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家住核桃鄉。別誤會,核桃鄉既不產核桃,鄉民們也不販賣核桃。只是村子地形狹如核桃,地盤小如核桃,加上無礦、無名勝古跡,僅靠一條兩公里長的路勉強與鄰鄉的柏油路扯上邊,是不折不扣的窮鄉僻壤。
那路可不簡單,七任鄉長修了六次;為這路,一個升了,兩個退了,一個撤了,一個坐牢了。最了得的就是表舅,七任鄉長的升遷,他都預先知道,按鄉親們的說法,那是神了!絕了!
表舅是何方神圣?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三餐都抱著酒瓶子,愛聽新聞、評書,能編順口溜。
再說那路,是大躍進時的一條機耕路,路面坑坑洼洼,像老太太的皺臉上掛著的淚痕。在越窮越光榮的年代,也沒什么。后來準進城賣菜,就落伍了:一架車的鮮菜顛到路頭,茄子像霜打過,南瓜齜牙咧嘴,白菜成“青”菜,豌豆變“扁”豆。全村的人就在這條路上踩來踩去,罵來罵去。
陳鄉長來了,管種田,也管修路。開了個社員會,決定每家出五個工,自帶工具,自備晌午飯修路。路的兩邊打上薄坎,中間鋪上卵石用石磙子碾實。路修好了,全村歡喜。表舅說,高興個啥,陳鄉長快進城了。不久,陳鄉長調任縣農業局副局長。
繼任的趙鄉長對路也很感興趣。一天,突然開來一支工程隊,帶著壓路機,還支起了大鍋熬瀝青,不久,一條光亮的柏油路就鋪好了。那路果然好走,可表舅用腳踩了踩,說,高興個啥,趙鄉長保不住了。沒多久,趙鄉長被撤了。據說,修路的包工頭是趙鄉長的小舅子,修了一幢大樓,驗收那天,塌了個陽臺,嚇質檢員一大跳,被審問時順便提到了這條路;又聽人說,修路時趙鄉長曾提了兩瓶好酒問過表舅。悶了半天,表舅說了句:“路寬了,路就窄了?!背鲩T時,趙鄉長說,屁話!
一季梅雨那路就鉛華洗凈,路老珠黃,東一瘡,西一疤。錢鄉長臨危受命,小心翼翼地修路,今天挖一塊,明天補一段,那路竟成了百衲衣。鄉親們走在磕磕絆絆的路上問表舅,錢鄉長如何?表舅說,他狗日的是個福官吶!后來,錢鄉長笑瞇瞇地退休了。
孫鄉長上臺時,全國正掀起水泥路熱。那路就變成了四車道的水泥路,兩邊還用花花綠綠的地磚鋪了人行道。那水泥路賊結實,用小鐵錘在上面砸核桃,白印印都不起。那地磚,走在上面像溜冰。大家覺得孫鄉長該當個副縣長了吧,表舅說,孫鄉長要進去了。年底,孫鄉長去縣上開會便再也沒回來。新來的李鄉長說,孫為民(孫鄉長的大名)因浪費土地資源、濫用扶貧款被判了三年。
李鄉長為表明反腐立場,決心動一下這路。水泥路太硬,就花錢把人行道撬了,地磚換成白色。白色好啊,純潔!花花綠綠,人心也跟著花。村民們樂得去撿地磚把自家豬圈也鋪得花花綠綠的。奇怪的是,李鄉長只鋪了一半就不鋪了。在二貴的婚宴上,表舅說了句酒話:“李鄉長要退、退了,王副鄉長快升、升了,李鄉長的兒子也要升、升了?!?/p>
王副鄉長轉正,李鄉長在鄉政府燒水送報的兒子出任分管教育的副鄉長。王鄉長前仆后繼地將剩下的人行道鋪白。
春節,我拎了兩瓶好酒去看表舅。晚飯時,說起了那路。表舅說:“那路?忙時曬稻,閑時堆草;早上雞狗散步,下午孩子學走路!”“你咋就知道他們要上下臺,縣里有熟人?”表舅搖頭,我就勸酒。等他喝得臉紅了,脖子粗了,氣也壯了,再問,表舅極熟練地說了段順口溜:
“要致富,先修路;考核干部,只需看路。修得土,衣食父母;修一半,子孫有飯。質量不好,官位不保;道路太寬,牢底坐穿。挖挖鏟鏟,好動扶貧款;鏟鏟挖挖,損公肥自家。修修補補,增加收入,補補修修,才有創收……”
我聽不明白。又問,路修完了王鄉長的官是不是也完了?表舅搖搖頭:“下任鄉長還姓王?!睘槭裁??
“不修不補,平穩過渡。”說完,表舅竟睡著了。
果然,在縣電視臺公布的新一屆鄉、鎮長任命名單中,我又看到了王鄉長的大名——王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