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光長得高高大大、肥肥胖胖,卻沒有精神和意志,豈不是空有一副皮囊,不堪一擊
在中國地方衛星電視臺中,“電視湘軍”在短短幾年內橫空出世。
2005年,湖南廣電影視集團的廣告收入突破11億元,加上其他各項收入,總收入16億元,超過12年前的32倍……其在全國廣播電視界的影響和地位已遠遠超越了湖南經濟發展水平在全國的相對地位。
有人說,魏文彬便是這個奇跡的最終謎底。
關于湖南廣播電視局局長魏文彬,許多媒體已有過眾多“奇特”的描??;類似思路清晰,目光如炬;善于質疑采訪者的問題以及充滿“霸氣”等等足以讓人未近其前便自信掃地。但《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見到這位“電視湘軍”的領軍人物時,得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印象。
56歲的魏文彬沒有想像中那樣高大和魁梧,也沒像尋常官員那樣發福,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
貌似威嚴的魏文彬實際上是一個相當風趣的人,他的手機鈴聲居然是一個卡通人物的怪叫;在近兩個小時的采訪中,他時而如演講般慷慨激昂,時而自說自演,時而又如詩人般陶醉地念詩。他并不喜歡記者那些拐彎抹角的“和緩”問題,相反,他更像一個勇武的戰士,隨時面無懼色地接受一切挑戰。
一個來自過去卻接受現實更憧憬未來的智者一這可能就是魏文彬給人的感覺。他確信,迄今為止他所做的一切是在改革開放的國情下,捍衛民族文化尊嚴,振興文化事業的一個重要載體。同時,更是他從內心愛著這個國家和人民的一種表達方式。
不能官辦的要堅決推向市場
當一件事情獲得巨大成功時人們通常會忽視最開始的原點。而通常在“原點”前,一切是面目全非完全不可想像的。
1993年的湖南電視臺還蜷縮在一個破落窄小的老院子里,剛剛成立的湖南有線電視臺,只能寄居在湖南省氣象臺的幾間簡陋房屋中。
是年3月,剛剛被任命為湖南省廣電廳廳長的魏文彬提出了一個近乎天方夜譚的三大建設目標一投資超過三億元建設湖南廣播電視中心;投資3000萬建設湖南電視臺衛星上行站,實現湖南電視節目突破本土覆蓋;投資近10億元建成一個深入三湘四水的龐大電視有線網絡。
《瞭望東方周刊》:你在做上述決策的過程中,反對者多還是贊成者多?
魏文彬:湖南廣播電視在過去10多年的改革過程中,在一些重大問題上,一開始反對的聲音不少,總是會有兩種不同意見。
在當時,什么叫“大廣播”、“大電視”、“大產業”,不少同志不能理解,反對這么干。1994年中期,湖南衛視推出“快樂大本營”、“玫瑰之約”、“新青年”,都在全國引起了較大的反響。我們發現做電視節目一定要貼近老百姓,但就這點在當時也有不同看法。直到前年的“超級女聲”,在開始時也有相當一部分同志有不同的聲音和意見,但不管怎樣我們堅持下來了。
《瞭望東方周刊》:在有異議的情況下,你如何自信這條路是正確的?堅持的動力是什么?
魏文彬: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就提出搞傳媒大產業。我為什么很堅決?這是基于對媒體屬性的認識,當時我花了許多時間研究世界傳媒產業發展的歷史和狀況。
1993年的中國很活躍。鄧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對整個社會的觸動很大。當時我就有了一個很清晰的認識:我覺得改革不會走回頭路了,那么傳媒業必然會發生一場革命性的變化,就是傳媒產業化的來臨。
《瞭望東方周刊》:湖南廣播電視傳媒的改革應該積累了不少現實經驗,你認為文化體制改革最需要改的方面是什么?
