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蘇橋和陳寶明的裂痕是從哪里開始的呢?陳寶明后來想想,只能想起那卷手紙。這么說有點貶低自己的婚姻與愛情,但的確,從那個早晨之后,他和段蘇橋的婚姻一點點走向了破裂。
那天早晨陳寶明去衛(wèi)生間,這是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課。起來十分鐘之后,他必須要到衛(wèi)生間,十分鐘之后出來,洗臉刷牙吃飯,然后上班,如此反復,已經(jīng)三年了。
是的,他結婚三年,二十七歲,還英俊瀟灑。單位的老大姐說他好像沒有結過婚一樣,這讓他很受用。但段蘇橋就不行了,二十七歲的女人,明顯不水嫩了,年輕還是年輕,到底和二十一二歲的不同,當年他們談戀愛時,陳寶明記得段蘇橋的大腿和水一樣嫩。
方便完了才發(fā)現(xiàn),沒有手紙,側面的白墻磚上是空的軸心,上面的紙用完了。
哎,他嚷著,哎,來卷紙,沒紙了。
沒有聲音,他以為段蘇橋沒有聽到,于是繼續(xù)嚷,哎,來卷紙。
還是沒有聲音,他的聲音大了起來,哎,聾了呀?干什么呢?來卷紙。
段蘇橋突然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對著他說,第一,我不叫哎,第二,昨天紙就沒了,我讓你給我拿你裝聽不到。所以,你不必在那里蹲著了,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是跑出來自己拿,二是你可以不擦了,隨便你。
陳寶明的火突然就上來了,這大早晨的,純粹是找事!
你拿不拿吧?他的聲音猛然高了八度。
不拿。段蘇橋的聲音很平穩(wěn),我有不拿的權利。
好,陳寶明突然把褲子提上,然后說,我也有休了你的權利。
段蘇橋愣了愣,冷笑一聲說,隨便。轉身走了,到門口換上高跟鞋,提著陳寶明給她買的打折的夢特嬌包,扭著腰身走了。門哐地摔上時,段蘇橋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洗臉,而且眼角還有眼屎,她想推樓下小屋的自行車,但轉臉就舉起手打了車,愛過不過吧。
站在窗口,陳寶明看到段蘇橋真走了,而且早餐也沒有買,他在窗口嚷著,有本事別回來了。
段蘇橋果真沒有回來。十天了,一直住在娘家,段蘇橋的母親打電話來問,怎么回事?陳寶明淡淡地說,沒事,她就是想您了。
過了不久,正好是元旦,陳寶明去街上,看到段蘇橋正和女友瑞雪逛街,叫了她一聲,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轉身就走了。
陳寶明愣了愣,把煙掐滅,然后下了離婚的決心。
離婚,是在一個月之后進行的,段蘇橋說,早知你是這么個東西,喜新厭舊,早煩了,告訴你,離了你,我會活得更好。
我也是。陳寶明晃著腿說。他們在民政局對面的椅子上坐著,離一米遠,從蓋上章后,這個女人與他就沒有關系了。
其實他們早就淡薄了,從前熱戀時叫甜心叫寶貝,如今叫哎,叫哎都嫌煩,凡事都要吵,真過夠了。
離了婚出來,段蘇橋接了一個電話,好像是一個男人的,陳寶明憤怒地說,別他媽提前給我戴了綠帽子,否則即使離了婚我也饒不了你!
段蘇橋嫣然一笑,對不起,陳寶明同志,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已經(jīng)沒有權利和我這樣說話,再見。
二
陳寶明覺得無限地自由起來。到處是時間,從前覺得時間和水一樣流得太快,現(xiàn)在覺得時間是洪水,流得到處都是。
先約了哥們兒去喝酒,一次兩次行,多了,哥們兒說,老婆總是罵,怕她們煩,還是回家吃吧。
后來又約了一幫人在家里看足球,折騰多亂也沒有人絮叨了。后來居然自己也煩了。真是亂啊,第二天起來還要自己收拾,人家只管吃只管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這才知道,段蘇橋是有理由嫌煩的。
更多的時候他非常寂寞,下了班之后,他不知往哪里去?;丶乙彩且粋€人,于是索性在樓下的小店吃一點,吃來吃去,胃就壞了,常常疼。從前一疼段蘇橋就遞過藥來,現(xiàn)在,找老半天也找不到。段蘇橋總愛煲湯,一煲三個小時,陳寶明嫌費事,總是說她無事生非,后來想,如果半夜喝一碗湯應該很補的。
于是想給段蘇橋打個電話,打過去,人家問,有事嗎?我沒有多拿你什么東西吧?陳寶明索性掛掉,覺得自己是個沒意思的人。
身體的寂寞更讓他難過,于是他知道,他必須找一個女人。
葉倩就是這時出現(xiàn)的。
陳寶明去歌廳K歌,出來時正看到一個女孩子吐,女孩子可能是喝多了,弓著腰在那里吐著,陳寶明多了一句嘴,沒事吧?
