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真實的事,我要告訴你這就是最真
實的事,這就是人類真實的生活,——是我把它變得不真實了。
——題記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天人感應。那一刻,他的左眼感覺到有個非常亮的東西。他后來覺得那就是晶晶出事的那一刻。
事實上何晶晶當時正小心翼翼地從梅溪橋那家婦產科醫院里走出來。她剛做了一個隱秘的小手術,兩條腿夾得有些緊,就像春天穿著裙子時兩條白皙光潔的腿被裙子上繡著的絲質花邊纏繞住了,她這樣子顯得忸忸怩怩又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女人味。其實女人做過這樣的小手術看上去比平時更動人,更美,臉白白的帶一點兒病容,女人帶一點病容是很好看的,很嫵媚的。這甚至讓人覺得女人的天性中原本就是要經受一些傷害的,而男人也好像對她們那種受到傷害之后的警覺和敏感格外著迷。但何晶晶的這個姿勢當時似乎并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這是因為她沒走醫院的大門,而是繞過了一段落滿了雪的斷墻。那里有一大片梅樹。這已是夢城幸存的很少幾片成片生長的梅樹了。但何晶晶走進這片梅樹林顯然不是為了賞梅,她是想從斷墻上那個缺口上出來,然后離開這家醫院。這個缺口被梅樹林隱蔽著,這是個小秘密,只有對這里的地理環境非常熟悉的人才知道它的存在。
他后來想,何晶晶從這么個隱蔽的地方鉆出來只有一個原因,她不愿意從醫院的大門里出來,她怕被熟人看見。何晶晶走得極其緩慢,兩條腿下意識地朝里收攏。她已經走進那片梅樹林了。雪花一朵一朵地掠過她被風吹得有些繚亂的發鬢,她臉的一側涼颼颼的。但雪花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而是從梅樹多權的樹梢上被風吹下來的。每一根黝黑粗壯的虬枝都光禿禿的,裹在一層透明的冰凌里,而梅花從冰凌里開出來,開得血紅。如果不是有一朵朵梅花開著,她可能就很快地走出這片樹林了。但她沒有,她不知不覺就站住了,一只手撐在腰上,痛苦地支著身子,愣愣地看著那些比她的腦袋更高的梅花,冰凌里的梅花,就像一團團鮮血的反光在她眼里閃爍著,顫動著。
然而這一切,這些如此逼真的情景,都是他想象出來的。在何晶晶出事后,我和他一起去了那地方。我一聲不吭,只聽他在反反復復地講述那一刻發生的事,確切地說是在他腦子里發生的事。而我已經習慣了在他面前保持沉默。每次他來找我,并不是要我拿什么主意,無非是找個人傾訴一下。直到無話可說了,他就會自己閉嘴。我能扮演的角色就是傾聽。我也樂意擔任這種角色。這與我的職業有關。我是那么渴望聽到一些與人類隱秘的心靈有關的東西然后把它記錄下來。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完全可以把他當成我小說中的一個人。
現在我和他已經走進了那片梅樹林,殘缺的墻垣上那個缺口還在。他穿過缺口時兩條腿顯得有些僵硬。他穿著一身黑風衣,但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洗了,有些臟。它絕沒有何晶晶第一次向我描繪的那樣飄逸。此時我站在何晶晶最后佇立過的地方,而他正走在何晶晶走過的那段路上。如果扒開厚厚的松軟的積雪,可以看見已經凍硬了的像干冰一樣的雪,甚至可以看見何晶晶留下的凍硬了的腳印。他一步一步地走著,那條實在說不上有多么漫長的路,我卻不知怎的,感覺他用了整整一生的時間才走完。他低垂著頭,兩眼死死地盯著自己兩只腳尖。在一陣長長的愕然中或者說意味深長的沉默中,我一直看著他的光頭,在一次一次的化療之后,他的頭發幾乎落光了,和他的臉一樣發出黯淡而慘白的光。他正在度過自己最后的時光,黯淡而慘白。我這樣想的時候忽然感到了自己內心的冷酷,我是不是有點過份了,為了一篇小說,謀害一條性命?我開始朝一個方向努力,試圖找到另一種結局,或者說,為他尋找到另一種命運。但找不到。我改變不了他的命運就像我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一樣。我不知到底是誰在執掌著我們的命運,也許命運永遠都是由命運自己掌握著。一切都已決定,一切都是順序。他只能是這個樣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除了現在這個樣子,他還會有另外一個樣子。
他是一個憂郁的男人,他的天性就是憂郁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何晶晶說的。那是何晶晶第一次見到他,他穿一件飄逸而又有點神秘意味的風衣。那時雖是早春,但冷雨夾雪春寒料峭,她看著他,看著他被風吹得不停地擺動的黑色風衣,天色變得陰暗起來。她第一次覺得黑是最深的顏色。
何晶晶把這些告訴我時,我覺得眼睛被什么傷了一下。當我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時,我已經確信有一件什么事要發生了。我說親愛的,你碰上卡夫卡了。我是笑著說的,但她一聽就懂了。她是專攻德國文學的研究生,不可能不懂。
她忽然喊叫起來,不!
