和秩序的傾向，希望從意識的無意識之源中重新發掘救治現代痼疾的良方，在思想主題上體現了一種“拯救”的傾向。

這里要明確的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所描寫的“情感”、“情緒”、心靈等不是傳統浪漫主義詩人筆下一般的心理現象，它不屬于“表象世界”，而是潛入到“本質”的世界，達到普遍人性的深層。從審美角度來看，神話作為人類童年時代生活的寫照，體現了人類的正常健康的本性。這也“恰好為現代社會的畸型與片面化提供了最好的補償”，使現代人在貧乏、寂寞、孤獨、無聊、無奈的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情感和欲望的滿足通過觀照神話世界而得以宣泄和滿足，正如榮格所說，藝術家“一旦表現了原始意象，就好像道出了一千個人的聲音”。現代主義文學獨特的魅力也許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