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的時間,基本上是空閑了,也就漫長了。電視演得讓人無名的煩。玉茭在沙發上蹭來蹭去的,好像身上長了癢皮。不是身上是心上。心上怎會長癢皮呢?似有把毛刷子在上面刷。冬天難得的陽光從西窗透了進來,剛好貼在臥室門上,朱紅的實木門把一抹反光折給了玉茭的臉子,像是一種召引,一種呼喚。那光不是給到了臉上,更給到了心里,把她的心照得透亮通明。玉茭倏地站了起來,直直地看著那道門,才恍恍的意識到心上癢癢的感覺就來自那里。玉茭記得昨天剛進家門的時候,響晴姨就說了,茭兒,你看,幫姨接送元元,煮煮飯,收拾收拾屋子,行不?響晴姨的口氣是商量的。玉茭忙點著頭,說嗯。響晴姨又輕輕一帶,哦,臥室跟你進步叔的書房就算了,響晴姨說得很輕描也很淡寫,就像我們常說的順便提起,或者說,提不提起都沒關系。玉茭說,沒關系。昨天說是沒關系,但是說到底,來自天地灣的玉茭姑娘還是個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心的女孩,何況呢,她才從天地灣那么一個天遠地僻的地方來到縣城;來到縣城呢,也才一天多。特別是,響晴姨吩咐了不讓收拾的。不讓收拾是一回事,響晴姨并沒有不讓進去看看啊。玉茭在空寂的客廳里踱來踱去,踱來踱去,兩手要是再剪到背后就更像進步叔了。玉茭把手捏在胸前,兩只手不聽她的話,它們在捉著對地咬。她干脆把一根指頭交到了嘴里,把它往痛里咬,心罵,不爭氣!
——里面會有什么呢?沒有什么的,可以想象的沒有什么。床唄,衣櫥唄,椅子唄,跟進步叔的書房一個樣,說是“不用收拾”,玉茭也進去看了,當然是他們都上班后,也就是些書書本本,和摁著紅章子的叫文件的紙紙張張。很索然。很寡味。
玉茭重新坐了下來,甩著那根被咬痛了的手指。指著遙控板把電視的音量一勁往上提,聲音哄一聲就脹滿了每一個角落,把屋里的暗影都擠散了。她想讓這聲音把她的心也脹滿,把她心頭那個忽悠來忽悠去的癢皮也擠散。這時她聽到電視里一個大得發顫的女聲。
女孩子擁有的第一件化妝品是口紅,而當她老了,舍棄了諸如眼影、腮紅之類時,她保留的最后一件化妝品也是口紅。口紅是女人一生的鐘愛……
啪一聲,玉茭掐滅了電視。
玉茭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
玉茭再也沒法逃避自己了。玉茭一下午心意癢癢的,是臥室門里面那個旖旎的口紅的世界。
是中午就感覺到的,當時也沒在意,要不是電視里這個女人提起,玉茭可能只知道心意癢癢而永遠也找不到由頭。中午元元在幼兒園不用去接,進步叔也沒回來吃飯,進步叔管著全縣那么多的事,他經常連回家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就玉茭跟響晴兩個人吃的。飯后,響晴姨先是進了趟衛生間,后來就進了臥室,待玉茭收拾完了碗筷,響晴姨也出來了,從臥室出來的響晴姨讓人眼前一亮,換了個人了。也說不出哪里換了,哪里都在原來的位置,就是更生動了,玉茭知道生動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都很打眼。哦還有嘴唇,對了主要是嘴唇,桃花帶著蜜露的局面,(那一忽兒,玉茭莫名地想到進步叔的嘴唇來,進步叔的嘴唇是干裂的,皴著一層皮,還癟癟的,好像總是充滿了渴意。)
