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現在住的房子,是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復式,有敞亮的落地窗,有灑滿陽光的臥室,還有她始終想擁有的露臺,種上些茉莉,放上一把搖椅。原本,艾琳應該滿足的,她曾無數次憧憬的家,就是這個樣子,不需過于奢華,卻是心存溫暖。可終歸是住過其他女人的房子,多少讓艾琳有些不舒服,盡管家里所有的家具和擺設統統已換掉,可她總會聯想,曾經莫楚云是如何與董言在這里生活,或是溫存纏綿的。
董言何等愛她寵她,艾琳當然清楚,否則定不會為她離婚,而放棄與莫楚云苦心經營多年的夫妻檔——一家中型日化公司。離婚時,本是說好董言凈身出戶的,但莫楚云還是從這棟房子里搬了出去,她對董言說,也許你更需要這棟房子,除此之外,她還留了一個存折。存折里有多少錢,艾琳沒有問過董言,董言說要拿著這錢做生意,艾琳就同意了,本來也是與她無關的錢。
出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艾琳總想見見莫楚云,她去了莫楚云的公司,遠遠地看到了她,艾琳又想到底莫楚云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能與董言友好地離婚,然后友好地留下房子給他再婚。若換作自己,董言為了一個女人提出離婚,艾琳想,她一定會歇斯底里。
董言幾乎不會在艾琳面前提起莫楚云,從離婚前,到離婚后,沒提過莫楚云的好,更沒提過莫楚云的不好。領了離婚證的那天,董言沒有見艾琳,第二天再見時,他眼圈是紅的。
從主觀角度來看,艾琳是可恨的第三者,因此,至今,董言的父母都沒有接納她。起初愛上董言時,艾琳沒想過讓他離婚,只是日復一日,艾琳終于臣服在世俗的需求中,她渴望有個屬于自己和董言的家,渴望做他名正言順的妻。
沒想到的是婚能離得這么痛快,董言一個月前提出離婚,一個月后,就辦理了離婚手續。艾琳與董言結婚,只是宴請了為數不多的朋友,沒有登記,因為艾琳覺得剛辦了離婚手續,就辦結婚手續,終究是不太好的。
艾琳以前是某報副刊的編輯,婚后,覺得辛苦,董言就建議她別做了,可以在家寫些文章,也可以去逛街會友,他說自己會努力掙錢,讓艾琳做個幸福快樂的小主婦。這樣,艾琳閑在家,便有了很多空余的時間去聯想,這房子里曾經的溫存纏綿。
第一次正式見到莫楚云,也是在這棟房子里。艾琳用的SIM卡是單向收費卡的最后一批,董言用的是雙向收費帶月租的那種,因為艾琳在家沒有太多交際,兩個人就互相換了SIM卡。那天艾琳接到電話,對方儼然怔了一下,很快恢復過來,問,董言在嗎?艾琳沒想太多,說不在,我是他妻子,我們換了號碼,并把電話號碼告知了對方。片刻,對方再次打來,報了自己姓名,莫楚云。
她說董言的電話打不通,她著急要一份保險單,同房產證放在了一起,搬家時忘了拿,不知道是否方便去取。艾琳沒想到會是莫楚云,沉吟一瞬,對方補充,不會耽誤你太久的,若實在不方便就算了,聲音是懇切的。艾琳說,不,沒有不方便,您來吧!她在稱呼上用了您,又覺得像古代的妾對正室的敬語,總之,在等待莫楚云的一小段時間里,艾琳惶惶不安,她甚至想到電視里的諸多場面,比如自己會挨罵,或是挨耳光、遭白眼之類的。
