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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

2006-12-31 00:00:00姚鄂梅
山花 2006年9期

結婚的日子定在臘月二十八,到了臘月二十六,阿昌才從東莞趕到家里。反正家里早把一切置備周全,只等阿昌回來換上新郎官的衣服,再去把新娘子接進門就行了。村里的年輕人結婚都這么簡單,不是把以前那套禮數忘記了,是沒有大操大辦的心思了。人人都在外面打工,家中的婚禮不過是民政局登記儀式的掃尾而已,短短幾天過后,婚床余溫猶存,新人又不見了蹤影。

阿昌的新娘是個例外。阿昌準備讓新娘留在家里,家里只有個老娘。娘說,無論如何,你們先給我留下個孫子再走。

新娘名叫阿玉,不是本村的,離阿昌家少說得有五六十里。阿昌娘說,遠點好,隔得近是非多。阿昌對阿玉也很滿意,他還是年初回家時見過她的,那是初春,阿玉穿件綠色的小薄襖,系著淡黃色的圍巾,在媒人的陪伴下,輕輕巧巧地走過來,阿昌頓覺神清氣爽。等走到近前,阿昌呼地一下就掉進那雙眼睛里去了,她的眼睛又大又圓,像兩顆黑黑的玻璃珠子,還像兩口漆黑的深潭。阿昌一直喜歡大眼睛的姑娘,可能跟他自己是小眼睛有關,他不但眼睛小,還是近視眼。剛下學那陣,阿昌娘很有些埋怨。搓牛尾巴的人,還要戴個眼鏡!早知道是這樣,就不去讀什么書了。阿昌聽了,賭氣摘下眼鏡,可過不了一會兒,他又不得不戴上了,不是把種子撒錯了地方,就是割漏了幾根稻子,不等娘埋怨,他自己已經不好意思起來。阿玉對阿昌似乎也很滿意,三年前,阿昌就去了廣東,雖沒掙回多少錢,人卻差不多脫盡了土氣,衣著新鮮,又戴副眼鏡,乍一看,幾乎有點城市小青年的味道。

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大致定下了結婚的日子。這也是近幾年慢慢興起來的規矩,姑娘小伙子們總是不在家,難得在家待幾天,不是火速結婚,就是火速懷孕。阿昌還算是節奏慢的,有些人從相親到結婚,不到一個月就搞定了。沒辦法,好不容易在外面找個工作,耽擱的時間稍長一點,人家就把位置給搶跑了。

阿昌租了一輛中巴去接親。阿玉居然在瑟瑟冷風中穿了件婚紗,外面罩一件仿皮草坎肩。婚紗也是這幾年來興起來的,起初老人們看不習慣,是辦喜事,怎么能穿一身孝呢?但在潮流面前,老人們總是不堪一擊,不管他們怎么反對,鎮上婚紗店的生意還是越來越好,姑娘們都是看著電視長大的,有些還在城市的車間和發廊里呆過一些日子,她們相信電視,電視里說婚禮是什么樣的,她們就認為婚禮是什么樣的。老人們成天呆在家里,對外面的世界還有什么發言權呢?

阿玉老早就在婚紗店里看中了一款,提前半個月下了租金,她怕到了臘月,回鄉結婚的人太多,被人家租跑了。阿玉悄悄告訴阿昌,她這一款是婚紗店里最貴的,五十塊錢一天。阿昌說,凍病了別怪我。阿玉說一點都不冷,說完掀起裙擺,里面居然穿著薄毛褲。新娘妝也是在婚紗店化的,在眼影和睫毛膏的襯托下,那雙眼睛越發顯得又大又黑,兩排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忽閃忽閃的,阿昌看得呆了過去。阿玉不好意思起來,看什么呢看什么呢。阿昌裝模作樣提出一個問題來,睫毛怎么變藍了?阿玉說你別管,現在都興這種顏色。阿玉說著就要揉眼睛,旁邊一個姑娘提醒她,別把睫毛揉下來了。阿玉說沒辦法,實在忍不住了,昨天就開始癢。她伸出一根小指頭,小心翼翼地揉。揉完了,又掏出小鏡子補妝。阿昌發現她一只眼睛有點紅。

正月初五阿昌就得走,這當中還要過年,小兩口還沒親熱夠,阿昌就不得不咬牙去坐火車了。阿玉有點不高興。這算什么工廠,年都不讓人好好過。阿昌說,春節只放七天,這是國家規定的,等我趕過去,剛好是初七。

阿玉送阿昌去火車站。阿昌說,等我有了住的地方,就給你寫信,讓你過去玩玩,現在不行,現在我們十二個人住一間屋,臭哄哄的像牛欄。阿玉說,以后再說吧,剛剛過門,就想著跑出去玩,娘會不高興的。阿昌說那就先把她哄高興了再說,她很好哄的,嘴巴甜一點就行。阿玉一邊點頭一邊拿濕手絹沾眼睛,她的眼睛越來越不舒服了,紅得像兔子眼,還不停地淌眼淚。阿昌說,記得去鎮上醫院看看,不要老是揉,手上有好多細菌的。阿玉說,醫院也要過了初七才上班,今天早上我已經用鹽水洗過了,還是癢,又癢又疼。

這是小站,火車只停三分鐘,阿昌剛一擠上去,火車就開了,他看見阿玉還在揉眼睛,就大聲喊,記得去醫院看眼睛啊。

阿昌對家里隱瞞了一件事,他匆匆趕回東莞去,不是要回到那個塑料廠,阿昌們在那里做拖鞋,那要到了春末夏初才有事可做。阿昌有個秘密,他在悄悄學一門手藝,他不想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地打工了,他厭倦了背著鋪蓋卷到處流浪,有了手藝,他就可以相對穩定下來,就可以有積累,有發展,一句話,有了手藝,他就有了未來,否則,你就是一天打三份工,到頭來說不定還是一場空。