響晴姨用帶著蜜露的桃花唇說,晚上就你跟元元吃飯,不用等我。響晴姨抿了抿兩瓣桃花,說,吃完早點睡。響晴姨又抿了抿兩瓣桃花,飄沒了。
瞟一眼臥室門,又瞟一眼臥室門,玉茭想站起身,腿卻軟成了兩條螞蟥。玉茭還聽到一個聲音,像是敲門的聲音,咚咚咚咚,沉沉悶悶的。玉茭終于站起了身,就要去看貓眼。玉茭一站起身才知道那個聲音不是敲門的聲音,那個聲音跟著也站了起來。是她的心跳。心跳得十分地鏗鏘,按都按不住。雙腳呢,沒把她帶去看貓眼,卻把她帶到了響晴姨跟進步叔的臥室門口。
鵝蛋型的梳妝鏡就在床頭一側,玉茭看到鏡子里有個小女孩閃著一雙大眼東瞅西瞅,要一眼全吞進去的餓相,又什么也不敢瞅的可憐相。那個女孩賊似的瞟了她一眼趕緊埋下了頭。有一雙手不自覺地打開了梳妝臺前的梳妝盒。她聽到她的上下牙在得得嚼嚼地彈鋼琴。但是馬上,它們就不彈了,它們開成了一個大大的喇叭口——
本能地抬臂一擋,又本能地一個閃身,玉茭還是沒閃得開;那一剎,猝不及防地,排山倒海地,梳妝盒里無數道七顏八色的霹靂兜頭就劈了過來。哎呀呀,玉茭可是手無寸鐵呀,玉茭頓時就被這些霹靂見血封喉了,頓時就摧肝裂膽了,血肉橫飛了。那些霹靂是多么的霸實而囂張啊!它們太殘忍了,太暴戾了,太慘烈了,它們都黑社會了!玉茭快驚厥過去了,王茭喉嚨發緊,發干,出氣都困難了,是特別困難的那種困難。啪一聲關掉梳妝盒,玉茭只有一個意識,逃!那些霹靂一路劈著她的腦子,追魂索命地一直把她追到了大街上。零落的行人中,沒有一個好心人站出來幫這個小女孩一把。玉茭除了要死要活,還有著貼骨的舉目無親的凄切。
一下午,玉茭就在樓下小區里打著旋,像某個漩渦上面的一片青蔥的樹葉,身不由己。她不敢走遠了,這個縣城于她太過陌生,她也不敢上樓去,那個家于她好像更是陌生。
二
理論上說,下午兩點半到五點的這段時間,玉茭是這個家的主人,說是公主或女皇也不算過份。她幾乎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但是,生活這個老巫婆總是陰笑著幸災樂禍地告訴我們,理論上是一回事,事實上卻往往是另一回事,翻開一部二十四史,再翻開一部世界通史,誰見到哪位公主或是女皇被套上了牛鼻犋的?玉茭就被套上了,而且主要正是下午兩點半到五點這個時間段里頭。
口紅就是玉茭的牛鼻犋。
玉茭卻不這么認為。牛鼻犋是公主胸前的玉佩,是女皇頭上的皇冠呢。一頭牛沒有了牛鼻犋那還不成一頭野牛了?一頭牛它就是需要牛鼻犋來牽引呢。
她不知不覺地進了臥室。
響晴姨跟進步叔的臥室是一個引人入勝的世界,里頭茂盛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鳥語花香。
一排排五顏六色的口紅睡在梳妝盒里,安寧靜謐而又突如其來,口紅們被驚醒了,一個個不約而同發出“哇——!”一聲尖叫,玉茭真真切切聽到了這尖叫。然后,玉茭又聽到了它們的嘰嘰喳喳,像天地灣麥收時節的陽光,雜亂而隆重。怎么可以這樣呢?怎么可以這樣呢?每一支口紅都意味深長,爭先恐后地向她伸著脖子。這些顏色多么地驚心動魄啊,就像一排繽紛的子彈,一齊擊到了她的心口,把心口擊出了一個個的洞。玉茭摁著心口,那里很痛,真切的痛,比麥芒扎了還痛。她的心子就要四分五裂了。玉茭大汗涔涔。玉茭想掙開,可是掙得不堅決,不徹底。一支口紅從梳妝盒里輕輕跳到了她的手上,牽著她的手,不讓走。