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19日,夜航飛機降落在東經120度,北緯22度的亞熱帶島嶼。我們叫它臺灣。這個臺風“海棠”的尾巴剛剛離開的地方。臺北桃園機場燈火通明。玻璃門外是臺北的夏夜,溫潤如水。交了很多張照片,填了無數個表格,滿身疲憊輾轉香港之后,我們終于可以行走在臺灣堅實的大地上,開始六天的行程。
7月22日。今天要去到可以玩水玩泥巴的地方——高美濕地。
為了爭取時間,早餐就在游覽車上解決:沙茶蛋餅和冰紅茶。
臺灣冰紅茶味道簡直讓人幸福。紅茶的香味、砂糖的甜味和檸檬的酸澀恰切地融為一體,順著喉嚨一路冰涼下去。不大不小的紙杯上布滿細密的水珠,塑料杯蓋上印有趣味猜謎:長的少,短的多,腳去踩,手去摸。答案是梯子。
沙茶蛋餅的形狀有點類似于山東萊煎餅。兩片柔軟香甜的雞蛋餅包裹著滿滿的、用沙茶醬調味的綠豆芽炒肉。像漢堡一樣合著咬下去。可是分給我的餅破了,只能一層一層吃:先是蛋餅,然后是豆芽、豆芽、豆芽,然后還是豆芽……
車子在我們沙沙的咀嚼聲中駛離臺中市區,沿途小鎮漸漸顯露出海的白色氣息。小屋子擠擠挨挨,木板圍成的外墻里探出膽怯的花枝。門窗大開,電視里播放著熱鬧的綜藝節目,穿汗衫短褲的老爺爺獨自坐著看。車子經過時,他抬頭望我們一眼,表情很寧靜。
說說高美濕地。
三條河流貫穿臺中縣:大安溪、大甲溪、烏溪。高美濕地在大甲溪以南,臺中縣清水鎮內。
日本的清水鎮住著櫻桃小丸子,臺中的清水鎮住著黑嘴鷗。這種珍貴的候鳥地球上只剩下2000只左右,每年9月,其中的十分之一飛來高美濕地,吃泥沙里的貝殼和小魚,度過漫長的冬天。
11月帶著望遠鏡來,可以看到群鳥棲息的場面:黑嘴鷗、赤頸鴨、東方環頸行鳥、唐白鷺、魚鷹……小鳥躲在媽媽的翅膀下,大鳥們安安靜靜地吃東西、睡覺、飛翔、梳理羽毛。像一個濃縮的世界。
運氣好的話看得見已瀕臨滅絕的黑面琵鷺。威嚴而矍鑠的面孔,像印第安部落的老酋長。
高美有豐富的濕地類型,東海大學林惠真教授把它分為七類:潮汐區、蘋澤區、沙地區、碎石區、云林莞草區、泥離地區和低潮線。
在高美濕地,大甲溪出海口南岸,生長著全世界只有臺灣才有的植物——大安水蓑衣。這種多年生蘋本植物,每到寒冷的季節,都會開出淡紫色的唇形花朵。是臺灣島的寶貝。
車子在灰白色的防波堤前停下,陽光明亮。爬上臺階,高美濕地閃光的泥沙在眼前鋪展,一望無際。
高美濕地的魚們
這是個秘密,高美濕地有彈涂魚。
在百科全書上看過這種魚的素描,灰黑色的小身子上一邊長一只卡通味道十足的大圓眼睛,活像迪士尼動畫片《小美人魚》里面,被壞女巫騙去靈魂的人魚剩下的可憐巴巴的軀體。
彈涂魚大概有我三分之一根中指長,退潮時跳上泥巴找東西吃。它的胸鰭基部有肌柄,爬行時先把胸鰭踏在地上做支點,再將整個身體向前悠去。它在鰓室里裝滿空氣,就像把糖粟藏在腮幫里的孩子,留待獨自一人時慢慢享用。如果空氣委實稀薄,彈涂魚就將尾巴探進水里,雷達一樣機敏地捕捉一個又一個淡藍色的氧氣分子。
彈涂魚跳得還沒我高,可是因為它是魚,所以當它躍至我小腿中點處,大家就驚奇叫好,嘆為觀止。據說它們受了驚嚇可以跳出一米遠,我幾次三番想要激將,都被它提前發覺,一個翻身鉆入泥里,杳無蹤跡。
由此看來,彈涂魚是一種只管自己跳得高興,不肯表演給人家看的魚。香港海洋公園里的海豚,游起來比出膛的炮彈還快,跳得有三層樓那么高。它們的每一次活動都有數百人鼓掌喝彩,跳好了就有裝在塑料桶里的小銀魚吃。
我在想海豚的心情。它們想不想念在大海上,高速潛泳,自由跳躍,跟著人類的大船,發出快樂的尖叫。天空中巨大的海鳥飛翔,魚群如箭般劃過。其實也許海豚們只是想跟人們玩一會兒,讓他們騎在背上,一起穿越藍色的,遙遠的海洋。
