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錢的利益攸關方

4月26日上午，北京，一場聽證會在位于車公莊大街21號的新大都飯店舉行。聽證會的主題，是北京市的出租車是否應該由目前的每公里1．6元提高到2元。

出租車是近年來中國公共事業領域的一個關鍵詞，它與消費者利益的相關性也不言而喻。正因為此，此次聽證會引起了輿論的高度關注。聽證會兩天前，也就是4月24日，來自民間關心和研究出租車行業發展的專家、市人大代表、出租車司機、個體司機和市民，在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對北京市出租車提價進行了研討。

記者在現場觀察到，大約有三四十家國內媒體參加了此次聽證會，還有的記者由于事先沒有報上名，被工作人員阻擋在外。

聽證會現場肅穆，記者席與代表席被隔開，除了電視臺的攝像外，其他記者不能隨意接近代表席。代表席旁邊設有旁聽席，據介紹，10位旁聽代表由電話報名，按報名先后順序產生。旁聽代表在會場不能發言，但可在聽證會后向工作人員反映其意見或建議。

整個會議進行了三個多小時，據北京市發改委副主任柴曉鐘的即席統計，贊成漲價的代表共有14人，占代表總人數的56％；反對的代表有9人，占代表總數的36％；總體贊成但持保留意見的2人，占代表總數的8％。

此次聽證會的規則是，每位代表有兩輪發言機會，第一輪發言時間為五分鐘，如果還有補充，可在第二輪時再發言，時間為三分鐘。代表發言之前需要舉手示意，然后由主持人選定。

囿于這一規則，現場的代表間并沒有機會進行直接的針鋒相對式的辯論。盡管如此，在每位代表依次發言之后，仍能感受到觀點之間的交鋒。這種交鋒事實上也是會場外關于這一問題更為波瀾壯闊討論的一個縮影。

第一個反對者

據北京市發改委介紹，此次聽證會的25名代表是根據《北京市政府價格決策聽證辦法實施細則》第13條規定，由市發改委從聽證常任代表庫中抽取，由市運輸管理局、市總工會和市消費者協會推薦產生。

這25名代表的具體構成引人關注：其中出租車企業代表六名、出租車司機兩名、政協委員和人大代表各兩名，其余的則由專家以及消費者協會等代表構成。

26日聽證會現場到會代表為22名，其余三名代表提交了書面發言。

“個人意見，原則同意適當調整。”來自北京大華無線電儀器廠的北京市人大代表包玉良第一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包玉良說支持調價的原因很明確：1998年以來八年里油價受市場影響發生了大變動，出租車價也應該隨之調整。

之后，第二位和第三位發言代表也表示支持出租車調價方案。

“怎么都是支持的聲音!”連續三個支持的表態使會場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記者席上有人開始輕聲地討論。

不同的聲音來自第四位發言代表，“我反對調價方案，前面幾位代表都持贊成態度，所以我要把自己的聲音先發出來。”

攝像機鏡頭紛紛轉向聲源方向。發言的是來自北京市交通大學法學院的女教師鄭翔。北京市交通大學法學院與市消費者協會是合作單位，“消協給法學院打電話，正好我接電話，他們問我愿不愿意做聽證代表，我就答應了，沒有太多的考慮。”由于消協的推薦，鄭翔成為聽證代表。

“我以為在會上支持調價的會是少數，沒想到一開始三位代表全表示支持。”會后鄭翔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覺得一定要先表明態度。”

不經意間成為聽證代表的鄭翔估計也沒有想到自己成為會上的第一個反對者。在她之后，反對者與支持者相繼發聲，漸成交錯之勢。

司機得失之辯

“我是一名普通出租車司機，我同意調價。”一個渾厚的聲音從代表中間傳出來。發言代表叫胡永薪，50來歲。胡是翔龍出租車公司司機，也是參加此次聽證會的兩位司機代表之一。

事實上，對于此次調價方案，司機到底是受益者還是利益受損者是爭論的一個焦點，司機代表的發言也因而備受關注。

此次調價方案具體分析了對駕駛員的影響：調價后，按目前IC卡統計的平均每車每月行駛里程6757公里，油耗每百公里9．9升，油價每升4．65元，其他支出及運營狀況不發生較大變化的條件計算，扣除撤出燃油補助的因素，駕駛員月增收588元。

但是部分代表認為這種計算方法并不能得到保障。清華大學法學院教師陳建民反對提價，在出席聽證會前她調查了100名消費者和40位司機，“我聽到的聲音也是百分之百反對。司機的擔心是漲價后，坐的人少了，空駛率增加，司機的總收入不增反降。清華大學的黑車價格已經上浮了，到北京理工大學漲了兩塊。”

這一擔心有更宏觀的數據支持。據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和搜狐網聯合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近八成民眾表示，如果出租車價格上調的話，將減少打車的次數。