我驀地看見了她涌上的滿眶眼淚。然后我就看見她兩只激動得飛揚起來的手臂開始慢慢下垂,就像一只收攏了雙翼正在下垂的鳥。她鉆進我懷里,身子縮成一團,渾身發抖,而我也開始發抖,好像顫抖也會傳染似的。但沒有誰比我更了解這個女人,她每一次收攏了雙翼,都是為了準備下一次的飛翔。而我其實也沒有太多的失落感,我甚至覺得我和她在一起泡了這么長時間,已經很滿足了。
他是她新來的導師,一個剛剛拿到博士學位的年輕博士,但他不知為什么會顯得那樣憂郁。他教書的那所大學或者說何晶晶念書的那所大學就在我住的這棟房子對面,每天黃昏,我都會看見他走出校園,倒背著雙手,一邊漫無目的地踱著步一邊思考著什么。他總是顯得比較有責任感,比較沉重。這時我站在臨街的窗前,看著他越走越遠,我總是奇怪地覺得他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別人再也看不見他。但每次他都走回來了,有一次他剛走到半路上就興沖沖地折回來了。而我的門鈴突然被人撳響了。沒錯,是他在撳。
我早就想來拜訪你了。他說。
哦——我看著他,他沒穿風衣,把那件黑色的風衣搭在手臂上。我的心不知怎么開始在突突跳動。事實上面對這樣一個男人的確需要特別堅強的神經。他在我的書房里一坐下,我立刻就被一種陰郁和孤寂的氣氛籠罩了。他坐在離我的電腦很近的地方,我感覺我的電腦桌被他的膝蓋擠到更靠墻邊了。電腦桌上放著幾張我剛輸出來的打印稿,他拿起來隨便翻了翻,但我發現他正借助眼角的余光打量我。
你愛過!他放下稿子時突然說。
我滿不在乎地迎著他的目光,是啊,你呢?
他點燃一枝煙,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所有的男人一直都在等待著那個最適合自己的女人出現,但那個女人總是遲遲不來,不是不來,是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女人。
我微微一笑說,何晶晶不是去找你了嘛?
是啊,他說,所以我要來找你,我想搬到外面去,一個人單獨過一陣,半年還是一年我沒想好,那屋里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會帶走,只帶走一本——圣經。
你來就是告訴我這件事的?
除了你,我想不出還能告訴誰。
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會轉告何晶晶的。
那,告辭了!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他才發現我把門反鎖了,他用手擰著門鎖怎么也擰不開,但他沒叫我,仍然固執地擰著,我趕快走過來把門打開了。他微微點了點頭說,你的東西寫得有點像卡夫卡,但你太殘忍了,如果你想真正懂得卡夫卡,先要懂得耶穌。
我笑了笑。這個世界上怎么還會有他這種人呢?在去找何晶晶的路上,我一路上都在想。而對于他,何晶晶肯定比我更了解。和我想象的一樣,何晶晶沒在研究生樓的宿舍里,而在他的單身宿舍里。他的宿舍在哪兒,他已經告訴我了,我也很容易就找到了。是一套很小的一居室,比我住的那套小多了,門虛掩著,我一推就開了。何晶晶蜷縮在床上,我一推門她的身子就伸展開了。我看了看那張床,它比我想象的小得多。何晶晶的腿從裙子里伸出來,掛在床沿上。那是兩條漂亮腿兒,那種美,真是妙不可言。看著它自然分開時,我想象著某種熟悉的動作。我的臉熱辣辣的。
她把裙子向下拉了一下,吃驚地看著我。
我訕訕地笑道,你以為是他回來了吧?