女孩子抬起頭來,沒事,不就是讓老板炒了魷魚嗎?還是活得下去的。
陳寶明的心當時就軟了。因為女孩子也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頭發(fā),和段蘇橋的當年是有幾分相似的,他把她帶回家,給她換上自己的襯衣,然后煮了一鍋蓮子湯給她喝,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女孩子問,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看了看她說,因為喜歡。
他們很快相戀了,不久,婚姻就提到了日程上。
陳寶明也覺得自己這次艷遇太快了,快到連他自己都懷疑事件的真實性,然而的確是真的,他們要結婚了。
葉倩來自江蘇的一個小鎮(zhèn),說話軟軟的,完全和段蘇橋的脾氣不一樣,而且身材很曼妙,有江南女人的嫵媚。陳寶明拿出所有積蓄為她開了一個時裝店,專賣品牌女裝,葉倩說,陳寶明,你對我真好,你這么好,你的前妻怎么舍得離開你呢?
他們結婚后搬了家,葉倩說家里總有段蘇橋的味道,她不喜歡。陳寶明倒有些不舍,搬家時他再次打了一個電話給段蘇橋,段蘇橋,我要賣掉這房子搬家了,你想想到底還有什么東西沒有。
這個電話,他是背著葉倩打的。
搬家那天段蘇橋來了,葉倩恰好去了店里,段蘇橋上了四樓,從防盜門的門縫里抽出一個紙條。
是什么?陳寶明過來問。
段蘇橋笑了笑,你沒必要知道了,本來想著在這里住一輩子的,等老了念給你聽的,但現(xiàn)在,沒用了。
那一刻,陳寶明忽然覺得很感慨,眼前的女子,容顏有些憔悴,那憔悴里,有說不出的難過。
三
陳寶明曾經(jīng)說過杜拉斯《情人》里的一句話,親愛的,我會更愛你憔悴的容顏。那時他們還沒有結婚,他習慣性地說那些甜言蜜語,而如今憔悴的人就在身邊,他卻覺得哽咽,什么都說不出。
找個人,也嫁了吧。他說,好好過日子,過去,都是我不對。
在春天的下午,他突然想說這些話,是的,都歸罪于他吧,她的不幸,原來還是這樣讓他心疼著。
段蘇橋蹲在樓梯上,忽然哭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是我,是我把自己逼成這樣的,其實我根本不想住娘家,我想讓你來接我,我在街上遇到你,是希望你追過來拉我回家的,我不給你拿手紙是因為想和你撒個嬌……她越說,陳寶明的心越疼,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陳寶明看著陽臺外的春天,一片繁花似錦,可是,她和他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
他搓著手,知道葉倩就要回來了,他接著說,你看,她就要回來了……段蘇橋猛然抬起頭,臉上還有眼淚,她才意識到,這里已不是她的家了,她沒有告訴過陳寶明,好多次下了班,她都要在這里看一看,三年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是她的家,她沒有想到,半年之內陳寶明就結了婚,本來,她以為她還是有機會的。
下樓的時候段蘇橋回過頭說了一句,好好地對待她啊,你知道的,婚姻就是個瓷器,一不小心就會摔碎了。
陳寶明只覺得心里一抽一抽的,他趴在陽臺上整整抽了一包煙,他知道,這婚,他離得太倉促,結得也太快了。
四
三年后,三十歲的陳寶明重新對婚姻失去激情。
他和葉倩的爭吵甚至要多于和段蘇橋,雞毛蒜皮也要吵,為誰下樓買早餐,為多放了一點醋,為誰來疊被子……生活是這樣讓人煩惱,何況,葉倩比段蘇橋會算計,在錢上卡得他很緊,從前,他和段蘇橋總是把錢放在抽屜里,誰花完了誰拿,他拿得多,因為哥們兒多應酬多。
但現(xiàn)在,葉倩要把他的錢都收起來,然后花多少從她那里拿多少。
陳寶明抗爭了幾次,覺得沒有意義,于是索性自己有了小金庫,單位再多發(fā)了獎金,他一概自己收起來,而從前,他是喜歡打電話告訴段蘇橋的,這樣做,有顯擺的意思,但現(xiàn)在,他不屑于這樣做。
早晨,他還是習慣起來上衛(wèi)生間,只不過十分鐘變成了十五分鐘,他有些便秘,因為葉倩不愿意為他做湯喝,而他又習慣于喝湯,于是,他便秘了。
如廁結束后他發(fā)現(xiàn),手紙沒有了。
哎,來卷紙。他下意識地喊著。
沒有聲音應他,他繼續(xù)喊,這次聲音更高了,哎,來卷紙。
還是沒有聲音,他這次真的大聲了,葉倩,來卷紙。
葉倩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說,陳寶明,你用不著這么大聲,我不是你的使喚丫頭,我也不叫哎,你更不用指名道姓,你不是總叫我親愛的嗎?煩了我是不是?……陳寶明覺得腦袋有點大,一切和幾年前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門邊的人換成了另一個。
這次,他笑了笑,心平氣和地說,親愛的,請你遞給我一卷手紙,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提著褲子自己去取。
葉倩轉身扔了一卷手紙給他。他起來,刷牙洗臉,看著鏡子中那張臉,一張三十歲男人的臉,他的手忽然顫抖起來,牙刷在嘴里哆嗦著,白沫子飛著,和眼淚一起,飛著,濺得到處都是。
編輯 / 尤 雅(E-mail.youy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