胡永薪持另外一種看法，他認為，油價一調再調，司機承擔了很大的壓力，讓乘客分擔一部分壓力是合情合理的。“北京是個開放的大都市，人口流動量非常大，生意人南來北往，還有外賓。我舉個例子，我們經常會遇上一些乘客，他們有車而不開，在出租車上打電話，打電腦，聯系工作，節省了時間，提高了工作效率。可以說調價是形勢發展的需要，對客源不會有過大影響。”

申請報告的附表顯示，80％以上的出租車乘客月收入在4000元以上。這一數據使企業認為出租車乘客是中高收人群體，他們對租價上漲有承受能力。

“可能短期內乘客會減少，但一段時間后乘客會回流。”胡永薪說。

另外一名司機代表，來自北汽九龍出租汽車有限公司的司機徐青同樣對方案持支持態度。

在發言的結尾，胡永薪說，“我衷心地感謝政府職能部門和各位代表對我們的關愛和理解，預祝這次會議能夠順利通過調價方案。”

兩位司機代表的表態讓其他的多位代表感到意外。來自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的代表胡安潮反對提價方案，“根據我自己的調查，出租車司機百分之百的反對提價，當然這與今天會上的兩位．司機代表截然相反。”胡安潮的發言引起了會場上第一次笑聲。

“我比竇娥還冤”

聽證會上，對于出租車企業的利潤也形成了焦點。申請報告中提出，企業因油價上漲向駕駛員增發燃油補助以及車輛更新、折舊年限調整等原因，在2004年審計數據基礎上計算，企業2005年的稅后利潤率為3．61％。

這一內容受到了一些聽證代表的質疑。城市建設研究院副院長趙洪才同意運價調整，但是他說：“企業利潤是否這么低，我有懷疑。盜版光盤比正版光盤便宜70％～80％，盜版軟件比正版軟件便宜得多。出租車是勞動密集型產業，不是高科技行業，有如此多的黑車出現，反襯出這個行業還有利潤。”

與趙洪才的溫和質疑相比，會場外一個被普遍接受的觀點是，出租車業屬于暴利行業。

對企業利潤的質疑集中體現在對企業運行成本的質疑上。中國消費者協會消費指導部王前虎代表反對提價，他認為，出租車企業的管理成本存在很大問題，“財務費、管理費中存在大量空間。維修費我問的100個司機都說是自己承擔的。有些公司可能的確承擔了部分，但總的來說是不實的，數據的可信性讓人懷疑。”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胡安潮也認為，此次申請報告并沒有真正反映經營成本，“比如管理費用，沒有說明管理費用的形成和內容是合理的”。

根據申請報告引用的數據，2004年駕駛員月均個人收入為2479．68元，企業管理人員月平均工資為3454元。“駕駛員收入和管理人員差1000元，這個沒有必要。”鄭翔對此也提出了質疑。

企業方面代表的聲音與此截然不同。北京出租車汽車暨汽車租賃協會秘書長鹿獻民說：“目前出租車企業處于微利狀態，決不是社會上認為的是暴利。我認為有些同志不了解出租車企業的情況，不了解出租車行業不同發展時期的不同情況，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出租車企業暴利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十家出租車公司聯盟牽頭人張寶恒對于出租業暴利的說法極為憤怒，“我們現在站出來也是忍無可忍了，長期以來，部分媒體和有關人士，做了很多沒有事實依據的判斷和報道。”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我的公司經營了13年，年平均利潤率只有0．7％，現在還有2600多萬元的負債。”

翔龍客運有限公司總經理趙忠義在第一輪中最后一個發言，“有的代表對企業很尖刻，我都坐不住了，已經去了三次廁所。”

“現在對出租車公司好像全民共誅之。我明確地說，出租車企業決不是暴利，對審計報告有質疑你們應該質疑審計部門。”

“有人說公司管理層收入3000多，我的收入可不止3000多，是5000多，但能減少我們的收入來補償司機嗎?補償得過來嗎?現在教育這么困難，你們教授怎么不降薪去補助困難學生呢?教育問題與出租車問題孰輕孰重啊!”

“我真是比竇娥還冤!”趙忠義的發言引起了哄堂大笑。

合理性之辯

鄭翔之后第四位發言代表的質疑顯得非常尖銳。“這個方案給人的感覺非常粗糙，有敷衍了事之嫌，有關當事者對這么一個提價幅度高達25％以上的影響面極廣的公共事業提案明顯重視不夠，沒有從以人為本的角度認真對待，建議進一步論證和修改。”來自教育部高等教育出版社的政協委員李涌慷慨陳辭。

申請報告給出的調價原因的第一條是“現行租價體系不能充分反映油價波動的影響”：93號汽油價格已從1998年6月1日的每升2．32元調整為2006年3月26日的4．65元，上漲100．4％，出租汽車運營成本大幅增加。

但是李涌指出，既然調價的主要原因是油價上漲，那么必須知道燃油費在整個經營成本里面到底占百分之幾，否則租價調升25％以上就沒有說服力。“另外，是不是油價上漲就必須提高價格，能否從省油、節能等方面作些努力。”

申請報告指出，與上海、廣州等其他同類城市同車型租價相比，北京市出租汽車租價處于較低水平。李涌認為這沒有可比性，因為北京的市民收入最低。另外，營業范圍和消費量北京遠超其余兩地。“我家就在上海，20塊錢基本上都能到達目的地，北京能做得到嗎?”