這是一支玫瑰色的口紅,艷艷麗麗的,好像就是響晴姨最愛涂的顏色。梳妝盒里還有那么多的口紅,暈紅的,絳紅的,銀紅的,酒紅的,甚至還有寶藍的,珠灰的,明黃的,電藍的,亮橙的,看上去幾乎是簇新的,好像很少動過——那她買它們做什么呢?玉茭不明白。玉茭輕輕地旋開了這支玫瑰紅的口紅套子,隨著手指的旋動,口紅羞怯而又甜蜜地冉冉升起,似一朵玫瑰色的露珠,帶著無限的企盼,又托付著無限的美麗。玉茭向著鵝蛋鏡,不自覺地嘟起了嘴唇。玉茭還是第一次這么真切地看自己的嘴唇呢,跟天地灣絕大多數人一樣,玉茭沒有一面鏡子——天地灣的人要相面就在自家門口的水缸里或是娘娘河里相一相。莊戶人家,有個什么好相的,相了又怎樣?你又不是城里人,活在臉子上,活在別人的臉子上,你是活在自己的土坷垃里。而現在的玉茭應該算是一個城里人了,至少是半個城里人吧。現在,玉茭從沒這么真切地看到過自己,連唇上的紋路都看得清清切切,兩片嘴唇飽滿而嬌嫩,全天地灣的雨露陽光都趕集一樣集在了上頭。特別是這個嘟的樣子,都很妖嬈了。玉茭被這個妖嬈的做派嚇了一跳,這個樣子都可以叫浪了。怎么才進城幾天就這樣了?玉茭嘟起唇,往鏡子里那個唇夠,握著那支玫瑰色的口紅也往鏡子里那個唇夠。玉茭管都管不住自己的唇了,那個唇都不是她的了,她們上上下下都自己了。在要夠上的那一刻,玉茭像被鐵烙了一樣彈了回來。玉茭看到鏡子里那個唇不是自己的,是路寶哥的。路寶哥的臉上找不著臉,只有兩只瞪圓的眼珠子和這張嘟著的嘴。玉茭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玉茭不敢去看鏡子了,不敢看鏡子里那個自己,連手上的這支口紅也不敢看了。怎么會這樣想呢,怎么自己的嘴唇一下變成路寶哥的了呢?玉茭怕鏡子里那個自己看破了自己這個秘密。玉茭被自己臊得身子都軟成了一攤糖稀。玉茭又聽到了咚咚咚咚的聲響,她趕緊按著心口,說,不跳,不跳。可是,咚咚咚咚的聲響更響了。
聲響不是來自胸腔,聲響來自防盜門。
說曹操,曹操到,路寶一張變了形的臉出現在貓眼里。
路寶跟玉茭是同學。他們原來不是同學的,路寶留了三年級,他們就成了同學了。本來路寶還得留級的,他不想再留了,找他姑爺也就是進步叔借了款子,跑起了運輸。路寶一進門就說是來看她的。路寶說玉茭你的嘴唇真好看,跟畫了口紅一樣。玉茭海著膽子很浪的一笑,說,路寶哥,你想看我畫了口紅的樣子不?路寶一搖頭說,不想。玉茭的心陡然就涼了,咬著嘴唇,恨。路寶嘿嘿一笑,說不畫都這么好看。玉茭心上反是刁蠻了,說,就要畫,路寶哥,你給我買一個口紅。路寶說,我知道你要哪種呢?玉茭說,就要嘴唇那樣的紅。玉茭又說,哪種都行!路寶想了想,很男人的說,還是你自己去買吧,哪有男人買那玩意兒的。玉茭一噘嘴說,就要!玉茭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了,就要涂你買的!路寶一連聲的說好好好,好好好,下次給你帶來。
路寶哥的兩片唇也像涂了口紅,紅得炫人,一忽兒抿著,怕里面跑出個小獸來一樣,一忽兒又半張著,要放出里面的小獸來一樣。玉茭瞟上一眼,心頭一個格登:那紅的唇要惹事。路寶的唇越張越大,還大口大口地喘氣,喘得比拳頭還粗。玉茭趕緊埋下頭,說路寶哥,我去給你煮面。
三
玉茭牽著元元從幼兒園出來,走著走著就不走了。玉茭央元元說,我們看看好不?元元一撇嘴,不都不好看!