去年,他報名參加了一個美發培訓班。培訓班的學費很貴,所以他一直過得很節省,工友們都拿著手機,唯獨他沒有,結婚的費用也被他砍下了一大筆,惹得娘都生氣了。這么點錢我怎么幫你操持,你的錢呢?阿昌不想解釋,他從小就不是個多話的孩子,做什么事都不喜歡事先張揚,連釣魚這樣的小事都是如此,他總是拿著釣桿悄沒聲兒地出去,回來時魚簍里有魚,才告訴家里他剛才釣魚去了,要是沒魚,他就悄悄藏起釣魚桿,絕口不提釣魚的事。

培訓班是一個美發店老板開的,他很看好阿昌,他說阿昌戴副眼鏡,又白凈又斯文,很容易給人以信任感,尤其是女客人。他向阿昌流露過那個意思,如果學得好,結業后可以在他的店里做。阿昌表面上答應了,心里卻不這樣想,他老是想起阿玉那雙又大又圓的黑眼睛,他想學成之后回老家,先到鎮上哪家理發店落腳,過幾年再去開一個屬于自己的美發店。他是肯定要自己開店的,否則他就不必學美發了。他要在鎮上租間房子,再把阿玉帶出來給他幫忙。他要給阿玉做最好看的發型,她眼睛大,鼻梁也好,適合各種發型,他要三天兩頭給她變換新發型,他要她做他的活廣告。

所以阿昌從火車站出來,根本就沒去塑料廠,直接去了美發店。他想快點學成,快點回家。至于塑料廠那邊,他已經不在乎了,他之所以沒辭工,是因為馬上就到旺季了,一個旺季可以掙四五千,這是個不小的誘惑。他是這樣打算的,在美發店做三四個月,再回塑料廠做一個旺季,然后就回家。一想到封鎖了快兩年的秘密將猛地揭開,娘和阿玉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昌心里就樂滋滋的,他忍了又忍,沒有給家里寫信。已經捂了一年半了,索性再捂半年吧,提前揭了蓋子敞了氣,米酒就不香甜了。

他不知道這當中阿玉給他打過好多次電話。阿玉對接電話的人說,麻煩你一定轉告阿昌,家里有急事,叫他快點回來。接電話的人說,我要是看到他肯定會告訴他,但我不一定能看到他,我春節后一直沒有看到過他,說不定他又換了廠了。有一天,阿玉一共打了三次電話,還在電話里哭了。接電話的人說,你別跟我哭了,我也不知道阿昌在哪里,我幫你問了好多人,他們都不清楚,也許他們去了貴州,年前就聽他們幾個人在說要去貴州,你放心,他安定下來后自然會跟你聯系的。那以后,阿玉再也沒有打電話了。

夏天到來的時候,阿昌的培訓提前結業了,他沒有按原計劃回到塑料廠,而是坐上了回家的火車。他突然有點等不及了,他急著回去告訴她們這個好消息。他對自己說,大不了不要那五千塊錢,等他開了自己的店,掙的錢豈止五千?他一路盤算著,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阿玉和娘各做—個新發型,作為他學成后的匯報表演。他想給娘做一個燙發,娘的頭發稀少,燙一下再插上簪子,會顯得豐盈一點。他想給阿玉做一個韓式柔順長發,那種發式做出來就像電視里的洗發水廣告模特,就算她來不及梳頭,頭發也不會顯得很亂。他想阿玉的眼睛肯定又要笑成一條縫了,她的睫毛又密又長,笑起來的時候,兩只眼睛像兩條黑漆漆的毛毛蟲。

遠遠地,他看見一紅一黑兩個小點在田里,不用說,黑的那個是娘,紅的那個是阿玉。他飛跑過去,邊跑邊喊,我回來啦!我回來啦!娘直起腰來,阿玉愣了一下,突然撒腿就跑。她既不是往阿昌的方向跑,也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跑。難道她還在害羞?

阿玉在田埂上絆了一下,摔了個跟頭,不再跑了,趴在地上哭了起來。阿昌從娘身邊擦身而過,把行李丟給娘,娘眼圈紅紅地看著他,他有點懵,她們這是怎么啦,吵架了嗎?阿昌去拉撲在田埂上的阿玉,阿玉一邊哭一邊撿起土坷垃往他身上砸。阿昌這才發現,阿玉的一只大眼睛沒有了,變成了一個深深的凹坑,原來撲閃撲閃的眼睫,現在像一片耷拉的南瓜葉,毫無生氣地蓋在空空的壇子上。