她說我知道是你。
地上扔著一團團擦過鼻涕眼淚的紙巾,但她沒再哭了。她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我。我慢慢聽她講完了,才說,你既然把所有的方法都試過了,如果你真的覺得所有的方法都失靈了,惟一能做的也就是離開。
不!她突然喊叫起來。
但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那天她離我而去時也這樣喊過。我再次看見了她驀地涌上來的滿眶眼淚。但這次她沒有瑟縮成一團,也沒有鉆進我的懷里。她用一只手擰著另一只手,就像在固執地反抗著自己。她這樣子讓我感覺到幾許陌生,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何晶晶。瞅著她這樣子,叫人很不好受。我感到心里堵得慌。我想走了。我說要不你再仔細想想?
她說我想好了,我覺得他說得對,要懂得德語,先要懂得耶穌的語言。
她要我陪她一塊兒去教堂。她像以前跟我在一起時那樣,語氣中帶點要挾的口吻,去不去?
好吧,去。以前我總是這樣說。但是這次,我堅決地拒絕了她,不去!
夢城那個惟一的教堂我其實很熟悉,但我一直沒搞清楚那是個基督教堂還是天主教堂。我想每個禮拜日在這教堂里進進出出的信徒也肯定沒搞清楚過。在何晶晶走進這教堂之前,我已去過好多回了,你肯定能猜到,這其實與信仰無關,只是與我的職業有關。我在里邊看到了不少熟人,小菜市場那個賣豆芽菜的張婆婆,我隔壁屋里那個養八哥的李老頭,還有我經常去他那兒買肉的屠戶陳廣財,都已正式受洗成了教徒了。在這些教徒中我覺得真正最有信仰的是陳廣財,我一去買肉他就像約伯責問上帝那樣說,我的罪跟你有什么關系?我若不犯罪有什么好處?然后猛地掄起砍刀,砍下一塊血淋淋的肉給我。我掏錢給他時,他一邊數錢一邊低聲說,我是有罪的啊。我看見了他眼里閃爍的淚花,我眼里竟然一陣發酸。而那個張婆婆和李老頭,一個見了我就念阿彌陀佛,一個連稱善哉善哉,這讓我哭笑不得,他們這是信的哪一門子教呢?
他,又來了。我也不知道他來過多少次了。我也不想說出他的名字,我覺得還是讓他一直處于某種匿名的狀態比較好。這次他一進來我就看見他手上的凍傷,還有傷口上的那些血,像是凍住了。這個發現讓我有點激動,我馬上猜到他藏身的地方肯定非常冷。這種冷絕非人間所有,它讓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太平間。這個想法一旦出現,我便感到渾身寒冷直至發抖。
他在我房子里隨便找了塊破布片,把受傷的手包扎了一下,然后就撩起風衣的下擺在他第一次坐的那個地方坐下了。他在電腦桌上拿起我剛打出的幾頁稿子翻了翻,感嘆說,時間過得真快啊,如果不看你的稿子我都不知道——又一年快要走到盡頭了!
這是我稿子上的一句原話,他只不過是輕聲念了一遍。我聽見有些東西在很高的空中碰撞,還有些什么東西墜地時破碎的聲音。好像是落雪子兒了。他說真冷啊,比地獄還冷啊。他說這話時并不看我,他那閉著眼睛的樣子好像已置身于這個世界之外。我也感到一陣陣更加逼人的寒氣,和他坐在一起,血都有在慢慢凝結的感覺。我悄悄把椅子移動了一下,本能地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
知道那個地洞嗎?他忽然問我。
地洞?……什么地洞?
你怎么連這也不知道?他那有些惡毒的笑聲在房間里顯得很響,像是尖利的哨音。然后他又幾乎是用一種逼迫的口氣說,你應該去看看她了,你差不多大半年沒去看她了,在這個世界上,你都不關心她,還有誰關心她?