兩個人真的見面了。艾琳有些不自然,倒是莫楚云,友好而禮貌地微笑,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近距離看莫楚云,不算漂亮,卻有著成熟女人的風韻和氣質。艾琳請她進來坐。莫楚云換了鞋子,坐在沙發上,這系列動作看起來很熟絡,并不生疏于房子內部的改變。艾琳盤算著該說些什么時,莫楚云先開口了,房子住得還習慣吧?艾琳點點頭。莫楚云又說,再過些天就是雨季了,二樓臥室會有些潮,可以搬到樓下住,董言的腿有點風濕。
送莫楚云離開后,艾琳靠在門上,心里說不出的復雜,反復想著莫楚云的話,簡單隨意,艾琳怎么想,怎么覺得像一個婆婆在叮囑兒媳照顧好自己的兒子。晚上,她只對董言說莫楚云來過,具體兩個人說了什么沒有告訴他。董言驚訝一下,隨后像自言自語,哦,對了,她放那張保險單時,說過讓我日后提醒她放在房產證里的,是我給忘了。
那一夜,艾琳翻來覆去睡不著,莫楚云的話,和董言的話,加起來,不容置疑的是一對多年夫妻,似乎她艾琳是多余的,也不是生氣,就是心里莫名地發堵。
艾琳病了,其實不算什么病,只是感冒,有些鼻塞。可一向被寵慣了的她賴著不讓董言去上班,現在董言開了家小型日化公司,和從前的生意性質差不多,就是從廣州深圳低價引進名牌貨品,然后在內地以較高價售出,都是各個商場和日化專賣的商人,莫楚云點給他一些客戶,加上從前的交情,倒也蒸蒸日上。
董言耐不住艾琳的軟硬兼施,什么你走了,沒有人管我,我病死算了;什么姓董的,你今天要是走,我就再也不和你好了……董言熬了湯給她,又親手喂到嘴邊,喝完湯,再哄著喝藥,像哄孩子一樣,乖,寶貝,琳琳,把藥吃了。艾琳摸著董言的臉,撒著嬌,董言,你可不能不要我。董言捏她的鼻子,怎么會呢,傻孩子。艾琳也不知道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到莫楚云后,不知怎的,就喪失了以往年輕美貌的自信。
董言說自己愛吃的臺式烤腸沒有了,讓艾琳多買幾袋回來。艾琳在超市里挑了一堆自己喜歡的零食,去冷凍食品專柜時,有點暈,眼前琳瑯滿目的各種牌子臺式烤腸,而她雖知道董言只吃一個牌子的烤腸,卻不知道那是個什么牌子。每次買,也都是她和董言一起,他會拿很多袋扔車里,艾琳從未留意過牌子。她拿起這袋看看,覺得不像,拿起那袋看看,也覺得不像,她掏出手機打算給董言打個電話時,一只手伸過來,拿起幾包同一牌子的臺式烤腸放進她的車里,是莫楚云。
莫楚云依然是那種禮貌的微笑,我剛剛就看到你了。艾琳感覺臉熱熱的。結賬后,出口處再次見到莫楚云,她走過來,艾琳,你有時間嗎?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好嗎?
在馬路對過的茶舍,莫楚云問,艾琳你多大了?艾琳如實回答,二十五。莫楚云笑,難怪喜歡吃零食,你還是個孩子呢!艾琳有些不好意思,說了句,也不小了。莫楚云從隨身包里拿出紙和筆,一邊寫著一邊交代,這些是董言喜歡吃的食物,和他雨季時風濕病需要吃的藥。
艾琳捏著那張紙,看著上邊寫著娟秀的字體,咬著唇,忽然問,您,為什么同意離婚?