眼前赫然立著一家化妝品店,店門口的玻璃柜里擺放著花花綠綠的口紅,在那里不露聲色地驚心動魄。只一眼,就在玉茭心窩子里橫沖直撞起來。一抬頭,看到它的店名,“唇紅”,玉茭心尖子上又是麥芒扎過的痛。冬天的大街上,這個時候的行人很寥落,但是因了這家化妝品店,似乎一街也暖和了過來。都來到縣城這么多天了,都在這條街上走了好多次了,怎么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唇紅”呢?店里有個染著黃頭發的女孩坐在一把塑料凳子上看電視,兩腿夾著兩手不停地左右搖晃,她的唇上涂著一種叫不出顏色的口紅,但是配上她那一頭黃發,還很協調,很有個性。女孩抬起頭,看了玉茭一眼,一笑:買東西?玉茭慌忙搖了搖頭,拉著元元就走。女孩的聲音跟她唇上的口紅一樣,說不出的鮮亮。
元元抬起頭,看著她,不滿道,光看不買!
小北風從街巷里刮過來,直往脖子里灌,玉茭緊握了元元的手,說,不買!玉茭決定了,路寶哥答應送我一支的,我就等他那支。
“唇紅”化妝品店里,那一支一支,一盒一盒的口紅,齊展展地排在了玉茭的心里,它們看上去是安安分分的,可是它們的骨子里是拋眉送眼的,是投懷送抱的。玉茭的心跟著一路的花紅柳綠,繽紛絢麗,好像血管里流動的血,都七顏八色了。一條街在腳下也鶯鶯燕燕地往后淌。
上了樓,正掏鑰匙,門就開了,門好像知道她要回來,等著她呢。
開門的當然不是門本身,而是門背后的響晴姨。響晴一臉的十月小陽春,明媚得讓玉茭感動。而且,響晴把飯菜都燒得差不多了。玉茭趕緊去洗了手拿碗筷,響晴說,少拿一個,你進步叔又出差了。響晴姨踮著嘴,吃得很有興致,很香。元元不想吃,響晴也很耐性,對玉茭說,他不吃就算了,等會兒再喂吧。
驀地,響晴含著筷子看著玉茭,踮著的嘴踮得更高了。玉茭一口飯包在嘴里,嚼也不是吞也不是。玉茭忽一下明白,玉茭又忽一下不明白了:響晴姨看的是自己的唇?她的眼神分明是在自己的唇上翻箱倒柜了。可我沒有涂她的口紅呀?玉茭真是迷糊了,那她為什么不轉睛呢?難道自己真的涂了?自己是旋開了套子的,自己還把鼻子湊到那里深深地聞了聞,那支玫瑰色的口紅發出的同樣是玫瑰花一樣的芳香,后來,玉茭就在玫瑰花的芳香中迷糊了,就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涂了。
玉茭摸著唇,小心的問:怎么了?
響晴噴了噴嘴:看你的唇,嬌潤欲滴,像玫瑰。響晴又嘆了一口,年輕真好。頂傷感的,頂落寞的。
響晴很快放了碗,一頭扎進了臥室。響晴從臥室一出來就花了玉茭的眼。響晴看著她,就像她剛才看著玉茭一樣,問,怎么了?玉茭慌得四處藏眼。
響晴姨像一只花蛾子。更主要的還是在她的唇上,正是她剛才所說的嬌潤欲滴,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過后的花瓣兒似的,趕著時令的綻,絢爛得都要去滋潤別人了。又像呢,一支翕著翅膀的紅蝴蝶。響晴一擰腰身,說,早點睡,別等我。響晴上下唇這么的一啟,那支紅蝴蝶就扇開了兩頁紅艷的翅膀。
元元追著她,說媽媽人口手。響晴在門口一邊換鞋一邊說,讓茭兒姐姐教你。響晴換了鞋,回頭對玉茭說,早點睡,別等我。
響晴出了門,下了兩樓,玉茭還能聽到高跟鞋旖旎的響聲。花蛾子是飄出去的。或者說,紅蝴蝶是飄出去的。
玉茭有些發愣,又莫名地想到進步叔的嘴唇,那個一直干裂的,隨時都焦渴著的嘴唇。
夜里,玉茭被一陣拍門聲吵醒。玉茭惺忪著兩眼,想,響晴姨從沒忘了帶鑰匙的呀。