上帝會關心她的,我說,她每個星期都要去教堂里尋找上帝。
你以為她真是去尋找上帝?不!她只不過是為了走出你和我的陰影。
我看了看他慘白的有點虛胖的臉,他滿臉都是冷酷的傲慢神色。
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他走了之后我的腦子會暫時出現一段空白。然后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去看何晶晶。這仿佛是他賦予我的使命。我是在去看何晶晶的路上,才慢慢想明白了他說的地洞是什么意思。那是一個叫卡夫卡的猶太人想象出來的一個地方,他曾幻想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呆在這樣一個地洞中。這個魔鬼,他可想得真周到。我這樣一路上詛咒著,走到了何晶晶的門口,或者他——那個家伙的門口。門緊閉著,一把鑰匙卻插在鎖上面。這讓我一時無法判斷,這鑰匙是何晶晶離開房間時把鑰匙留在了上面,還是她關上門后忘了抽鑰匙。有人嗎?我在門上拍了幾下。屋里有人嗎?這時隔壁的房門裂開一條縫,半個腦袋探了探,我沒看清那人長的什么樣,只看見一副至少有四五百度的深度眼鏡在門縫里晃了晃,還看見那人在嘴邊豎起一根指頭,噓——小點聲,那屋里好長時間沒人住了。
門又重新關上了,就像從來沒有打開過。
我看看那扇門,又看看這扇門,我覺得我還是應該試一下,既然有一把鑰匙。我用鑰匙擰了整整一個輪回,鎖簧咔嚓一響,門開了。但屋里沒人。這屋里真的像是很久沒有住人了,沒一點活氣,椅子,桌子,床,每件東西都像在裝死。然而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某種躲在陰暗角落里的嚙齒動物發出來的。我把房間里迅速掃視了一遍,只有衛生間的那扇小門是關著的。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片刻,突然一腳把門踹開了。我看見了我一生再也忘不了的最恐懼的一幕——何晶晶赤裸著身體跪在廁所的瓷磚上,絕望地把腦袋浸沒在便池的水里,在一連串冒出的邪惡的水泡中,我聽見了她發出的快要溺死的聲音,啊,上帝,啊,上帝……一股翻涌而起的強烈酸氣直躥至我的嗓門眼里,我拼命嘔吐起來,我這樣嘔著時已用手抓住了她的頭發,把她拎了起來。她呆呆地看著我,她這樣子我都認不出還是她了,她的肉體和精神就像被魔鬼吞噬掉了,深陷的雙目,蓬散的頭發,臉慘白發青。她身上已附著一層鬼魅氣息,她簡直就是個鬼了,一個被囚禁了千年充滿了無限悲涼與幽怨的女鬼!
我抓著她的那只手一陣陣哆嗦,我把她一下摔在地上,我有點兒震顫地笑起來,這就是你信仰的上帝,你看他把你變成什么樣子了?
我有罪,她聲音嘶啞,我在贖罪,我在為了贖罪而受難……
她僵死的表情突然又變得靜穆了,她眼睛里又有了一種很亮的很動人的東西,她夢囈般地說,你看見沒有,雪啊,好白的雪啊,就像從天堂里落下來的啊!
我看見了,窗外是真的開始飄雪了,一朵一朵,白白地飄下來,飄過窗欞,卻不知落在何處。她把臉揚起來,雪白的下巴尖削,她在看雪,眼里充滿了一種真實的夢幻。她這樣寧靜地看著雪時,你會覺得她渾身也像透明的。我看著她,心都幾乎為之顫動。雪最接近一種透明的幻境,它是人類可以真實地進入的一個象征世界。我在雪天總有一種朦朧的沖動。雪讓我覺著這個世界特別可愛。雪可以讓我迅速地進入一個介于真實與虛幻的世界。而這正是我的宿命,在每一場大雪里,我都會把自己交給雪。
現在想來,我與那一場雪聯系在一起是必然的,要不為什么她擲出的那個雪球不是打在別人身上,而是我身上?你會覺得這是鬼使神差,然而這正是命運的本質。命運永遠都是鬼使神差的。那個雪球準確地擊中了我的脖頸窩,讓我一陣猛烈的晃動。一個雪團是沒有這么大的力量的,只有命運才有這樣的力量。在回過頭的瞬間,我看到了她,穿一身滑雪衫,站在雪的背景中。那是非常好看的,像一幅新鮮可愛的畫。她手上,還有一個還沒來得及擲出去的雪團。
我走過去時,她好像給嚇懵了,用雪白的牙齒咬著鮮紅的嘴唇,咬到要流血又不會真的有血流出來的樣子,似乎想讓自己感覺到有一點痛。她這樣子,讓我突然覺得自己愛上了她。我瞅了瞅她手上抓的那個雪球,我嗅著她身上那又新鮮又透徹的氣味,我忽然有了一種戲謔的快感,我說打啊,怎么不打了?我把我這活靶子都給你送上來了?