說完就后悔了,這不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嗎?莫楚云喝了口茶,依舊微笑,我們結婚八年,只顧著掙錢了,連孩子都沒有要,結果回過頭來發現,我們之間,更像兩個親人,而董言,需要愛情。
艾琳終于從莫楚云那里找到了原因,就是讓她心里發堵,但不是吃醋的原因,是因為莫楚云和董言,有著她和董言之間所沒有的親情。盡管她愛董言,董言亦愛著她,可有一句話說,世上最經得起考驗的情感,就是親情。
事實證明了那句話。
董言與一個合作多年的客戶每次都是先提貨,后匯款,結果,那次對方提了貨,款卻遲遲未到,這讓剛剛起步的日化公司無法正常運轉,董言一時著急,那天夜里,高燒不退。
艾琳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什么辦法都沒有,去醫院嗎?董言好像動也動不了,她又背不動他。家里只有她上次生病的感冒藥,不知道能不能退燒。艾琳一邊擦眼淚一邊看著已經燒得說胡話的董言,忽地想到了她。
莫楚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把手里的袋子給艾琳,囑咐去把蔥切段,姜切片和紅糖放在一起,兩碗水熬成一碗,而后徑直進了臥室。艾琳進廚房,紅糖加水,蔥切段,姜怎么弄來著,她回臥室,在臥室門外,看到莫楚云正用蘸了白酒的毛巾給董言擦拭手心和腳心,董言的額頭上敷著毛巾。
艾琳顧不上那么多了,她又回到廚房,就把姜切成兩半吧,洗過的姜太滑,艾琳的手指被斜下的刀劃傷,把姜扔到鍋里,自己手指上的血一滴滴落下來,艾琳扶著灶臺緩緩蹲下來,眼淚隨之落下。
莫楚云進廚房,見到艾琳臉上的淚和劃傷的手指,慌忙捏住她受傷的手指,創可貼放在哪里了?艾琳搖頭。莫楚云急了,是不知道還是沒有?艾琳囁嚅,好像是沒有!莫楚云拿著自己一條干凈手帕捂到艾琳手指上,先壓迫著,一會兒就不流血了。
董言吃過藥,喝過紅糖水后逐漸退了燒,這期間,莫楚云一遍一遍給董言擦拭手心和腳心。艾琳看得清楚,雙方的眼神,只有真正相親的人才會擁有,而艾琳自己的愛情呢?卻在疾病面前,一無是處。董言精神好些時,已近凌晨。莫楚云交代艾琳,天亮后帶董言去輸液,否則晚上還會發燒的,轉過頭去對董言說,你這個人就是性子太急,不就資金周轉的問題嗎?你養病,我來解決。董言不語,只是很乖地點頭。
莫楚云走了,艾琳發現,自己一直當做依靠的董言,在另一個女人面前,竟然是個孩子,同樣需要照顧的孩子。事后,董言問艾琳,怎么當時不給120打電話,而是想到找她?艾琳重復了兩次,因為,因為,聲音黯淡下去,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在慌亂中第一個想到她,自己丈夫的前妻。
莫楚云解決了資金周轉,董言的公司得以重新運行,莫楚云說錢可以再掙,可健康走了就回不來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對面坐著董言,董言旁邊是艾琳。艾琳當時想,錢可以再掙,健康走了就回不來了,那么夫妻間升華的親情是不是從未走遠過?
董言出去接電話的空當,艾琳深深吸口氣,叫了聲楚云姐,你怨恨我嗎?莫楚云被她這一聲姐叫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說實話嗎?艾琳點頭。
曾經怨恨過,在董言提出離婚時,我是真的恨啊,恨你也恨他,恨你搶走了我的丈夫,恨他那么經不起誘惑。可是,現在想想,也只能怨恨自己,以為有了錢,再與董言要個孩子,就是理想中的幸福,其實我錯了,我忽略了董言的感受,他不想過那種過于平淡的生活。
她把手覆蓋在艾琳的手背上,真誠地說,艾琳,你們要好好的。
艾琳沒有點頭,也沒有回答,因為她知道,他們不能好好的了,因為艾琳發現,她無法接受董言在另一個女人面前無措的表情和依賴的眼神。她一直把董言當父親,可董言卻是莫楚云的孩子。
艾琳想,倘若繼續這樣按部就班地生活,她的愛情里一定容不下他們的親情,可倘若她退出,那么,莫楚云一定會從這件事情里明白如何去愛董言,而他們的親情里應該可以容得下曾經因激情而引起的愛情。
編輯 / 雨 雪(E-mail.yuxue0519@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