人類以為海豚親近自己是想要表演,就像渴望成名的美少女圍著經紀人拼命施展才藝一樣。
海豚從此失去自由。
人類就是這么一種自說自話的動物,萬萬親近不得。他們說海豚是人類的朋友,他們把朋友關進公園。彈涂魚就很知道這個,所以逍遙至今。
趴在大石上悠閑地曬太陽,只要感到人奧冰冷爪子的靠近,就倏然一躍,無影無蹤。彈涂魚兄,真是好樣的。
找螃蟹時我們在淺水灘里看到一只賭氣的河豚,正不計后果地把自己吹成一只小白氣球。方圓幾十里,河豚只有這一只。可能是它負氣脫隊,或者離家出走,再也走不勸時,使躺在淺水洼里靜靜生起悶氣,把自己吹脹。
躺在手心里的河豚一動也不動,像一只小小的魚漂,又像外星人。這種肉贗鮮美而有劇毒的小東西,全世界好像只有日本人大張旗鼓地吃它。
我小時候就知道一句話:拼死吃河豚。
靠近正午時分,潮水開始上漲。溫暖的褐色海水一直浸沒小腿,水面上漂浮著原木的剖片和尖細的樹枝。裙擺濕透,曬干后的淡淡水漬是屬于高美濕地的回憶。
站在潮水中央,眼前有魚群游過。
銀白色的小魚們,像風里的纖維般連綿舒緩,當我想拿出相機拍照時,卻已消失不見。
以為很慢,其實很快,這種魚就像時間。仿佛會永遠存在的形體,一旦離開視線,就無從找尋。
小時候,從大連坐船去青島,清晨站在甲板上,太陽剛剛升起,海風強勁,波浪中有細長的銀光閃閃的魚群游動,姿態奇妙,像是以極快的速度漂浮,柔媚而自然。如同夜晚遺忘在海洋里的萬束月光。
那是永遠無法忘記的場景。
渤海的月光魚和高美的時間魚如此相依。全世界的海洋都是相通的,也許月光魚的孩子們從遙遠的海域,穿過寒流和暖流,穿過季風,穿過海底的黑暗隧道,跟隨潮水來到高美濕地。這也許是小時候的我向現在的我發出的信號,她說她在與我同步的過去的時間里,生活得很好。
灼熱的陽光照射在越采越深的潮水上,漸漸散發出無法言說的玄妙,明亮而耀眼。此時的高美濕地像一只巨大的萬花筒,充滿動蕩和變化帶來的神奇圖景。
高美濕地,有魚存在的地方,就有時光和神跡。
高美濕地的小螃蟹
我是在平原長大的孩子,六歲時跟媽媽去北戴河,收集貝殼,玩沙子,卻被同行的八歲小姑娘惡作劇鎖進廁所;十歲時曾在火車上遠距離看過傍晚趕海的人們,快活地光著腳,而當時的我正遭遇肚子疼。
關于趕海的回憶這樣不完滿。所以在面對高美濕地到處亂爬的小螃蟹時,我激動萬分,不能自己。
螃蟹們一律拇指大小,暗黑色,爬行迅速。這些長相相似的螃蟹粗略統計有三十幾種,名單如下:方形大額蟹、日本緘螫蟹、日本蚌、北方呼喚、臺灣招潮蟹、臺灣厚蟹,平背蜞、白紋方蟹、伍氏厚蟹、字紋弓蟹,肉球近方蟹、角眼沙蟹、角眼拜佛蟹、豆形拳蟹、弧邊招潮蟹、拉氏清溪蟹,頑強黎明蟹、神妙擬相手蟹、淡水泥蟹、清白招潮蟹、斯氏沙蟹,無齒螳臂蟹,短身大眼蟹,短趾和尚蟹、絨毛近方蟹,萬歲大眼蟹,褶痕擬相手蟹,勝利黎明蟹。
命名方式采取客觀寫實加合理想像,比如,叫方形大額蟹可能是因為這種螃蟹身體呈四方形,額頭大大;而甲殼呈“V”字形,黃底布滿黑點的螃蟹就叫做“勝利黎明蟹”。不知道螃蟹們對這種命名方法滿不滿意。可能它們也以同樣的方法給人類分別命名:大手大腳人、大手小腳人,小手大腳人、小手小腳人……
每當伸手欲捉,它們就向后一坐,扭啊扭地鉆進泥沙里,留下一個小洞,無從手覓。我不知道它們在泥沙中怎樣活動,是否像蟻穴那樣龐大、復雜、組織嚴密,還是只是一只只單獨坐在黑暗中,安靜地吐泡泡。但它們一定是躲在泥沙深處,因為我笨拙走動的腳,從來沒有踩到其中的任何一只。
松偉教我怎樣抓剛逃進泥里的螃蟹:在它的藏身之處深深捧一把泥沙,它就和泥漿一起出現在手心里,失去方向,不知所措地劃動兩只鉗子,樣子有點滑稽。