娘哭著告訴阿昌,他一走,阿玉的眼睛似乎好了些,就沒再理這件事,過了好些天,眼睛又疼起來,這次疼得比上次厲害,都睜不開了。她帶著阿玉去了鎮醫院。鎮醫院一看,說這里不行,趕緊去縣醫院。于是就去了縣醫院,本來以為上點藥就會好的,但醫生說,得做手術,不然有失明的危險。于是就做手術。醫生說是個小手術,兩三天就沒事了。手術前,醫生拿著一張紙讓娘簽字,娘不識字,醫生就把那些條款念給娘聽,娘越聽越害怕,就問,我們本來是來治眼睛的,怎么瞎了倒要我們自己負責呢?醫生說,這是指可能出現的后果,所有做手術的病人都要簽這個字的,如果你不簽,這個手術我們就不能做。娘還是害怕。醫生就講給她聽,這就好比生孩子,那些來醫院做剖腹產的,也得簽字,因為剖腹產也可能出現各種不良后果,但實際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那些后果。娘說,既然不會,那就不要簽了吧,我嫌簽這個字不吉利。醫生說,你不簽,就說明你不同意做這個手術,你考慮好。娘一聽就急了,說我這心里怎么怦怦亂跳呢?醫生笑著說,跳什么跳,不過是個小手術,都像你這樣,人家那些心臟搭橋器官移植的不早就嚇死了?娘一想,連心臟都可以搭橋器官都可以移植的地方,還有什么好擔心的。阿玉也勸娘,你簽吧,不會有事的,這只是一道程序。娘不會寫字,就摁了個手印。手術后,娘在醫院服侍了三天,藥膏一除,眼睛真的好了,不疼不癢了,也能看東西了,娘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也沒管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幾天的話,高高興興回了家。誰知沒過幾天又出了問題,阿玉捂住眼睛說娘,我這眼睛好像不對頭啊,看東西像蒙了一層紗布。又拖了幾天,阿玉說娘,壞了,不止像蒙了一層紗布,像蒙了一層細棉布。兩人又去了一趟縣醫院,找到那個做手術的醫生,醫生檢查了一遍,沒吱聲,轉身去找來了別的醫生,又檢查了許多遍,最后,另外一個醫生對阿玉說,這只眼睛得摘除了,越快越好,不然會影響另一只眼睛。兩人嚇得趕緊給阿昌打電話,連續打了一個星期,就是找不到他人。幸虧阿玉有個表哥也在縣城,還是個記者,表哥說,怎么會這樣?這不是開玩笑的,得打官司。表哥讓阿玉收拾好病歷,帶著她去了地區醫院,又上上下下找了好多人,吵了好多架,最后人家說,不管怎樣,先得趕緊做摘除手術,否則會誤事。

娘說,表哥真是幫了大忙,本來全是我們自己的錯,我們應該早點去醫院,是我們自己耽誤了,表哥硬是幾天沒上班,帶著阿玉在那里連吵帶嚇唬,還說要把這件事情登報,吵了兩個多月,結果人家不但沒收醫藥費,還賠了我們兩千多塊錢。

阿昌一聽,也顧不得回家,抬腳就往大路上跑。娘死死拉住他。阿昌說你們真是糊涂啊,醫院要是沒錯,能免你們醫藥費嗎?能賠你們兩千多塊錢嗎?這點錢就把你們的眼睛打瞎了?

娘說表哥比你懂的還少嗎?連表哥都說,醫院的責任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醫院肯賠錢,那是怕表哥給他們登了報,影響他們的生意。

阿昌還是要跑,娘朝他跪下來,嚎啕大哭。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不該簽那個字,人家告訴我,我簽那個字,就是認可了手術會有風險,都怪我害了阿玉。

阿昌站了一會,向阿玉要了表哥的地址。他掙開娘的手,說我去找表哥,把情況弄清楚,這總可以吧?

阿昌在縣報辦公室找到了表哥。表哥大致講了一下當時的情況,說這事只能這樣了,我已經努力了,你不知道,病人想跟醫院斗出個高下,實在是太難了。我也去問過上面的醫院,人家說治療方案并沒錯,至于是不是手術過程中出了什么問題,就無從得知了,手術又沒有全程錄相。出事以后,我以家屬身份去找了院長,又找好多能說上話的人,軟的硬的都來過,最后醫院同意免去醫藥費,適當賠償經濟損失,還把那個叫趙明的醫生下了崗。我覺得只能到這個程度了,說句不好聽的,要是你自己去辦,恐怕還沒有這個結果。

表哥悄悄告訴阿昌,他得有個思想準備,阿玉的另一只眼睛,也是遲早的事,說不定就是這兩年。所以,也不能過分責怪醫院,人病到一個地步了,華佗再世也沒有辦法。

阿昌身子一晃,險些沒站穩。他問表哥,阿玉知道嗎?表哥想了想說,反正我沒告訴她,但那段時間吵來吵去,說話都無所顧忌,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一些味道來。

阿昌讓表哥告訴他,在哪里可以找到那個叫趙明的主刀醫生。表哥哈哈一笑:

你恐怕要到勞改農場去找他了。醫院讓他下崗,他不服,去跟院長吵,吵了幾天,最后打了起來,據說院長的一條胳膊被他砍斷了,他當時就被抓了起來。你看,這就是現世報,不用我們費力,老天爺就替我們出氣了。

從表哥那里出來,阿昌沒去坐車,四十多里山路,硬是梗著脖子咬著牙一步步走回來的。他不能同意表哥的說法,說到底,趙明坐牢,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呢?那是他上門行兇,是他的第二宗罪,是罪有應得,就算他把牢底坐穿,他還是欠著阿玉的,欠著阿昌的,欠著他們全家的。等他從牢里出來,他還得接著跟他清算第一宗罪,他甭想用坐牢來抵消他的罪過。他狠狠踢了一腳路面上的小石子,汗珠子受到震動,啪噠掉了一地。他甭想!他下輩子都甭想!他一個人在山路上喊出聲來。

剛一回家,阿昌就被亂糟糟的一幕嚇呆了,阿玉死人似的躺在床上,娘在一旁失魂落魄地坐著。看見阿昌,娘就嚎啕大哭。阿昌,你不回來還好些,你不在家,我天天帶著她下田,帶著她做家務,雖然她不肯說話,但也不至于要去尋死,現在你回來了,她反而活不下去了。

從這以后,阿昌哪也不能去了。阿玉似乎下定了必死的決心,剛剛被人從池塘里救起,又動起了上吊的心思。阿昌一天到晚留意著菜刀繩子農藥這些東西,今天藏在這里,明天藏在那里,夜里睡覺也是半睡半醒,生怕自己睡著了,她會悄悄跑出去做傻事。

戰戰兢兢過了一段時間,阿玉慢慢平靜下來,不再尋死,卻冷不丁地對阿昌說,我們離婚吧,你要是還想讓我活下去,就跟我離婚,放我回娘家,你再找個媳婦,生兒育女。

阿昌當然不同意,他反問她,我對不起你了?阿玉說你當然沒有,是我對不起你,瞎子都有自知之明,你還年輕,我不想拖累你一輩子,我也想開了,我就當自己在娘家就瞎掉了,誰會睜著眼睛娶個瞎子進門呢?