在之后的發言中，來自企業方面的代表北京出租車汽車暨汽車租賃協會秘書長鹿獻民對此做出回應，“北京與廣東、上海的居民可支配收入相差無幾，這個有數據可查，可是他們的租價比北京高。”

鹿獻民認為上海之所以成為全國標竿，“因為上海有口號，要超香港，超日本”，而“北京面臨奧運會，要想馬兒跑，就要喂馬兒草，租價必須調整”。

根據國務院《關于進一步規范出租汽車行業管理有關問題的通知》(國辦發[2004]81號)，“對出租汽車行業因燃油價格上漲等因素增加的運營成本，各地要采取由企業、司機和乘客合理分擔的辦法逐步予以消化”。

但是，對于此次申請報告是否能夠達到企業、司機和乘客三者分擔的目的，代表們也各執一辭。

根據申請方案，在租價上調的同時，出租車企業將取消對司機每個月520元的燃油補貼。“這一方案的現實是企業不再負擔，而將壓力轉嫁給了司機和消費者，這違反國務院精神”，來自北京華燁律師事務所的代表陳玉龍說，“因此方案缺乏公平性、合理性、科學性，不利于建設和諧社會和出租車行業健康發展，因此我反對調價。”

對于取消油補是不是意味著企業不再負擔油價上漲帶來的壓力，企業代表一致持否定的態度。

“取消的油補我們將用于提高司機的社保以及培訓費等。”北京首汽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梁海晨表示。

對于這一表態，有代表進一步提出質疑。首都經貿大學法學院教師焦志勇贊成租價上調，但認為社保不能列入調價的原因。“如果把這個加入，那么所有的在中國境內的按勞動法執行的企事業單位都應該交，那樣整個中國將調價一片，影響整個經濟的發展。”

體制之辯

一些代表從更深的層次來討論這次提價。第一個表示反對意見的鄭翔給出了自己的反對理由，她認為因為原材料增加而提高價格，這是一個以贏利為目的的企業的正常反應。但出租車不等同于一般經營性的以贏利為目的行業，“這個行業不是誰想投資誰就能經營的。由于管制，出租車企業獲得了很多優惠和補貼，現在還要求調價時機不合適。”

“此次提價表面上看是因為燃油上漲，但引起這么大反應，其中隱含的問題是特許經營與市場需求的矛盾。”胡安潮說。

繼鄭翔后第二個持反對態度的李涌對此的闡述更進一步，他說，“出租車經營管理壟斷單一，計劃經濟色彩非常濃厚，是北京市整個公交系統市場化進程緩慢的典型。”

由此，李涌建議改革現有管理體制，使政府行政性管理逐步淡出，讓市場決定價格和車輛總數，減少本來就不必要的行政成本和社會勞動。

4月24日，北京市社科院所推出的《政府管制與北京出租車行業改革與發展研究》報告與幾位代表們的觀點形成呼應。該報告建議，要解決北京市出租車行業的矛盾，首先應建立動態的出租車特許經營權使用制度，鼓勵多種運營模式公平競爭，將運營模式的選擇權還給司機，將競爭引入出租車行業。

這種針對出租車行業體制的質疑似乎超出了此次聽證會的主題，但事實上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聽證會上，同樣看似不切題，但引人注目的辯難還有很多。比如，來自北京市消費者協會的代表龍志兵提出：“作為申請單位的北京市運管局，作為企業的調價代言人是否合理?”

龍志兵說，消費者普遍表示，市運管局在聽證會中有政企不分、兼做運動員和裁判員的嫌疑。

對于這一質疑，主持人張萬恒當場做了解釋，他說根據價格聽證會的相關辦法，作為運營企業和企業主管部門，都有權就價格調整提出聽證。因此，市運管局作為聽證會主體是具有合法性的。

龍志兵還對聽證會材料進行保密的做法提出質疑。據報道，事先發給聽證代表的聽證會材料上，都注有“保密40天”的字樣。“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問題，更應該征求廣大群眾的意見，沒有保密的必要，否則，就會讓消費者覺得聽證會是流于形式。”

也有代表提出可以降低司機“份錢”以及租價小幅提升至1．8元等建議。

北京市發改委對這些辯難和建議持歡迎的態度，發改委副主任柴曉鐘在會議最后的總結中表示將根據代表提出的意見修改、完善方案，保證本次聽證會不走過場。

龍志兵在發言的最后念了一段胡錦濤主席的話：“要牢固樹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要始終把群眾利益放在第一位”。由于時間控制，她的語速非常急促。

龍志兵在出席聽證會前曾召開過群眾座談會，“大家委托我一定要把這段話帶到會上。”

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鄭翔表示：“對我們感到疑慮的東西聽證會并沒有完全給出解釋，因此希望會后能多提供一些表格或者說明，起碼把問題說清楚。”

鹿獻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則表示，“大部分聽證會代表還是贊成這個方案的。我認為這個聽證會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