她眨巴著眼兒。她那長長的眼睫毛上凝結著毛茸茸的雪花,一眨巴眼兒雪就戰戰兢兢的,她不知她這樣子有多可愛。我忽然想到了一種叫銀狐的小動物。我就像一個獵人。我開始像一個真正的獵人那樣興奮和向往,盤算著怎樣捕獲她的詭計。她好像已感覺到一個獵人對她的威脅,她又黑又亮的眼睛開始警覺地看著我了。一看就是那種沒經歷過多少世面的小本科生。我想我得走過去干點兒什么了,但我的腳步剛一動彈,砰地一響,那個雪團就打了我個滿臉開花。我在噼噼啪啪炸開的雪花中,看見她像一只真正的銀狐那樣從我眼前嗖地一下掠過去。
是你叫我打的,你這色鬼!
她在很遠的地方喊,又在我根本追不到的地方咯咯直笑。
后來她問,我站在那片雪地里,你一定覺得我就像個天使吧?我說,我看見了從天堂里逃出來的一只狐貍。她沒笑,她突然無比神秘起來,說老陳,二十年了,你是第一個知道我是誰的!
她這句話,竟讓我的心一陣猛烈跳動。
三年過去了,隨著又一場大雪的降臨,我再一次感覺到了她置身于雪中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美。雪,銀灰色的,明亮,溫暖,每一朵雪花就像直接飄進了腦子里,我感到我的腦子已變得很柔軟,而且迅速地透明起來,我感覺這個世界真是透明的啊。——我這樣敘述。我的工作和上帝的工作具有相同的性質,我們都在創造世界,而且都是在創造一個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的世界。而這項工作賦予了我一種本領,讓我總能把一件事借助時間的動力發展為一個事——件。現在,事情令人懷疑的一面終究暴露出來了,當我和她再次走進一場深入人心的大雪里,她早已不是那個手里攥著一個雪球到處亂擲的小本科生了,她的目光中已沒有我熟悉的那種警覺而又頑皮的神情,一種天然的情趣。她說了許多沒頭沒腦的話,聽起來像是謎語,又像讖語。她不住地在胸前畫十字,像一個受難的圣母。有一個人要死了,我要為他祈禱,讓他的靈魂升入天堂。她的臉像雪一樣白,像雪一樣深不可測。你知道他為什么躲著我嗎?他快死了啊。我要把我身上的臟東西全部弄干凈,我要像一個最干凈最純潔的圣嬰那樣為他禱告。
我陪她在雪地上走了很長一段路,我一直在聽她喃喃地不停地訴說,但她說這句話時我猛地站住了,我用一種很冷酷的語氣說,何晶晶,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便池更臟嗎?
不!她又一次大聲喊叫起來,而我也又一次看見了她兩眼里驀地涌出的眼淚。她用顫抖的聲音說,俗人以為最臟的東西,其實最干凈。
她很激動。她一激動起來我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動,因為她激動的樣子是非常性感的,臉色漲紅,眼睛變得水汪汪的,而她的喘息聲總讓我體會到了某種即將來臨的高潮。人生的意義就在于此,有著真實的眼淚和真實的呼吸,有著一切真實的生命感受。但忽然,她又恢復了那種冰冷的、長久的出神的狀態。她仰起頭來看著天空,眼簾上支楞著凍硬了的冰凌。我再次感到了一種逐漸逼近的寒意。我知道她馬上就會說出一句話。
——天堂里有沒有雪?
這話卻是另一個聲音說出來的,是他。我是說這個一直處在匿名狀態的人。在此之前他一直愣在那里,滿臉莫名其妙的神情。我實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甚至已經把他忘了。他這一說,我才注意到這個一直站在身邊的男人。他恐怕是憋得太久了,又長嘆了一聲,說,你就是騙騙她也好,她其實很愿意被你欺騙。
我說,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是個騙子?
他說,你愛過,就算你一直在欺騙她,那種愛也沒有欺騙她,而你不知道她有多么愛你,她一直深愛著你……
我冷冷地打斷他,別說了,你才是真正的騙子,你騙了她,還想騙我!