高美濕地的小螃蟹相當聰明。它們懂得識別人的腳步聲,遠看一片,近看不見。有個別逃跑未遂被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先是不安分地揮舞小手小腳,然后漸漸認命,冷靜下來,一勸不勸。重新把它放回泥里,它就會迅速消失在茫茫泥海中。
附近幼兒園的小孩子跟著老師來玩泥巴。他們站在堤岸上看我們的腳,指著說:“好臟哦!”然后自己也“撲通”一聲跳進泥里,像一群快樂的小鴨子。漂亮的女老師跟在后面叮囑:“抓到的小螃蟹要趕快放掉哦,不可以留起來。”
看來,螃蟹們在高美濕地很安全。
盡管如此,高美濕地自有人類活動以來,小螃蟹的數量還是急劇減少。生物鏈中一個環節的損失必然導致其他環節的萎縮。一同高高興興住在泥沙中的植物和水鳥們,似乎也感受到了環境變化帶來的憂傷。
人類有意無意的舉動都在和其他物種分享著自然。我們眼中的玩耍與閑適,在動物與植物眼中,可能意味著毀滅性的災難。兒童心理學家說,兒童往往以弱者的姿態面對成人,因此在與孩子們對話時,最好蹲下身子,平視他們的眼睛,讓他們感覺到安全,信任和平等。
我們在面對看似柔弱的自然時,是不是也應該放低身體?并不是只有人類居住在地球上。我們從小習慣的摘花,采葉,捉蟲,逗鳥等等習慣成自然的消閑動作,是不是一種對同樣居住在地球上的物種們漫不經心的騷擾和傷害?
保護是強者對弱者的姿態,尊重才是對等的。也許只有人類對自然的態度由保護變為尊重,我們才能迎來真正的和諧。
美國提倡一種環保觀念,簡單地說就是“以人為本的環保”。當環境的利益與人類利益發生沖突時,應該毫不猶豫地選擇維護人類,摧毀環境。環保則是在環境問題與人類活動毫無矛盾的前提下,可以實行的消遣。
真不知道當這種觀念成為主流時,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
確切地說,似乎不存在與人類利益毫不沖突的環境問題。地球上是不是只有人類生存就可以了呢?也許聰明的美國人能發明出一種營養素,破除食物鏈的詛咒,掃清光合作用的障礙。
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希望高美濕地的小螃蟹們,和平安樂。
泥巴帶來的快樂
腳心被高美濕地灰黑中略帶暗綠色、潮濕滑膩的泥沙包圍時,我好像回到了故鄉。
80年代出生的我們,大都是沒有故鄉的孩子。
幼兒園就學會把耳朵貼在光溜溜的桌面上,聽那被木頭放大了幾倍的聲音,嘈雜而模糊。沒有人做伴的下午,用雨傘和被褥在床上搭小房子,拿著水槍滋玻璃,把月季花瓣收進小白藥瓶做香水,幾天之后發現它們都腐爛了。
這大概是許多孩子都獨自玩過的寂寞游戲。
三毛寫過一篇文章叫《塑膠兒童》。她說現在的孩子們不懂得享受自然的樂趣,只喜歡電視、游戲機、塑膠玩具和可口可樂。
媽媽說我們這些孩子不會玩。她說她小時候,在東北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一群孩子聚在門前斜坡上一盆盆澆水,第二天早晨凍成長長一條冰道,孩子們穿上塑料底的棉布鞋,遠遠地助跑,加速、“哧溜”一聲,一滑到底。
我們確實不會玩耍。出生在城市,20年一直過著干凈、整潔、有序、有一點點蒼白無聊的生活。我們是社會的孩子,不是自然的孩子。我們沒有源于自然的故鄉,所以對自然,從不親近。
唯一關于自然的親身體驗是初中去農村社會實踐,一群女生跑到農民地里偷土豆,自己生火烤著吃。土豆很好吃,一手的黑灰,眼睛閃閃發亮。除此之外,我們上學、做題、準備各種考試,最多逛逛街。
而現在,高美濕地廣闊的泥沙鋪展如往事,水草溫柔而有質感地低垂著頭,遠處一群白色水鳥棲息,時時低飛騰空。岸邊一座紅白相間的小小燈塔,指示著家的方向。
回家了,還等什么呢?
