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暫時拋開狹義的同性戀文學,只是把同性愛作為一種現(xiàn)象加以考量,上世紀九十年代一大批女性小說的出場,確實顯得很突兀。
這些小說重新審查自身與自身所處的兩性關系的實質(zhì),與發(fā)聲于五四時期的人道主義論述遙相呼應。然而,不同于那個時期女作家如凌叔華、廬隱等人在小說中營構的同性之間的浪漫,只有精神、靈魂而身體缺席的特點,這批小說中的同性愛導引出一個很重要的現(xiàn)象,那就是身體的出場。
女性同性愛的進入小說首先源于命名沖動。早在1989年王安憶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弟兄們》當中,就出現(xiàn)了同性愛的萌芽。三個女性特質(zhì)并不明顯、處處大大咧咧的大學女同學稱呼彼此為“弟兄”,長期的親密相處,使她們感覺到很自足,甚至質(zhì)疑丈夫們存在的必要,進而對婚姻這種男女在世俗生活中結成的僵化關系感到懷疑、厭倦甚至絕望。“因為異性間是無可避免地要走入歧途,以情欲克服了思想,以物質(zhì)性的交流替代了精神的匯合,而肉體最終是要阻隔精神的。所以,同性間的精神對話實際上是唯一的可能”。“弟兄們”其實是親如姐妹的三個女性對彼此關系的命名,她們用這樣的命名直接地表達了對男性世界的輕蔑。
顯然,《弟兄們》中的三個女性之間的情誼僅止于精神的溝通,身體或者說“性”還是一個無法與情感合拍的問題,女性并沒有擺脫傳統(tǒng)文化的重負,王安憶企圖讓這些女性的友誼有進一步發(fā)展的時候,顯得顧慮重重,所以,這篇小說只是有了同性愛的因子,到了隨后的陳染、林白等的作品中,身體才開始在同性愛中凸顯。
陳染《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在男性世界里屢屢受傷,與父親、與男老師T、與戀人尹楠建立的關系很是殘破,她只有退回自己世界里,去尋求另一種拯救的可能。這時,寡居的鄰家女性禾出現(xiàn)了,禾是倪拗拗的世界里近乎完美的一個女性,是她在整個青春時光找尋到的唯一的“同謀者”:
禾這時候,掀起她的衣襟,解開里邊胸罩的扣子,兩只桃子般嫩白而透明的乳房就跳躍出來;像吐絲前的春蠶,涼涼的,好像一碰就破。
“親親它,拗拗。”
我把它含在嘴里,像小時候吃母親的奶一樣,蠕動我的嘴唇。假裝吃起來。
我這樣吃了好長一會兒,漸漸我聽到她的氣息急促起來。我抬起頭,看到她緊緊閉著眼睛,她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腿間蠕動。
和緩的敘事節(jié)奏,抒情的敘事筆調(diào),這一切都配合著她們之間的默契和諧的親密關系。禾的存在,足以滿足倪拗拗所缺失的一切:
而禾,才是屬于我內(nèi)心的一座用鏡子做成的房子,我在其中無論從哪一個角度,都可以照見自己。她身上所有的空白都是我的沉默,她的喜悅在我的臉上總是映出笑容。當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一天天長大成人,用她那雙纖瘦的手指攥緊生活這一根帶刺的鐵柵,我的手上立刻就感到疼痛,指縫里便會滲出鮮紅的血珠。她站立在屋門的門框前,一只手放在額頭上遮住刺目的陽光,另一只手支撐在她疲憊的腰間,望著我像一只離巢的大鳥獨自去覓食時的那一種神情,使我感到她是我的母親,但她的確不是我的母親。她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孤獨無助地站立在那里等著我,等待我長大成人。空氣中充滿了焦慮與渴望。這一切使我的嘴唇對她失去了所有的語言,我試圖說些什么,但我不可能找到適當?shù)脑~語。只有我的身體本身是我的語言。
精神順從著身體感覺的指引,身體也在精神的喃喃細語中升華,于是,禾的懷抱接納了倪拗拗。著眼于女性幽微的生命感覺的相通,林白《回廊之椅》中七葉和朱涼之間的同性之愛同樣令人難忘,曾經(jīng)的身體和情感上的愉悅使得七葉在朱涼去世多年之后,仍對她一往情深,忠貞不渝。到了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行走在追求詩意與控制情欲的夾縫中的倪可對德國女導演莎米爾的理解和贊美甚為感動:“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么最了解女人的無一例外地總是女人。一個女人總是能精確無誤地揭示出另一個女人最細微最秘密的特質(zhì)。……她的嘴唇里的潮濕和溫暖像奇異的花蕊吸引住了我,肉體的喜悅突如其來,我們的舌頭像名貴絲綢那樣柔滑而危險地疊繞在一起。”此時,身體輕易地就跨越了精神的阻礙,成為同性之愛的內(nèi)在部分。