可你不是在娘家瞎掉的,你是結了婚才瞎的。

不對,你還記得嗎?結婚那天我的眼睛就開始出毛病了,結婚前一天我的眼睛就開始出毛病了。

我不管那些,我只記得你進我家門那天兩只眼睛還是好好的,你是睜著眼睛走進來的,說到底,你是進了我家門才瞎的,我不能把一個瞎子趕出家門,你不要逼我做傷天害理的事。

阿玉一聽,什么也不說了,嗚嗚地哭。

沒過多久,事情發生了轉機,阿玉懷孕了。懷了孕的女人就像突然變了個人,阿玉不再尋死覓活了,她氣定神閑地坐在樹下,用一只眼睛織些顏色鮮艷的小毛衣褲。

阿昌不敢看阿玉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他怕他會哭出聲來。他想起表哥的話,到那時她怎么辦呢?孩子流鼻涕了,孩子摔倒了,孩子被人家欺負了,孩子洗不干凈自己,夜里帶著泥巴上床,甚至孩子誤把農藥當飲料喝了,她都看不見,她給孩子喂飯,不知道孩子的嘴在哪里,給孩子穿衣服,不知道那衣服是什么款式,是什么顏色。這樣的人,怎能做個好母親呢?一個孩子沒有個好母親,他的一生會是什么樣的?阿昌不敢往前想,前面一團漆黑。

阿玉生了個女兒。產后沒幾天,就發生了一件事,把那點喜慶沖得無影無蹤。阿玉躺在床上,向床邊抓撓著:阿昌,把孩子抱近點,再抱近點,我看不見,我看不見啊!阿昌盯著她的眼睛,眼淚呼地涌了出來,他已經把孩子抱得很近了,幾乎就在她面前了。

阿昌借口去給她弄幾條下奶的鯽魚,一個人在河邊吭哧吭哧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鯽魚弄上來了。阿昌盯著那只活蹦亂跳的鯽魚看了一陣,突然長嚎一聲,鼓著眼珠子,一口咬上去,魚拼命地扭動,啪啪地打著他的臉,他咬下一口,吐掉,再咬一口,再吐掉,整個魚肚子硬是被他一口一口咬沒了。

阿玉調養得差不多的時候,阿昌把阿玉交付給母親,出門去了。娘看著阿昌一天比一天枯黃的臉,很小心地問他,你這是要去哪里呢?阿昌卻說,我明天就回來。自從阿玉另一只眼睛也壞了之后,娘就怕看阿昌的臉,他突然瘦了好多,每天早上她都發現,阿昌又比昨天瘦了一圈,好像他床上有只喝血的老鼠,他一躺下,它就開始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阿昌瘦歸瘦,眼神卻比以前厲害多了,隔著眼鏡片還像刀子,狗見了他都夾著尾巴往后躲。

阿昌坐了大半天長途汽車,來到了勞改農場。趙明被判了三年,還有一年就要出獄了。阿昌想來看看他長得什么樣子。他的第一步計劃是,他必須知道誰是趙明,而趙明不能知道他是誰。

當獄警帶著趙明來到接見室時,阿昌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趙明很年輕,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居然不是他想象中的目光陰險滿臉殺機的樣子,他的眼睛居然有點明亮有點溫和,更可氣的是,他在獄警面前說話居然彬彬有禮,不卑不亢。阿昌真是氣壞了,他寧肯他要么像條沒骨氣的癩皮狗,要么像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殺人犯。他咬緊牙關,腮幫處滾過一陣又一陣細浪。

阿昌把他看清了,也記牢了,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他了。

阿昌還慢慢弄清了趙明的住址,準確的出獄日期,連他老婆的情況都弄清楚了,她跟他同在一家醫院,她是司藥員。他們有一個孩子,才四歲多。他跟蹤過他老婆兩次,一次她去買菜。她似乎過得很滋潤,小筐里裝著雞蛋,青菜,小排,水果。他在后面騎著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跟著她,好幾次他都想猛地撞上去,他想,他毀了他的女人,他也要毀掉他的女人。可每次都到了最后關頭,他又緊緊地捏住了剎車。冤有頭,債有主,還是等趙明出來再說吧。就算他要毀他的女人,也要讓他知道,是誰干的,為什么要這么干,否則,他就干得沒有任何意義。還有一次,她去幼兒園接孩子,半路碰上個男的,兩人嘻嘻哈哈聊了很久,阿昌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男的跟她關系不一般。道別的時候,那男的說,我等你啊,還是老地方老時間。阿昌想,活該,活該給你戴一頂綠帽子。路過一家發廊,孩子指著招牌說,爸爸以前就在這里理發。阿昌站在那里,不再跟蹤了,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打量著那個叫名流的發廊。

沒多久,阿昌就在名流發廊里做事了。他的手藝在這里不算差,名流很快就拿他當師傅了。沒有客人的時候,阿昌喜歡打量離這里不遠的一棟宿舍樓,五樓,五○二,就是趙明的家。他琢磨過無數次,等他出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可能就是來這里理發,他聽人家說過,從勞改農場出來的人,急著要做三件事,第一就是洗澡換衣服理發,第二是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第三就是找個女人。阿昌不想等他把三件事做完了再收拾他,他要在他第一次出現時就給他一個措手不及。他實在等不及了,家里的情形每天都糾纏在他心里,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他知道她們在眼巴巴地盼著他。