自然從沒有如此接近過。
陽光曬在皮膚上,直接而清晰;腳心陷進泥沙,一步柔軟,一步清涼;黑色的泥巴鉆進指縫,滑糯而有沙的質感。隨心所欲地行走,腳被染成幸福的泥土色,不用擔心玻璃、枯枝或貝殼的碎片,就如同在家的孩子不用擔心饑餓、圉頓和寒冷。一直向前走,走到天地相接的地方,也許就能看到海。
人如此渺小。這句話竟然是真的。
泥沙表面有許多小小坑洞,那是小螃蟹的家。拇指大小的螃蟹忙碌地爬行,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人一走近,它們就躲到泥里去。
高美濕地住著鳥、水草、小螃蟹、貝殼、彈涂魚、燈塔,泥沙、大海。空氣里飄蕩著咸咸的海味,就像沾染在皮膚上,回蕩在鼻腔里的家的味道,是真正屬于你的氣味。除此之外,昂貴的香水,萬朵玫瑰花提煉的精油,雖是嗅覺的盛宴,卻終究不能相融。想起臺灣女作家琦君,穿越萬水千山,遍識人間無數,到頭來最想念的,是童年微雨的清晨,睡在身邊的母親頭上淡淡的生發油氣味。
這才是家的味道。
蹲在泥地上看自己的影子,太陽下淡褐色的一片清涼。真想撲進高美濕地懷里,讓泥漿灌進眼睛、鼻孔和嘴巴。就像在游樂場走丟了的孩子一頭扎進媽媽懷里,失而復得的驚喜和有撒嬌意味的責怪與委屈。
只是躺著,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讓小螃蟹爬上鼻尖,好能看得遠一點;泥水在耳邊唱著歌,快樂地“咕嚕咕嚕”;風吹著,穿過手臂,穿過頭發,穿過閉起來的眼睛。這安寧的白日時光讓我想起薩特的話:“我感到我的臉上被微風輕拂著,遠處有人在吹口哨,我睜開眼皮,天下雨了。那是柔和而平靜的雨”。
終于可以什么都不說,不用說謊,也不用非說實話,不用解釋、回答和提問。就像媽媽總是什么都知道,她只要揉揉你的頭發,你就明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并且什么也不用聽。談話、講述、命令、詢問、牢騷、勸導……沒有莫名其妙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欲望靠近,以此作為傷害的借口,左右和改變你。這是在高美濕地,一個不需要語言的地方。語言變成多余。什么都不用說,不用聽。只有觸覺、嗅覺和視覺。語言有時變成歧途,變成阻礙我們到達真實的屏障。當你只是用眼睛看,用手摸的時候,你得到了那么多。
時間在凝固,風在流動,在高美濕地,一切如此和諧。
泥沙和天空在大約有海水的地方連接,那么遙遠。
身上,手上,腳踝,小腿,臉頰,我們是一群沾滿泥巴的快活孩子。
在我們愿意和不愿意的時候,生活輕輕磨礪著我們,把我們變成它想要的樣子,久而久之,我們竟以為,那就是我們本來的樣子。老子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我們慢慢從粗陶杯子變成淺口瓷碟,變得更加美麗,可是靈魂的空間越來越小。迷失在欲望中,有多少是我們真正需要的,又有多少是我們擁有了就會快樂的呢?
曾經我們以為自己需要那么多東西,一件一件裝進口袋。媽媽說,旅行中帶的東西越多,就越累贅。
在高美,泥沙帶來的快樂超乎想像。我們這些沒有故鄉,不會玩耍的孩子,在貼近自然寂靜無語的臉頰的一刻,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幸福。
我們都是泥做的。
女媧媽媽用藤條沾滿泥巴,輕輕一甩,我們使把世界填滿。從此喜怒哀樂,聚散離合,永不止息。
聰明的泥孩子做出飛機想要模仿鳥的飛翔,做出輪船想要學會魚的游動,可是他們最終還是回到大地。那里有他們的家。我們從哪里來,就要回到哪里去,不論走了多遠。
只要腳踩土地,我們永遠有力量和希望。
因為我們都是泥做的。
責任編輯 王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