魏文彬:首先,我堅決認為文化產業(包括傳媒)輿論導向的掌控權應該牢牢地掌握在黨和政府手中,但其余的要剝離,要推向市場,進行社會化大生產。換句話說,該官辦的必須官辦,不能交給任何人,比如對這個社會如何進行引導,主流意識是什么意識,主流文化是什么文化,這是執政者必須掌握的,千萬不能松手。但不能官辦的堅決不官辦,必須要推向市場。
我們過去和現在都有一個問題,尤其在意識形態這一塊,該官辦的我們抓得不錯,但不該官辦的我們還是捏在手里,舍不得松手。關于這一點,去年中央的14號文件其實已經講得非常清楚了,但就實踐上來說,仍然還是個很大的問題。
滿足老百姓的精神需求最重要
1995年,湖南經濟電視臺公開招聘臺長——這一破天荒的舉動是湖南廣電十年改革的突破口。時為科長的歐陽常林獲得了改革決策層的強大支持,歐陽常林被最大限度地自由組閣經濟電視臺的領導班子。
新生的湖南經視在僅僅獲得100萬元的啟動資金后,在無場地、無設備、正式在編職工不到100人的情況下,以滿負荷、高效率、高報酬的操作模式迅速出擊。僅僅一年,實現廣告收入3000萬元;第二年達到6000萬元;第三年突破一個億。
現實不愧為最好的老師。當看到新生的繹視嘗到了改革帶來的甜頭,湖南電視臺坐不住了。一場改革勢必到來。
《瞭望東方周刊》:很多文化單位也希望把自己推向市場,但都不太成功;就你們的經驗來說,應該怎樣走向市場?
魏文彬:推向市場是個什么概念?我覺得就是社會化大生產。這句話是個結論,是個概念,其實內涵很豐富。
社會化大生產,就是通過市場,使資源得到合理配置。中國是個農業國,中國農村是個什么情況?家家點火,戶戶冒煙;自己種菜、養豬,賣豬賣菜也就是為了換點小錢買油買鹽,供小孩上學。這樣生產的目的不是為了社會,而是為了自給自足,這不是社會化大生產。
再說文化產業,過去媒體是縣里辦縣里的,省里辦省里的,部門辦部門的,各級辦各級的。每一級的資源被切割得七零八落,資源被肢解了。從傳播學角度來說,資源應該是國家的,應該向全社會來開發,實行社會化大生產,這樣才能夠大發展。我經常說,文化產業必須有大企業。我們現在有大企業嗎?沒有。沒有企業,何談產業?沒有企業就沒有產品,沒有產品就更沒有市場。這樣下去有什么路可走?
《瞭望東方周刊》:你為什么認為目前中國需要大力發展文化產業呢?文化建設要解決的核心的問題是什么?
魏文彬:人如果沒有精神需求,就會極端空虛苦不堪言。從我們國家目前的現狀來看,物質基本飽和,但精神產品比較“匱乏”、“短缺”。從全社會來講是求大于供:產品短缺,結構單調,品種單調。
一個民族如果缺乏文化,這是非常可怕的。因為物質是硬實力,文化是軟實力。硬實力就是身體的基本素質;軟實力則是精神,是意志,是思想。這兩種實力你說哪一種重要?一個人如果光長得高高大大、肥肥胖胖,卻沒有精神和意志,豈不是空有一副皮囊、不堪一擊?
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呢?所以文化建設實際上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建設。
文化建設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就是要滿足人民的精神需求,就是要生產豐富多彩的文化產品。我過去提出這個問題時是有爭議的。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干擾我,想阻止我。但我就是堅持這個觀點。
我和他們講,西方國家的文化產品暢銷到全世界,這是什么?這是文化侵略啊,是“軟侵略”;真正的“原子彈”應該是文化產品。因為文化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文化才是民族強大之魂。
我們的經濟形勢是很喜人,但民族文化面臨的是非常嚴峻的形勢。我們現在生產的是什么東西?我們總是喜歡搞對口,往上面對口,看上面有個什么口號,看現在過一個什么節,就不太習慣往下對,往外對。
《瞭望東方周刊》:那除了對外的影響,對國內來說,搞文化產業的意義和價值又在哪里呢?
魏文彬:過去人們的傳統觀念是,廣播電視是要搞意識形態的,講什么產業,講什么市場?好像不太干凈啊。
現在社會上的主流話語是什么,動向是什么,主流文化是什么,這是需要政府去掌握的。但什么是老百姓喜歡的?九十歲的老太太,小學生,博士生,都是老百姓;窮的是老百姓,富的也是老百姓;你要滿足大多數人的需求。假設一下,如果大多數人精神空虛,那會發生多么可怕的變化。
我最近一直在想,中國正在面臨兩個關鍵點。一個是人均GDP已經超過了1000美元;一個就是城市,人口由30%向70%過渡;70%是工業社會的標志,去年中國城市人口已經達到了40%。
當一個社會的這兩個指數發生變化的時候,社會就會有一種普遍現象:物欲上升,并伴隨著精神普遍空虛。這是一種社會病。如果得不到重視,得不到很好的改善和解決,就會形成很嚴重的社會危機。
在發展文化產業上我承認自己比較激進
2000年12月27日,湖南廣播影視集團成立。也許今天的人們還不能完全看到它的意義,但是魏文彬已經意識到,作為中國現代傳媒精神的推崇者,應該在旗幟鮮明地堅持黨性原則和堅持正確的輿論導向的前提下,必須毫不懷疑地推進市場化取秘改革。
《瞭望東方周刊》:“超級女聲”雖然很成功,但也遭到了不少社會批評,這跟你的初衷好像不太一樣,你怎么看這件事?