阿昌每周末回家一次。女兒一天天長得飛快,他抱著粉團似的女兒,眼里陣陣發酸,將來,誰給她梳辮子呢?誰教她迎接初潮呢?娘看見了阿昌的紅眼圈,對他說,不要擔心,老天爺會保佑我多活幾年的,只要有我在,就不會委屈你的女兒。

可娘的話沒說多久,就一頭栽進池塘里淹死了。她在池塘里洗菜時,突然犯了眩暈病,她一直有這個老毛病。娘在池塘里漂了好久,才被一個放牛回家的人發現。阿五哭得天昏地暗,阿昌是不在家,但她在家啊,她摸索著出來晾衣服,洗女兒的尿布,她出來潑水,喂雞,打掃院子,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都是在池塘邊轉悠,她要是看得見,娘就不會栽進池塘里,也不會在池塘里泡上大半天,差點被魚啄食了。

阿昌倒沒怎么哭,他黑著臉料理娘的后事,整整三天一聲不吭。娘下葬那天,他突然跪在娘的棺前,拿起一塊磚頭朝自己額頭上拍下去——

大家都勸阿昌,回家來吧,孩子還不到一歲,阿玉一個人在家,萬一再出點什么事,后果不堪設想。阿昌不同意,他也不說理由。人家又勸他,要不就把阿玉帶到縣城區,好歹有個照應。阿玉又不同意了,阿玉說她好不容易熟悉了這個家,熟悉了每件東西,路上的每個拐彎。阿昌臨走前說,再給我一段時間吧,我有件事要辦,我辦完就回來,再也不走了。

阿玉不問他要辦什么事,卻說,真是好笑,我怎么給你時間?你要干什么盡管去干好了,沒人干涉你,我一個人帶我的女兒,我們會活下去的。

阿玉話里有話。她也聽到了人家的議論,人家在說,這個阿昌,明知老婆是個瞎子,還要扔下她往外跑,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又說也難怪,年紀輕輕的,又有手藝,哪能就這么甘心守她一輩子。阿玉有點難過,但她不怕,生了女兒后,阿玉的想法變了許多,女兒雖小,抱在懷里卻像她的擎天柱,她摸挲著女兒的小手小腳,感到女兒一天天大了,她的手快要握不住她的小腳了,剛生下她時,她還能把她的小腳團團握在手心里,像握著一顆大花生。她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女兒一大,就算她是瞎子,她的天也亮了。

阿昌終于等來了趙明。

趙明還在門外,阿昌就聽見自己的胸口在怦怦亂跳。店老板丟下客人去跟他打招呼。他們打招呼的形式有點怪,兩人都不說話,只伸手在對方肩上猛拍。

趙明四周環顧了一下,說新來了好多師傅嘛。他的眼睛落到阿昌身上,阿昌一手捏著剪刀,一手拿著梳子,狠狠地瞪著他。他似乎吃了一驚,很快,他的眼睛就移到別人身上去了,

店老板親自為他理發。待會我請你吃飯,給你洗塵。

趙明跟他開玩笑,說是要好好洗一洗,昨天剛回來,感覺總也洗不干凈似的,一直洗到今天也沒洗干凈。阿昌在給一個女人燙發,他不時打量鏡子里的趙明,他感覺趙明比他在勞改農場看見時瘦了許多,但那雙眼睛還是沒變,還是溫溫的,靜靜的,他想象著這雙眼睛驚慌失措時的樣子,它們會有那個時刻的,他一定會讓它們有那個時刻的。他的手漸漸有點不聽使喚,不是藥水流到脖子上,就是夾不住夾子,女人不時嘖一聲,瞪他一眼,他定了定神,還是不行,藥水差點流到客人眼睛里去了,客人忽地站起來。你到底會不會做呀?

店老板聞訊過來,安慰了客人幾句,又瞪了阿昌一眼。阿昌輕聲說,換個人吧,我突然有點不舒服。阿昌躲進廁所,抽起煙來。他跟自己說,忍一忍吧,今天肯定是不行的,今天人多,又有店老板護著他,他是沒有機會的。

阿昌出來的時候,趙明的頭發已經理好了,店老板要給他刮胡子,他不讓,說是下巴上有傷,過兩天再來。店老板笑嘻嘻地問,怎么會有傷呢?昨天晚上跟弟妹太激烈了?

哪里,是從里面帶出來的,那里的規矩是出來一個打一個,在里面呆得難受啊。

過了兩天,趙明真的來刮胡子了。他進門就說,本來可以在家里刮的,沒你這里弄得舒服。

就是,沒事到我這里來坐坐,反正你現在也沒事。還能回到原來的醫院去嗎?

怎么可能呢?我現在是什么都沒有了,跟死了差不多。

店老板正忙著給人家染發。阿昌自告奮勇地說,我來吧。

這是阿昌最吃力的一次刮胡子,從他走到趙明身邊,替他系上圍裙開始,腦子里就轟轟作響。他系得太緊了,趙明喉嚨里咯吱了一聲,笑著說,兄弟,你要勒死我了。阿昌只得替他稍稍松了點。

才第一刀,阿昌的手就抖得厲害。趙明的皮膚很細很薄,只需輕輕一劃,骨頭肯定就露出來了。他一手拿刀一手繃住臉皮,小拇指無意中碰上了趙明的眼睛,眼皮很薄,能感覺到眼珠在里面輕輕顫動。阿昌心里顫了一下,他只需輕輕一剜,眼珠肯定就能冒著熱氣完完整整地跳出來。

兄弟,你的手指好冰涼啊,像冰塊敷在眼睛上。

阿昌喉嚨里咕嚕著,稍稍直了直身。他望著手指間別著的刀片,不知道該繼續刮另一邊臉的胡子,還是該把刀片伸向他的眼睛,他必須歇一歇,想一想。也許他該對他說句話再行動,眼睛挖出來的同時,他說不定就昏過去了,他得讓他弄明白了再昏過去。 他不能歇太長時間,只好重新俯下身來,在他臉上輕輕地刮,一遍又一遍地刮。他要想好對他說的話,他不想啰里哆嗦說太多,他只想說一句,他要一句話就讓他毛骨悚然,跌坐在地上。

該說的話還沒想出來,趙明卻說話了。你是在這里學的,還是在別處學的。

在東莞學的。他想了想,只好回答了他。在他行動之前,他不能讓趙明有所察覺。

為什么要跑回來呢?在東莞做不好嗎?