他笑了笑,壓低了聲音問,你知道嗎,這世界上并不全是你我這種俗物,還有一種以生命為代價追求新生的人,他們渴望超度,渴望得到救贖,而這是你做不到的……
所以她才去找你!我大聲說,你是牧師,是教父,是耶穌,是上帝……
他悲傷地搖了搖頭說,現在我知道了,我其實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個快死了的人,但你不覺得我和你有某種共同的東西嗎,我們都是那種迷戀精神的人,又都是那種俗不可耐的人,所以我們總是找不到一種方式來處理自我和世界的關系,卡夫卡是這樣,她也是這樣,當他們發現天堂只是一種幻覺,甚至連幻覺也不是,最終也就只有一個地方可去了……
地洞!我驚叫了一聲,短得刺耳。
我突然想,在何晶晶墜落下去的那一刻,她肯定也下意識地發出了這樣一聲驚叫。那是一個命定的陷阱,它一直就藏在這里,等著一個生命慢慢走近。是的,何晶晶已經走得離它很近了,膝蓋碰著膝蓋,每走一步都像在試探。雪,幽藍幽藍的雪,這是她最喜歡的也是她最后看到的雪,雪把許多她不愿意看見的事物都掩蓋起來了。或許是因為雪的緣故,她眼里還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清澈。突然,她驚叫了一聲,短得刺耳。那一刻,她的右眼感覺到有個非常亮的東西,瞬間她就被一種驚心動魄的光芒突然照徹全身。她聽見了自己發出的那一聲驚叫,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向下墜落,而是整個世界突然向她坍塌下來。
我知道她右眼感覺到的那個非常亮的東西是什么,是太陽。那一刻我也感覺到了。在那一刻我坐在臨窗的電腦桌邊,身體側向窗口,我和她的方向相反,但和他的方向驚人的一致,也是用左眼感覺到的。在夢城的冬天,這樣白得耀眼的太陽是罕見的,我想夢城的每一個人——哪怕是瞎子也都感覺到了。太陽照亮了那場災難,一個女人從這個世界上墜落了,但誰也沒有感覺到。她叫何晶晶,這個世界上叫何晶晶的女人也許太多了。
在出事之后,確切地說是在維修窨井的工人發現何晶晶的遺體之后,很多人才開始回憶起他們隱約聽見的仿佛從很深的地底下傳來的求救聲。求求你拉我一把,我爬不上來。一個遛狗的人聽見有個聲音小聲對他說,就像在他的腦子里說。他渾身顫抖起來,他的狼狗仿佛也嗅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歪著屁股,扭曲著身子,嗚嗚地叫著,它不像是在叫,而像是哭。它對著的那個方向正是何晶晶掉下去的那個窨井,沒有井蓋。如果有井蓋何晶晶就不會掉下去了。如果完全沒有井蓋,何晶晶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掉下去。那些維修窨井的工人后來說,井蓋原來當然是有的,后來被人偷走了,而他們覺得這地方反正很少有人來,就蓋了塊隨便拾來的舊三夾板,后來就落雪了,雪把這口窨井和這塊三夾板都掩蓋起來了。某種不可預料的結果就發生了。這塊三夾板和上面的積雪并沒有隨著何晶晶的身體一起墜落下去,她踩出來的只是一個窟窿,那個窟窿是一眼就能看見的,連瞎子也能看見的。可那個遛狗的人當時卻拼命拽著拴在狗脖子上的鐵鏈子,想把狗拼命拽回來。他想,我是碰見鬼了,白日里見鬼了!