魏文彬:我是“超級女聲”的主辦者和介導者。我認為“超級女聲”就是一種娛樂文化,它倡導的是什么?是一種愉悅。讓人快樂一點,這不是積極的嗎?我們平時都會說“想開一點,別想那么多”?!跋氤统保褪强鞓罚且环N很健康、很平和的、很寬松的文化。其實也是太平盛世的一種表現。
為什么會引出那么多東西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黨中央提出以人為本,我們這一代人感觸是最深的。以人為本,才能想唱就唱。
《瞭望東方周刊》:湖南廣電為什么會是今天這種形態?目前的市場定位為什么能夠獲得成功?
魏文彬:實際上這是一種文化回歸現象。標志是“快樂大本營”。從這個欄目開始,湖南廣電的節目開始體現出的一種文化形態,最本質的特點就是貼近老百姓。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東西。
“快樂大本營”在播出之前被我槍斃了四期,每一期要做一個月,成本要20萬元。你說我有多狠?但我很清楚,我要的就是貼近老百姓。
當時電視節目的一個普遍要害問題就是和老百姓“隔著”一內容不是老百姓的內容,形式也不是老百姓喜歡的形式。社會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現象,就是人一離開了老百姓,就不講老百姓講的話,不想老百姓想的事,不承認老百姓喜歡的東西了。
我們當時最樸實的想法就是回到老百姓中去,一點拿腔拿調的東西都不行,不要添任何標準;這檔節目做出來,就是要輕松、痛快。
我還記得很清楚,一開始“快樂大本營”做出來的節目都是拿腔拿調的,甚至是教育人的。教育是必要的,但教育的腔調我覺得是有問題,教育應該是潤物細無聲啊。再說了,人看電視是個什么狀況?就是上完班以后,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吃完飯后坐在沙發上,絕對不是正襟危坐,是怎么舒服就怎么坐,然后打開電視機,他不可能說“我是來接受教育”的,這是天大的笑話!這種人也許也找得到,但絕大多數人不是這樣。多數人是想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感人的?有什么新消息?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需求。
我就提出一個口號:要貼近、貼近再貼近。貼得越近,越有影響。我們就一直堅持這樣做下來,一直到“超級女聲”。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意思是,文化產業的發展不僅僅會推進國力的昌盛?你是否認為自己比較激進?
魏文彬:其實你可以感覺到,我們現在整個社會有呼喚文化產業的聲音。
你看看現在,打麻將的打麻將,洗腳的去洗腳,搓澡的搓澡,年輕人蹦迪的蹦迪,泡吧的泡吧。你去埋怨誰啊?不要埋怨老百姓。
為什么奧運會國旗升起的時候大家都不打麻將,都不泡吧,都不洗腳?我講“都不”可能有點絕對,但我想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這樣的。舉個例子,奧運會期間,看舉重比賽,我說舉重有什么好看?不知哪個該死的設計出來這么折磨人的鬼項目。但我看到占旭剛抓起來,停下來,筋都爆起來了。我們所有人都站起來看,實際上這是一種精神需求,民族的自尊得到了滿足。
重視農業,說農業以糧為綱;重視工業,說工業以鋼為綱。現在抓文化產業,應該提出這是以什么為綱,應該這樣來重視文化產業?,F在滿街跑的是外國的汽車,滿街貼的是外國的廣告,小孩子滿口都是洋腔洋調,我們這個民族會不會退化?所以在發展文化產業上,我承認我是比較激進的。
《瞭望東方周刊》:你似乎把這一輩子的精力都花在這個事業上了,覺得值得嗎?
魏文彬:(爽朗大笑)知識分子總是希望為國家、為社會、為人民做點事的。至于代價,我跟你說,有首詩對我個人的影響非常深,就是《紅樓夢》里的《好了歌》:“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所以說,一個人,一輩子,沒什么是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