聽說你是醫生?你是看什么病的?阿昌急躁起來,他不想繼續回答他的問題了,他想反過來,他要變成提問者,讓他來回答自己的問題。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趙明似乎不太喜歡這個話題,還剩下一個問題沒回答,他也不管了。他閉上了嘴。

阿昌的刀片移到喉嚨上來了。剃須刀抖個不停,那是他的手在痙攣。趙明向后仰著頭,尖銳的喉結輕輕滑動了兩下。阿昌膘了一眼店里,師傅們聚精會神,客人們半閉著眼,吹風機和電動推子嗡嗡響著。阿昌仿佛看見了沖天的血霧,店里頓時一片混亂,警笛從街那邊扯著嗓子一路叫喚過來。他等了這么長時間,他的等待必須結束了,必須有個結果了。

就在這時,店老板過來了。他徑直過來接下阿昌手里的剃須刀,說我來吧。不由分說一把推開阿昌。

店老板換下了他,他讓阿昌去給他的客人吹頭發,他來給趙明剃須,這樣更方便他們聊天。阿昌最后看了一眼趙明,眼里涌起一層薄薄的淚花。他站在客人背后,像一根木樁,呆呆地杵在那里,一時想不起來該做什么。有什么東西在臉上爬著,癢癢的,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的汗珠。他沒想到,這么簡單的事情,簡直是舉手之勞,不知怎的,他竟沒法下手。

店里這時幾乎沒什么客人了,阿昌聽見了他們的聊天。

趙明啊,我有個親戚開了個診所,他讓我問你,想不想到他那里去。

我不想再搞這一行了。

怎么?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啦?

總之,我寧肯去掃大街,也不想再搞這一行了。

太浪費了,培養一個醫大學生不容易。

說個別的吧,我不想再說那些事。

晚上,不等店里打烊,阿昌就推說有事,請假來到外面。最近他一直有點心煩意亂,他沒想到會拖得這么久,他有點后悔,那天給他刮起胡子,他真應該一不做二不休,輕輕一刀,做了也就做了。錯過了那個時機,他的勇氣似乎有點泄漏,不像以前那么飽滿了。

路過街邊一些小理發店,阿昌就站得遠遠地看。按照他的打算,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情,他開的小店應該就是這個規模的,三四個座位,一兩個洗頭妹,他是師傅,也是老板,再帶一兩個學徒,阿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收銀臺前。這樣的小店,既好看又實惠,日子過得平實而溫馨,那正是他理想中的生活。

心里想著這件事,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趙明家門口那條小街。他看到趙明正在夜宵攤上喝啤酒,旁邊還有個小男孩,是他的兒子,阿昌跟蹤他老婆時見過他。

趙明也看見了阿昌,他招手讓他過去。阿昌猶豫了一下,就過去了。趙明遞給他一瓶啤酒。阿昌不喝,光是坐在那里看他。趙明似乎心情不錯,大聲說,你是個悶頭雞呢,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心事重重。

阿昌下意識摸了摸后腰上的剃須刀,他現在總喜歡帶著那個東西。他往旁邊看了看,有張桌上坐著幾個公安的人,旁邊還停著一輛三輪摩托。看來現在不是時候。最近,阿昌又有了新的想法,他不能硬著頭皮蠻干,他得講點技巧,因為他屋里有個不到周歲的孩子,還有個瞎眼的老婆,他不能丟下他們自己跑到牢里去享清閑。他最好不要坐牢。

結婚了沒有?趙明又問他。阿昌點了點頭。有小孩了嗎?阿昌還是點頭。多大了?阿昌有點厭煩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怎么跟女人似的問個沒完。

趙明笑起來。你不知道,剛一出來,都不會說話了,說什么都跟人家對不上頻道,好像這個世界已經將你開除了,現在你又厚著臉皮擠回來。說實話,我覺得還不如呆在里面呢。

正說著,趙明的兒子哭著跑了過來,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起哄。勞改犯!你爸爸是個勞改犯!趙明拉著兒子,虎著臉朝那群孩子走過去。孩子們愣了一下,哄地一聲跑得遠遠的,又站在那里齊聲高喊:勞改犯嘮改犯!