這是何晶晶錯過的第一個人和第一次機會,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人,一次與她的生命有著某種深刻聯系的機會。但這并非惟一的機會,后來還有許多人來過,甚至連我熟悉的那個賣豆芽菜的張婆婆、那個喂八哥的李老頭,還有那個賣肉的屠戶陳廣財,他們都在這里經過了,在梅樹林的另一側,就是他們去教堂的必經之路。他們都聽見了在很深的地底下依稀傳來的呻吟聲和哀求聲,求求你拉我一把,我爬不上來……
張婆婆一聽見這聲音,就一邊連聲叫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邊顛著小碎步可憐兮兮地嚇跑了。李老頭更慘,連八哥籠子也嚇得丟掉了,一跑回家里就中了風,現在啥話都不能說了,見了誰就歪著嘴喊善哉善哉。陳廣財也嚇得瑟瑟發抖,但他還是壯起膽子抄起一塊板磚大喊一聲,誰?老子要砸了!他后來當然知道了,是一個女研究生掉進窨井里了,他還想起這個女研究生就是自己的教友,他的禱告比以前更真誠了,我是有罪的啊,他不再像約伯責問上帝那樣說,我的罪跟你有什么關系?他只是一遍遍地說,我是有罪的啊!他可能真正感覺到自己是有罪的了。
根據這些人的講述大致可以猜測到,何晶晶這種斷斷續續的求救聲持續了大約半個月之久,但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從很深的地底下隱約傳來的是人類發出的聲音,而有關婦產科醫院圍墻后面那片梅樹林里鬧鬼的消息,則像瘟疫一樣迅速地傳到了夢城的每一個角落,這讓夢城人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混亂又夾雜著一種莫名的興奮。直到何晶晶的遺體被打撈上來,許多人依然堅信那個在很深的地底下求救的已不是活著的何晶晶,而是她哭哭啼啼的幽靈在召喚活著的人。但據那些工人說,他們在黑暗的井底下觸著她時,她的身體上尚有余溫,但把她從井底下一撈上來,她的身子就迅速地僵硬了。我想,她可能就是等著人們把她送回世界的這一刻,然后安詳而寧靜地告別這個世界。為了確定她的身份,工人們在她身上搜出了一張婦產科醫院開具的手術單。真的是一個小手術,有一個尚未孕育成形的生命,在她墜落之前已從她的子宮里悄悄摘掉了。或許,這就是那天她跟我說的,她要弄干凈的身上的臟東西。手術單上的日期,離她從窨井里打撈出來的日子是一個月零三天,這是她在那個地洞里度過的全部時間,其間經歷過多少饑餓、疼痛、掙扎,這是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又萌生過多少次希望墜入了多少次絕望,這也是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那種一次次沉下去又一次次浮起來的最深刻的生命體驗,她體驗過了,而我們連設身處地想一想也不可能。這一個月零三天,對我本人和我的這篇小說,都是一片空白,我以我的誠實保留這一片空白。我所知道的是,她以一個生命的極限堅持到了最后,堅持得比我們這些依舊活著的人所想象的時間要漫長得多。在最后的半個月里,沒有人再聽見她的求救聲,她可能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絕望了,沉默了。夢城有很多人都親眼看見過她的遺容,她咬著牙,就像她活著時一樣咬著牙,咬到要流血又不會真的有血流出來,她似乎是要讓自己覺得痛,讓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也保持著一種疼痛的真實感覺。
現在,她墜落下去的地方已經安上了一只井蓋,鑄鐵的,閃爍出嶄新的堅硬的鐵青色光澤,上面還加了一把鎖。他——我小說中的這個匿名者,站在井蓋上,光頭,臉色蒼白,穿一身黑風衣。這個人身患絕癥,但我仍感覺到他是個相當自信的人。他說,你知道嗎?在這個地洞里,在這一個月零三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她從來沒有這樣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上帝啊!他跺了一下腳。我聽見了井蓋發出的堅實的響聲。我也終于明白生活最本質的支撐點在哪里。
太陽一直照著。這已經是又一年早春的太陽了,但積雪仍然很厚,太陽剛把雪曬化一點,融雪很快又凍成了冰。陽光的溫度似乎比雪的溫度更低了一點。我說走吧。他轉過身,但他腳底忽然一滑,險些摔倒了。我再次感到了他身體的極度虛弱。我轉身去扶他時,他已抓住了一根梅樹枝。梅花開了很久了,快開敗了。他一抓,數朵梅花幾乎是帶著血肉從他身上落下來。他低頭愣愣地看著雪地上散落的花瓣,眼淚,水滴般的,墜落在血紅的花瓣上。
我是真的快死了啊,他憂傷地說,可我還想活,我現在特別想活……
我仰起頭,下意識地看著天空。我在想這一片青瓷般的天空將怎樣映照一個人度過的最后時光。這時他慢慢靠近我,用一種很小心的語氣說,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和你說,救救我吧,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救我了,把你的血和骨髓給一點吧。
我吃驚地看著他。我的血?我的骨髓?
他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后說,難道你一直不知道?我們身上不光有許多共同的東西,我們其實就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