在這一時期的女性小說世界中,女性作為一個性別急于確證自己的存在意義,同性愛絕大部分是以對抗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對抗異性戀,對抗男性中心,說到底,是對抗女性長期的失語境地。因為異性愛是父權歷史以男性為本位構成的,它必然造成了女性言說的空白。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女性話語空間的驟然敞開和情緒上的義憤使女性作家不約而同地將異性戀與單純感官的欲望和滿足聯(lián)系在一起,而賦予同性愛以情感的和肉身的雙重需要與雙重快感。正如趙波在《情色物語》中說的,“男人天生容易發(fā)情,女人卻還在挑剔地尋找真心”。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西方激進女權主義隊伍里曾流行過一句口號:“女權主義是理論,同性戀是實踐。”這句話包含的內(nèi)在訴求被成功地移嫁到了九十年代的女性小說文本中,同性愛因而獲得了釋放的空間,也與西方女權理論合作,試圖將女性的困境展示出來,以期調(diào)整兩性或同性之間的關系。通過同性愛的介入,男性在小說中呈現(xiàn)一種缺席狀態(tài),或者是一個抽象空洞的符號,或者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道具,或者干脆沒有自己的名字。這種抽空男性的方式以其激烈的姿態(tài)表達了女性對話語權力的渴望和爭取。陳染在《與往事干杯》中這樣描述肖濛對女友喬琳的情感:“我堅信自己不是個同性戀者,但我也堅信我對于她的信賴和需要不比對以往任何一個情人的膚淺多少。”同性愛頑強地抗衡著異性愛的缺陷,“長期生活在代表著男人的父親的恐怖和陰影里,因而使我害怕了代表著父權的一切男人。我對于男人所產(chǎn)生的病態(tài)的恐懼心理,一直使我天性中的親密之感傾投于女人……”同樣不滿于已有的僵化陳腐的男性形象,唐穎在《無性伴侶》中設想了一個女性化的男性阿進,傳統(tǒng)意義上所謂具有男人味的男性,在其五大三粗的外表下,潛藏著數(shù)不清的虛偽、懦弱、剛愎自用,而到了新時代,倒是像阿進這樣女人味十足的男人備受青睞。唐穎以反諷的方式提示人們,性別并不重要,陽剛氣十足的男人往往可能是“偽男人”,而貌似溫柔軟弱的男人卻也可能是真正的男人,或許,阿進與女人們一團和氣的美好關系其實正是女性同性愛的邏輯延伸。
由于同性愛承擔的反抗使命,這些小說始終涌動著一股隱秘的女性結盟的洪流。“破開”是一個完全消除性別歧視的女子協(xié)會,“長久以來,我們始終在男人們想當然的規(guī)則中,以一種慣性被動地接受和適應,我們從來沒有我們女人自己的準則,我們的形象是由男性文學藝術家硬朗的文筆雕刻出來的簡單化的女人形象,我們的心靈歷程與精神史是由男性的‘女性問題’專家所建構”(陳染:《破開》)。如果說“破開”還只是停留在理論構建層面,是一個理論上的假設和期望,因而還不夠有力不夠強大的話,那么康乃馨俱樂部則是一個振聾發(fā)聵的反男性組織,遭遇過異性欺騙或凌辱的女性們自發(fā)組織起來,她們有明確的行動綱領和任務指標,那就是切割她們所仇恨的男人們的生殖器(虹影:《康乃馨俱樂部》)。至此,小說以一種極端夸張的形式把女性對男性積蓄已久的仇視表現(xiàn)了出來。在殺戮男人的過程中,她們體會到了猶如做愛一樣的快感:“殺一個你厭惡已久的男人像性交,有預備期、沖刺期、高潮期和泄欲期、舒緩休整期。”與此同時,在為了同一個目標而戰(zhàn)斗的過程中,女性之間產(chǎn)生了令她們沉醉的同性愛,例如核心成員“我”和“債主”,“一個女人與另一個女人纏在一起的身體,像一個循環(huán)的圓圈,閃耀著歡樂的色彩,相互輝映相襯相宜又彼此擁有。……無伴奏的合唱長久不散,一夜接一夜”。“我承認我是一個不會再去愛男人的女人,那么女人呢,我承認我從來都愛,并對我所愛的女人懷有同等的感情,決無嫉妒之心,毫無條件”。