兒子還在哭,趙明想要把他抱起來,兒子不讓他抱,反而用腳踢他。趙明也不生氣。小東西,長大了,力氣也大了,把你爸爸踢疼了。

你不是我爸爸,我不要你這樣的爸爸,你是個勞改犯,你滾,你今天晚上不許到我家里去,我要把你鎖在外面。

兒子沖他喊了一陣就跑了,趙明頓時變了臉色。阿昌越發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他一定得想個萬全之策,既要懲罰他,又不能把自己弄到牢里去,他不想等自己的女兒長大時,發現她的爸爸是個勞改犯,她有一個瞎眼媽媽就夠了,她不能再有一個坐過牢的爸爸。他不想看到女兒因為他受人家欺負,也不想讓她哭。

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十五盂蘭節了,阿昌抬頭看了一會天上的月亮,覺得應該回去給娘上墳了。他還想去買點點心,再給阿玉買點護膚霜之類的東西,上次回家,他發現阿玉臉上干干的,臉頰上還多了些斑點,懷孕期間長的孕斑似乎沒消干凈。當然,阿玉自己并不知道。他有點擔心家里,盡管他給了嬸嬸一小筆錢,讓嬸嬸每天過來照看一下阿玉,但他知道,嬸嬸是個粗心的女人,她連自己都照料得十分馬虎,別人就更不用說了。但他的事情還沒了,這事情一日不了,他就一日不能回家。

阿昌把點心弄成細末,一點點喂女兒。阿玉坐在旁邊往背簍口上綁布條。那是阿玉用來背女兒的背簍,所有的邊沿部分都綁上了厚厚的布條,她怕背簍口的竹條磨壞了女兒嬌嫩的皮膚。女兒就是在那個背簍里長大的。阿玉說,她在學走路了,一放進背簍里就哭,我又不敢讓她下地走,地上坑坑洼洼的,還不干凈,前幾天嬸嬸告訴我,她趴在地上抓雞屎玩。

阿昌說,我見到那個家伙了。

哪個家伙?

趙明。

阿玉一聽,就放下了布條。

阿昌進屋去把女兒放到床上,回頭來到阿玉身邊。阿玉問他,你跟他講到我了?阿昌說,我沒講,他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但他會知道我是誰的,等我跟他算帳的時候,他才會知道我是誰。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阿玉就哭。算了,都過去了,我已經瞎了,你就是把他殺了我也是瞎的。你千萬不能出事,你要再出個什么事,女兒怎么辦?

阿昌去看阿玉的手,那手上的傷痕密密麻麻,有幾根手指,不是沒有了指甲,就是只剩了半邊。他拿出一塊點心,遞到她手里。阿玉抓住他的手說,你答應我,不要亂來。阿昌想了一會說,好,我答應你,我不亂來。

你沒有答應,你的手在發抖。

我沒有,是你的手在發抖。

阿玉廢掉的眼睛里滾出淚水,她早有預感,阿昌心里有事。她早該想到,阿昌心里的事就是那件事。

女兒突然在屋里哭了起來。阿昌起身去哄她,阿玉突然一把將他拉住。阿昌,你聽好,如果你亂來,我就把女兒掐死算了,掐死了她我再弄死我自己。阿昌渾身一震,轉身盯著阿玉,阿玉真的生氣了,早已陷落下去的眼皮躍躍欲試,似乎正在努力睜開。

哄好了女兒,阿昌出來說,我總是個男人吧。阿玉說,誰讓你當時不在現場的,那時你要是在,你打他一頓,打個半死,甚至把他打死,我都沒意見,現在不行了,現在你再跳起來去跟他鬧,就是無理取鬧,就是不講道理。

道理?有什么道理好講?就算你講贏了,人人都說你在理,又有什么意義?瞎的是你,不是他。

反正你記好,你要是亂來,我也跟著亂來。

阿玉說完,提著椅子進屋睡覺去了。

睡到下半夜,阿昌突然驚醒,伸手一摸,阿玉不見了。

房前屋后找,隔壁左右找,糞坑里看了又看,到處不見人。阿昌去叫醒隔壁左右的人,有人說,不會是跳水了吧?阿昌唬了一跳,他想起她睡前說過的話,冷汗竟順著脊背淌了下來。他趕緊去借了木排來,放進池塘,抖抖索索地站上去,一網一網密密地撈。一無所獲。

不知是誰,突然在池塘那邊叫起來。在這里!

大家紛紛跑過去。都以為會在那里看見一具尸體,或者某個不堪入目的形象,結果是,阿玉一個人在田里彎腰割谷。滿滿一沖田,差不多都收完了,只剩阿玉家及另外兩三家的谷子還沒割完,稀稀拉拉豎在田畈當中,像沒剃完的頭。

人一條一條站在田埂上,誰都不說話,濃濃的黑幕中,只有成熟的谷子發出淡淡的光澤,只有阿玉的鐮刀發出刷刷的聲音。田埂邊插著她帶出來的兩把鐮刀,她已經用鈍了一把,又換了一把新磨好的。

阿昌也沒說話,他站了一會,就軟軟地矮了下去,癱在田埂上。

不知阿玉聽沒聽到身后的動靜,反正她始終沒直起腰來,也沒理那些人。她看上去不緊不忙,割完一大把,放到旁邊,還要停下來摸一摸,看看有沒有一兩根遺漏。

后來阿玉對阿昌說,請人是要花錢的,我不想花那個錢,白天有你女兒纏著我,晚上她睡覺了,我就可以下田了。我還在乎什么白天晚上,晚上是你們的,對我來說,白天晚上都一樣。

阿昌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你所說的道理,你就是這樣講贏你的道理的。

要不還能怎樣?這世上總是要有人吃虧的。

阿昌不想吃這個虧。他暗想,一定得定個日子,不能再等機會了,到了那個日子,就是沒有機會也要下手。

阿昌在店里的掛歷上做了記號。臘月二十八。這是他們結婚的日子,也是他行動的日子。到了那天,他要徑直闖上門去跟他理論,理論就要吵架,吵架就免不了推推搡搡。推搡中,瞅準時機照著他的眼睛就是一刀,坐牢不坐牢的,他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離那個日子只有十多天了。阿昌正在想象著他們推搡的情景,趙明拿著釣桿提著小桶,興高采烈地出現在店門口。他是給店老板送魚來的,他說他現在成了職業釣魚佬了,江邊的小白魚特別多,釣滿一桶就賣給那些餐館,運氣好的話,基本能夠糊口。

