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哲浩可謂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馬。兩個人的父母同在一個單位工作,又同住一個大院,自小我們就是親密的玩伴兒,從幼兒園里做兒童游戲到上小學,直到高中畢業,我們都是同班同學,這樣的結果是:兩個人對彼此的狀況幾乎了如指掌。
所以對于我們成年之后能走到一起,雙方父母以及親朋好友都感到滿意甚至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安心。我母親一語道破天機:“找個知根知底的人,心里才踏實呀。”
像所有在婚姻里久經磨蝕的人一樣,慢慢地我和哲浩之間也有了摩擦和吵鬧。因為太過熟悉,爭吵的內容常常十分寬泛,光時間跨度就可長達20年之久,涉及的人員范圍有時甚至囊括雙方親戚的親戚。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開始質疑起媽媽當初那句“知根知底,心里才踏實”的話來。
那天,我們一起參加一場高中同學聚會。女人總會有一點小小的虛榮心,特別是在多年前起步一致的朋友面前,我不想給人留下落后的印象。所以當那個念書時就喜歡處處和我比拼的女同學大聲地問我:“怎么樣,現在混得還不錯吧?”我看著她激情挑釁的神態,想到反正大家這么多年沒見面,誰也不知道誰。再說,大家都把自己描繪得那樣光鮮,我也就適當地把自己的近況夸張了一點。誰知剛剛把那個女同學囂張的氣焰澆熄,喝得醉醺醺的哲浩不知從哪個角落鉆了出來,像在家時那樣大聲地嘲諷我:“咦,怪了!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什么時候去了外企,還榮升為部門經理的?這些好事兒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曉呀?”結果,我在周圍那一大堆怪異的目光里無地自容,恨不能把自己縮成一粒小小的灰塵消失在空氣里。
當晚回到家,我還沒有從尷尬里緩過神來,哲浩還在嬉皮笑臉地拿這件事情來逗弄我。我冷冷地看著這個自小一起玩大的男人,想到平常日子里他也是這么隔三差五地,把一些在記憶之中塵封的事情搬出來百般抖摟,甚至連我最不愿提及的,大學期間的那場暗戀他也毫不忌諱……我越想越感到窘迫,之前本來就在心底隱隱質疑著的一切,在這一刻仿佛得到了論證。而這個論證讓我厭煩甚至恐懼:和這么一個深諳自己的人一起生活,自己透明得連一點私密的空間都沒有。
我突然之間有了逃跑的念頭,想逃到那些對我一無所知的人群里。當天晚上,帶著一種探尋心理,我獨自去了酒吧。之所以選擇去那種地方,是因為覺得那兒是個不問來路的地方,有著我所急切渴望的陌生人群和寬松的環境。
果然如我所愿,很快我結識了A,一個于我來說十分理想的人選。你不說,他絕不多問,只是默默地喝酒。像一個江湖老手遵從著某種約定那樣,約定之外的東西,大家心照不宣,絕不越雷池一步。連著三天,我們每天按時在那兒相會。想到哲浩那天當眾給我的難堪,我偏偏就要把自己說成是外企的小經理。照樣還是那個小謊言,但在這兒,再也沒有人跳出來對我進行“檢舉揭發”了,A只是帶著贊許的眼神,靜靜地聽我說,間或含笑點頭。
多好啊!在陌生人面前,我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深深愛上了這種氛圍并享受著這種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想過照這個勢頭下去,說不定我和A會有更深一層的發展。但第四天,在我調酒的時候他多了一句嘴。當我把一杯混合著姆酒和氈酒的液體送向口邊的時候,他突然驚訝地說:“你不加點湯力水了嗎?”我的心一沉,望著他。他還在自作聰明地說:“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喝了很多這一款,看得出來你非常喜歡。”我冷冷地盯著他一小會兒,決定離開。這個人已經熟知了我的飲酒方式,那么他已經不是陌生人了,我和這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也就該結束了。
我終于搶到單位里一個出差的名額,興沖沖地上路了。到了出差地點,我以一天的時間把所有的公務處理完之后,悄悄去了一個著名的旅游景點。在景區旁的工藝品店里,我看到一位穿黑色風衣的男子B,清瘦飄逸的側面有點像哲浩。我連忙靠近去,指著店主正在為他打包的那個貝殼風鈴,表示我也看中了這一個。店主正要說什么,B制止了他,然后把包好的風鈴遞過來:“送給你?選這本來就是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到了我手里說不定幾下子就散掉了,你比我更適合它。”我十分滿意地看著這個男子,知道自己這一趟出差沒白來。我笑瞇瞇地接過風鈴,順理成章地提出請他喝茶以示謝意。