同性之愛雖然如此寫來流暢自然,相歡相洽,但其結局卻無一例外都是悲劇性的。“弟兄們”注定要為人妻為人母:“有些東西,非常美好,可是非常脆弱,一旦破壞了,就再不能復原了。”隨著世俗生活的逼近和滲透,她們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自己叫自己‘兄弟’,叫別人‘家的’,弄到底,女還是女,男還是男,這是根本無法改變的。”美好的東西也是極度脆弱的,女性青春年少時短暫的性別角色“越位”在歲月磨礪的鈍痛中無疾而終;七葉與朱涼的曖昧關系被深深地包裹遮蔽在朱涼與她的丈夫章孟達的合乎規(guī)范的異性肉體關系之下:“但這是不可知的,這是一個必須嚴守的秘密,這個秘密隨著另一個人的消失而愈顯珍貴。它像一種沉重的氣體,分布在這間暗紅色宅樓的房間里……”喪生于一次意外事故的禾,用她的短命完全摧毀了倪拗拗與相愛的人廝守的美妙幻想;男性只要略施手段,就可輕易離間沉醉在同性愛中的女性,結盟努力因其虛妄性而迅速瓦解(虹影:《康乃馨俱樂部》)……總之小說里的女性紛紛撤回到封閉的個人領域——房間、浴室。
這就使九十年代女性小說中的同性之愛更多的染上了自戀的色彩,往往以身體的絕對自閉和性自慰收場。多米以自慰結束了“一個人的戰(zhàn)爭”:“她的手在波浪形的身體上起伏,她體內(nèi)深處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奔流,透明的液體滲透了她,她拼命掙扎,嘴唇半開著,發(fā)出致命的呻吟聲。她的手尋找著,猶豫著固執(zhí)地推進,終于到達那濕漉漉蓬亂的地方,她的中指觸著了這雜亂中心的潮濕柔軟的進口,她觸電般地驚叫了一聲,她自己把自己吞沒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水,她的手變成了魚。”(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同樣,倪拗拗也在對禾的懷念中躲進了浴室:
我凝視著浴室中的鏡子里的我,像打量另外一個女性一樣。身后的白瓷磚拼接起來的縫隙,如同一張大網(wǎng)張開在我身體的后邊,一種清寂冷漠的背景籠罩了我的內(nèi)心。
我調(diào)轉過頭,微微閉上了眼睛。
接著,我對自己干了一件事。
一件可以通過想像就完成的事。
我在做這一件美妙事情的時候,腦子里閃電般地掠過了我生命中所親愛過的兩個人:嫵媚而致命的禾,還有靈秀而純凈的尹楠。
這一種奇妙的組合以及性別模式的混亂,是分前后與上下兩部分完成的。
當我的手指在那圓潤的胸乳上摩挲的時候,我的手指在意識中已經(jīng)變成了禾的手指。是她那修長而細膩的手指撫在我的肌膚上,在那兩只天鵝絨圓球上觸摸……潔白的羽毛在飄舞旋轉……玫瑰花瓣芬芳宜人……艷紅的櫻桃飽滿地脹裂……秋天濃郁溫馨的楓葉纏繞在嘴唇和脖頸上……我的呼吸快起來,血管里的血液被點燃了。
我們再次看到,象征審美的女性身體和象征欲望的男性身體奇特地被倪拗拗雜糅在自慰想像的世界里。透過浴室這個真實而又虛幻的領地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無處安放的女性的身體,她們返回自己的“屋子”,在小小的浴室里與世界建立一種想像性的聯(lián)系。
著名的女性主義先驅伍爾夫曾熱切地呼喚女性應該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這個屋子是用來獨立清理自己的經(jīng)驗,積蓄能量,整裝待發(fā),以應對外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強暴和擠壓。而在九十年代的女性小說這里,卻往往成了弱者最后的退守,在封閉、狹小的空間里尋求角色的確認以及非常態(tài)下的自我掙扎。同性愛的出路演化為一種絕對的自我封閉,從中不難看出,女性作家們對待同性之愛,其實是悲觀的、壓抑的,她們雖然擺脫了精神與身體的對立關系,甚至自覺地站在邊緣立場,獲得了相對的獨立思考的品性,然而由于在文本中隨處可見的情緒上的悲憤、幽怨,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直面同性愛的勇氣,也使她們的敘述在本應深入下去的地方停止了腳步——她們能夠把精神安置在身體里面,卻無法把自己安置在同性之愛中——這種不徹底的同性愛往往導致了進一步的自戀和自我情感世界的封閉。
同性之愛小說可謂當代文壇的異類,它們隱藏在無數(shù)的文本與寫作的探索中。九十年代小說題材的急促轉型,無疑為她們提供了試手的機會。換種角度,我們更要看到題材拓展時女性小說家們的措手不及,面對同性之愛兩難境地自陷難拔,或在虛構時假想像,往往使小說滑入獵奇的一路,而失卻文本的真實意義。自戀與封閉,自贖與自救,也替這路小說劃了一個不太漂亮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