貓眼里那個人似進步叔非進步叔。進步叔都這么晚了才回家。玉茭開了門,顯見的進步叔喝醉了。進步叔兩腳踉蹌進了門,定定地看著她,本來不大的兩眼努力地撐著眼皮,想把眼睛撐大一些的樣子,兩眼就死白死白的,看得玉茭心上起毛。玉茭看到進步叔的臉頰上有兩個清晰的口紅印子,好像臉的兩邊又長了兩個嫵媚的小嘴。進步叔雪白的襯衣領子上也有兩個鮮紅的口紅印,那個地方就不像是長了兩個小嘴了,那個地方像摁了兩個不甚規則的公章。
進步叔那個總是干癟皴皮,充滿了渴意的嘴唇好像也滋潤了,飽滿了。
四
晚飯后,做完了該做的一切,玉茭進了自己那間客房。把身子交到床上,玉茭才真正輕松了下來。這個十來平方米的客房現在就是她的天地灣,天高地闊,給著她清新的空氣,溫暖的陽光,還有無拘無束的自由。玉茭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玉茭做了個夢,夢見路寶給她送了支好看的口紅,怎么個好看法,說不出來,什么樣的顏色,也說不出來。口紅還有著天地灣四月里的槐花的粉香,聞一聞都叫玉茭舒筋透骨。路寶見她高興的樣子也很高興,路寶看著她涂了口紅的嘴唇,嘿嘿的笑,路寶笑得一張嘴也紅彤彤的,著了火一樣的灼人。哄!玉茭被那兩片火熱的唇點燃了,一下就醒了過來。醒了過來的玉茭還是像睡著了一樣,心子還在咚咚的跳,是燙的,也是被箍的,玉茭腰上被一雙手箍著,臉也被一張臉貼了,有鼻息拍在她的唇上,燙人。路寶哥呻吟著喚,鋒哥!鋒哥,你好好喲我的壞蛋!路寶哥的聲音怎變成了響晴姨的?她又怎會在夢里喚那個叫鋒哥的好好的壞蛋?玉茭讓這鼻息和呻喚又一次燙醒了。玉茭嚇得不敢斷定這是夢里還是夢外。
那個剛才還在夢中的響晴姨的呻喚現在就響在她的耳邊,鋒哥……你好好喲我的壞蛋……。響晴姨睡在身邊!響晴姨還沒有醒,她的嘴里還在危在旦夕地呻喚著。響晴姨幾時睡在了自己身邊?她怎么不睡那間臥室?她怎么會在夢里喚那個什么鋒哥?玉茭大氣都不敢出,她輕輕抬起響晴姨的手臂,她想翻個身,這個樣子怪難為情的。沒曾想這一抬把響睛從夢里抬了回來,響晴呼一聲兀自坐起身,響晴拿手背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嘴唇,問,茭兒,我剛才叫什么沒?
玉茭死人樣憋著氣,不敢把氣出粗了。
響晴又頹然倒在了床上,剛才還滾燙的身子頓時就成了一條從水里撈起來的死魚。
五
玉茭看不進去課本就翻電視,翻響晴姨帶回來的時尚雜志,在里頭黑燈瞎火地找口紅。一篇文章說,看女人的唇,可以反映出女人對口紅的態度。對口紅的態度,也可以反映出女人對生活的態度:是細致從容,抑或粗糙敷衍。一篇文章說,口紅是神來之筆,它既錦上添花,也雪中送炭。漂亮的臉安上一張搽得紅紅的唇,讓人有驚艷之感;即使不漂亮,有了口紅的修飾,臉上也有了幾分生動。一篇文章告誡,要記住,永遠不要讓你的嘴唇只呈現一種顏色,日復一日,自己都會產生審美疲勞……看到這一點,玉茭才豁朗開來,響睛姨要買那么多的口紅呢,響晴姨是怕自己審美疲勞了。
玉茭翻著電視和雜志的同時,也在盼著路寶給她買一支口紅來。盼得天花亂墜,盼得醉生夢死,路寶就來了。
路寶先是到的進步叔的辦公室,然后跟進步叔一同回來的,一同回來的還有路寶的一個朋友。他們在家里吃了飯就進了進步叔的書房,好一半天從書房出來就走了。路寶就只跟玉茭打了個招呼,他好像根本就記不得那個事了,好像那個事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玉茭心意索寞的,連元元都看出來了。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念頭像一支土拔鼠咕嚨一下探出了毛乎乎的小腦袋,腦袋上一雙賊亮的小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玉茭,嚇得她當一聲丟掉了手上的口紅。可那只土拔鼠并沒被這一聲嚇跑,它是那么的頑固,趕也趕不走,它已經開始撕咬玉茭的心了:一支,就一支,反正這么多,肯定看不出來的;況且我又不在她面前涂。可是,別人的東西怎能隨便拿呢?那還是拿么?這個別人還不是別人,是響晴姨啊!是待自己親親的響晴姨啊!玉茭長這么大,都十四了,還從沒拿過別人的東西呢。要是響晴姨知道了……哎呀呀,玉茭不敢想下去了!玉茭為那個念頭恨不得找條地縫一頭殺進去。