店老板噴了一聲。放著好好的醫生不當,去當什么釣魚佬,也不怕人家笑話你。告訴你,我那親戚可還在等你回話,你隨時可以扔下釣桿,去當你的醫生。

不去了不去了,還是釣魚好,其樂無窮啊。

阿昌想了想,突然關掉手里的吹風,對趙明說,哪天我帶你去個地方,那里魚多得很。趙明一聽,果然來了興趣。阿昌又說,你最好弄輛摩托車,免得你回來時,魚多得拎不動。趙明更是纏著阿昌不放了,兩人當即敲定了出發的日子。

到了那天,趙明全副武裝,和阿昌一起跨上摩托車,向阿昌的家鄉飛奔過去。

兩人來到一個小池塘。這里四周全是山,小池塘夾在山腳,像一碗雞蛋羹,穩穩地燉在鍋里。趙明睜大眼睛說,這種池塘能有魚?阿昌說,不信你試試。

趙明笑著搖頭,走上塘邊那條斷木橋,擺開架勢,嘴里還在嘀咕,今天算是被你這個外行騙了。阿昌說,我去去就來。

過了好一陣,才聽到阿昌的腳步聲。趙明望著水面說阿昌,我們換個地方吧,這里水太清了,水至清則無魚嘛。阿昌沒吭聲,一回頭,只見阿昌手舉一根滿是尖刺的大木棒,虎視眈眈地瞪著他。趙明站了起來。

趙醫生,你還記得被你開刀開瞎了一只眼睛的那個女人嗎?她是我老婆。

趙明的臉頓時白了。阿昌站在橋頭,堵著他的去路,他已無處可逃,除非他跳進塘里。他有點不敢跳,這可是冬天,他身上還穿著羽絨服呢。

沒等他說話,阿昌一棒子打過來,趙明站立不穩,跌進塘里。掙扎了一會,好不容易攀住橋墩,阿昌又一棒子打在他手上,趙明只好向岸邊游去。

好不容易游到岸邊,抬頭一看,阿昌早已立在岸上等他。他不敢靠近了。

阿昌說,你選擇吧,要么在池塘里凍死,要么自己摳瞎自己的眼睛,不給我個結果我是不會罷休的。

趙明在水里喘著氣申辯。為這件事,我已經丟了工作……。

阿昌聲嘶力竭地打斷他。工作?和人的眼睛比起來,工作算什么?算狗屁:狗屁都不如!

……我已經坐了牢了。

坐牢算什么?你真的以為在那個農場輕輕松松呆三年就可以抵人一雙眼睛?你把你的眼睛給我,我也愿意去坐三年牢。來呀,把你的眼睛拿來,我愿意去坐牢。

我并沒有做錯什么,就算有失誤,也不是有意的,沒有哪個眼科醫生想做個失敗的手術,不信你去問問,我一直都是那個醫院最好的眼科醫生。

阿昌反而怪笑起來。好,好,那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只不過看見水里有個怪物,我怕它跑出來作怪,就一棒子打死了他,后來才發現,它居然是個人。

趙明踩著水,吃力地站在阿昌夠不著的地方,兩人就這樣互相瞪著,一動不動。

阿昌說,稱知道嗎?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雪的,這樣也好,我就在這里陪著你賞雪吧,直到你變成雪人為止。

趙明開始往另一個方向游。他感到水越來越重,像推不開的冰山。終于快到岸邊了,抬頭一看,阿昌又握著木棒站在他的正前方。

你就別白費心思了,我已經說過,除非你把自己的眼睛摳出來。

算了,你干脆一棒子把我打死吧,我也不想活了;我找不到工作,老婆跟別人好了,孩子也不喜歡我,還得一輩子背著個庸醫的名聲,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我早就想死了,只是自己下不了手而已。也好,也好,就請你成全我吧。

別以為我會伺情你,那都是你應得的報應,你活該!活該!

趙明不再說話了,他的嘴唇漸漸變得墨黑。阿昌知道,這池塘其實很深,從來沒人敢在這里游泳。阿昌站在岸上,氣喘吁吁地盯著他。他以為他會跟自己奮力死搏的,沒想到他卻是這副孬種樣子。他已經做好了你死我活的準備,現在,他反倒不知怎么辦才好了。

趙明似乎快要挺不住了,張了幾次嘴,卻沒有聲音,只有那雙眼睛,那雙母羊般柔和的雙眼皮眼睛,一直溫溫地看著他,好像他的眼睛一點都不怕冷似的。

趙明慢慢沉了下去,又猛地拱了上來,似乎水下有什么東西在跟他撕扯不休,他的腦袋不時在水面上冒一下,又沉下去,再冒一下,再沉下去,兩只手不停地亂晃,想要抓住什么的樣子。

阿昌手中的木棒抖抖索索地伸過去,中途,又猛地縮了回來。趙明的頭頂又看不見了,這回,他沉下去的時間更長一些,水面上咕咕滾過一串小泡。阿昌向前走了兩步,手中的木棒再次晃晃悠悠地伸了過去。

趙明卻伸不出手來。

抓住啊,你這混蛋!王八蛋!婊子養的!我操你祖宗,你他媽倒是抓啊。

阿昌的木棒在水里攪了一陣。趙明終于拽住了,阿昌慢慢往后拖,剛一靠近岸邊,阿昌一把抽回木棒,氣呼呼地跑了,留下趙明在那里爬上去,滑下來,再爬上去,再滑下來。最后,趙明終于扳住一塊石頭,像只奄奄一息的壁虎,久久地趴在岸邊。

歇了很久,趙明總算掙扎著爬上岸來。他回頭看去,阿昌已經爬上了半山坡,他在往山那邊跑,跑幾步就跌一跤,爬起來再跑,再跌下去。趙明望著阿昌的背影,嗚嗚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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