接下來的旅程,按照我想象的那樣,我們很自然地走在了一起。說老實話,除了長相之外B并不是個令我十分合意的人選,因為他有“不恥下問”的愛好。不過還好有之前與A交往的經驗,所以一些小小的問題我都能作妥善的避讓和掩飾。但在B問我“為什么不讓男朋友陪著一起來”的時候,我還是怔了一小會兒,隨后便被巨大的驚喜包圍。天哪!原來在陌生人面前,我不但可以是外企小經理,竟然還可以是未婚少女!這太新奇了。要知道在家里,和熟人朋友喝酒,就算是全部的人醉成一攤泥了,大家也還知道你是誰的老婆,知道該撥誰的電話叫他來接你回家。而在哲浩面前就更別提了,有時想撒點小嬌,他馬上會一語驚醒夢中人:“以為你還是小孩子呀,都可當孩子他媽了!”看來,還是陌生人神奇。在陌生人的眼睛和唇齒之間,時光就可以倒轉逆回了。
在體味到與陌生男子A、B交往之中的那些滿足和驚喜之后,我對陌生人簡直著了迷,時時處處腦子里都在想著,要怎樣才能讓自己在熟人面前,特別是在哲浩這個與我青梅竹馬的人面前變得陌生一些,再陌生一些。為此,我在書房里為自己安置了一張小床,有時會十分堅決地把哲浩趕出去,自己一個人躲在里面睡,這樣我們就有了距離。就算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但在這個晚上,我對于他就是未知的。躲在書房睡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偷偷地在QQ上,與那些身處全國各地,連聲音也沒聽過的陌生網友天南海北地調侃。看誰不順眼,就用鼠標抓起往“黑名單”里一扔,再換一個。換一次就更新了一次,就又是一個全新的陌生人。
我也頻繁地光顧一些酒吧、娛樂城,并深深地迷上了獨自出差。平常,單位里一些別人不愿意去的出差任務,再辛苦我都樂此不疲,因為出門在外,世界對于我來說就是全新的了,這樣不但能制造與哲浩之間的距離,增加我們之間的陌生感,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未知的旅途中,不停地尋找我的C、D、E、F、G……
點評:宋振韶 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博士
不知你是否有這樣的感覺,非常熟悉的字有時候越看越覺得陌生;周圍的熟人似乎也是如此,過于熟悉,有時我們會忽然發覺仿佛根本不認識他們,而那些陌生人讓我們有時候感覺“似是故人來”。熟人的聚會時常被尷尬的沉默攫取,彼此面面相覷。偶爾與一個陌生人邂逅攀談,投機得使人終生難忘,相見恨晚。
婚姻當中,有一個“七年之癢”的說法,不過后來又有人制造出了“五年之癢”、“十四年之癢”等等。無論“N年之癢”?穴事實上并沒有科學的數據支持?雪,其試圖表達的主旨都是:相處久了,新鮮感喪失,戀愛時的浪漫與激情逐漸被平實、瑣碎的生活細節所代替,而當初雙方曾費盡心思掩飾的缺點以及在理念上的不同,此時都充分地暴露了出來,于是就開始有摩擦、爭吵甚至是厭倦與失望。因為彼此都已經太過熟悉,“就像左手握右手”一樣沒有感覺。“審美疲勞”一詞炮制出來以后,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反映了“過度熟悉”帶來的心理疲倦。因此,婚姻不是“自動”地向前走,而是要靠雙方的維護與經營。
人們對陌生人總是留有寬容,對走得太近的人總是容易反感、排斥和苛求,似乎歷來有一種“遠交近閉”的習慣,愿意結交離自己比較遠的人,對自己身邊的人常常避而遠之。這是因為陌生自有陌生的好處:陌生的人不會在你的臥室里徘徊良久而不去,不會隨意拉開你的抽屜,刺探你的隱私;陌生人不會拿起你的手機未經允許查看你的信息,邊看還邊大聲地念出來;陌生人不會隨意向你借東西并且“忘記”歸還;陌生人不會窮追不舍地問你一個月拿多少錢……
人們似乎對陌生還懷有一種隱秘的渴望,渴望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是新鮮的感覺,遇到的都是“親密的陌生人”。并且,人習慣性地相信陌生人,因為還沒有被陌生人騙過,以上所述皆因人際關系中,熟悉的過程本身便是一種入侵的過程,是一種彼此限制的過程。一個人知道你的東西越多,越深層,你越體會到一種更大的、潛在的危險。任何一種關系,歸根結底都會造成一種限制,一種牽連。熟人之間的關系常常會轉化成為一種包袱,一種枷鎖,彼此的負累。
西諺曰:親昵生狎侮(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的確有它的道理。熟悉也就意味著無所謂。保持距離,永遠不失為一個處世的適當選擇。
據《人之初》
編輯 / 張秀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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