玉茭很快就說服了自己。玉茭長長地舒了口氣,把心頭那支土拔鼠趕到了比天地灣還遠的地方。
舒完氣玉茭驕傲地發現自己已不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了,而是,一個四十歲的成熟女人。玉茭進一步地鞏固了自己那個重大的決定。說是鞏固是因為先前就決定下來了的;說是重大,是因為有著某種犧牲的性質在里頭:玉茭要等著路寶哥給她買的口紅,一直要等到!昨天肯定是因為有他的朋友在,路寶哥不好意思拿出來,那天他不就說過嗎?哪有男人去買那玩意兒的。路寶哥一定是悄悄買了,又怕朋友笑話。玉茭的嘴唇還沒涂過口紅呢,要涂就涂路寶哥的。不然……玉茭覺得對不起人。
這個下午,當玉茭再次面對臥室里這些口紅的時候,儼然是一個“過來人”的鎮定了。她一一地撫摸著、把玩著這些口紅們,這些顏色比天地灣的花兒還要鮮艷的口紅們,同時也感覺是口紅們在撫摸著她,撫摸著她的心,讓她的心里漸次開出一朵朵如口紅般鮮艷的花來,很快,她的心里就開成了一片花海,像四月的天地灣。但四十歲的女人非常地明白,它們和她中間還是隔著距離的,這一點因為那個決定而十分地鮮明。時間在這樣的撫摸與被撫摸中飛逝,在鮮花嗶嗶勃勃的綻放中飛逝,既靜謐無聲,又熱烈隆重。不知不覺中,口紅們的鮮艷開始吃力起來,玉茭猛然驚覺:接元元!關上梳妝盒的那一瞬,手又猶豫了,她在心里狠了自己一句:忍心哪!沒曾想竟狠出了聲。玉茭哪忍心哪,玉茭離不開它們了,不,不是它們,是她們——哪一個不是花姿招展水淋青蔥的女孩兒?哪忍心把她們關在漆黑逼仄的盒子里?那樣她們會憋氣的,她們會挪不動身的,她們會怕的,就像她,夜里一個人,關了燈睡在客房里,憋得只差沒哭出聲來,可是玉茭無可奈何呀,玉茭無能為力呀,玉茭能幫她們什么呢,她一點勁也搭不上。玉茭急得撓頭——這以前她們是怎么過來的她不管,現在她知道了,她就急,就難受。玉茭決定帶上她們中的一個,每天換一個,離開那個漂亮的盒子,出來透透氣——而決不是“拿”,不是的,玉茭可以跟毛主席發誓,決不是。讓她們輪換著從盒子里出來,跟著玉茭姐姐(!),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一定是比屈在盒子里的舒展,盡管這個盒子是那么的華美。因為她們太惹人愛了,因此她們太可憐見了。玉茭現在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你是她們的姐姐!口紅們好像也明白了玉茭的心思,一下子又嘰嘰喳喳起來,爭先恐后起來,在盒子里搶成一團糟,都嘟著鮮艷的嘴唇嚷著要跟她走。帶誰呢?這支亮橙的?可這支銀紅的也很乖巧啊!還有這支,這支淡紫的也揪著玉茭的心,你看那支,那支橘紅的正踮著腳憧憬著哪。玉茭拿起了這支,那支又搶進了眼里;拿起了那支,另一支又搶進了眼里。玉茭發現放下誰都傷人自尊,你憑什么傷人自尊?人家都沒傷你呢。玉茭可是個從不傷人自尊的女孩啊。玉茭太為難了,這個家太不好當了。末了她把她們全排好隊,說,對不起,我就隨便選一個了,不能怪我啊,玉茭比她們還可憐巴巴,還眼淚巴巴。她們沒有反對,她們看到她這個樣子很理解她。她就把頭仰給天花板,緊緊閉了眼,伸手在梳妝盒里一支支地選,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最后,拿起一支,看都沒敢看,徑直放進了口袋里。然后,手一按,啪一聲,她的心一緊,似也被關進了梳妝盒。
玉茭真佩服自己,像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一樣經歷了滄桑,然后成熟、果斷。玉茭退出了臥室,退出了家,退到了街上。寒風一吹,身上不由連打了幾個冷禁,腦子卻好像還在臥室里,甚至就在那個梳妝盒子里了。一摸臉,馬上又把手縮了回來,好燙。恍恍的剛才的一切似一個夢,一個魘,半明半懵地還跟著她。而口袋里那支還不知是什么顏色的口紅又明白無誤地證明這一切的真實。玉茭的腦子更加地一鍋粥了。可憐的玉茭,她的左褲兜里揣著一團小小的火苗,不知是火紅的還是玫瑰紅的還是橘紅的火苗,正不緊不慢地烤著她,要把她烤出油來。
剛出幼兒園,元元就不走了,拉著她,征詢道,看看?玉茭說,看什么看?元元說,口紅。玉茭說,算了,來不急了。
一開門,玉茭臉就紅了。響晴說,快進來,看風吹得。飯桌上,響晴關切的問,茭兒,怎么了?玉茭埋著頭,不敢看她的臉,說,沒事。響晴看著她的臉,有些狐疑。
飯后響晴沒讓玉茭收拾碗筷,把她攆進了臥房,去去去,歇著。手剛放進褲兜里,想把口紅拿出來看看,門響了,玉茭慌忙把手舉了起來。響晴看著她,臉上的關切更重了:看你,懨懨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玉茭趕緊說,沒。又好像不能拂了她的意,說,就是有點頭昏。響晴摸了摸她的額頭,說,一準是涼了,先躺躺吧。響晴退了出來,很快又來了,手上端著水杯,還拿了藥,見玉茭又要起身,忙說,躺著躺著。喂了藥,響晴一邊掖被子一邊說,捂一身汗就好了。
玉茭隱約聽到客廳里響晴姨在教元元人口手。元元問,人長口來做什么呀?響晴姨說,說話、吃飯呀。元元說,不。元元說,長口來是打口紅的。響晴姨說,說什么呀。元元說,本來。響晴姨緩了緩,說,打口紅的也是女孩,你是男孩。元元說,女孩打口紅就是給男孩看的。響晴姨哭笑不得,這幼兒園,都教些啥!響晴姨說我們不說口,不說口紅,我們說手……元元打斷她,說,手就是拿口紅的……
玉茭被熱醒了,醒過來的玉茭是剛從水里撈起來的水淋。通身的汗不是被子捂的,也不是吃了藥的效果,而是枕頭下面那支口紅烤的。也不是枕頭下面,那支口紅好像就一直插在她的心口上,烤她,不急不躁,由外往里又由里往外地,烤得她透不過氣來。玉茭掀開被子,人頓時就輕了。玉茭想,原本是想讓那支口紅走出梳妝盒透透氣,沒曾想把人家壓到了枕頭底下。玉茭不敢開燈,就著黑摸索,找到了那支口紅,她把她緊緊握在手心里,心頭頓時生起一股刺骨的疚愧:直到現在,都不知被帶出來的這支口紅是什么顏色呢。黑夜里,她試著輕輕旋開了口紅的套子,她能感覺到口紅在她的旋轉中冉冉升起的姿態。她輕輕地嘟起嘴,讓那口紅在唇上洇開。她輕輕地涂著,上唇,又下唇。她的唇,她的手都在微微的顫抖,那支口紅在她的唇上發出輕快的滋滋的聲響,她感覺得到,那是一種天籟般悅耳的聲響,是剛從繭蛹里爬出來的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然后,輕輕地抿一抿,又抿一抿,她感覺得到,她的唇在這個冬夜里如一朵花悄悄地開放了,帶著清晨的第一滴露珠。她看不到,但是她感覺得到,感覺到的比看到的更真實,因為它更接近心靈。
玉茭還聽到一個聲音,是她輕輕的啜泣。這個時候的玉茭是那么地想家,想爸,想母,想娘娘河,想天地灣。一邊想,一邊就著淚水,揩唇上的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