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學術汪洋之中的方舟子

我從來不認為科學是萬能的，恰恰相反，我在許多文章中都指出了科學的局限性……那些說我主張“科學是萬能”的人，沒能舉出任何的證據，純粹是栽贓、潑污水。我只不過認為沒有科學是萬萬不能的。

——方舟子

方舟子又“禍從口出”了。

不久前，方舟子做客鳳凰衛視某談話節目，圍繞中醫存廢之爭，拋出“中醫不是科學”等驚人之語，引得眾人側目與憤懣。盡管這對方舟子來說好比家常便飯，甚或是一種近乎職業化的遭遇，他還是在迅速成為輿論旋渦的中心人物之后，積極回應各方言論，忙個不亦樂乎。

初見方舟子是在去年3月中旬。當時他作為嘉賓參與了《南風窗》與中國傳媒大學主辦的新聞記者研修班，而我是前來培訓的學員。就在見到他的10天前，他就遇到一件讓他“不爽”的事。

2005年3月3日，他在新語絲網站上發表《致新京報編輯：究竟是誰背著良心在說話》一文，指責《新京報》拿其文章“當靶子”，并聲明辭去該報的專欄作家之職。

該事緣起于去年春節前，中科院院士何祚庥在《環球》雜志上發表的《人類無須敬畏大自然》，由此引發“人應否敬畏大自然”的大討論。方舟子自然也參與其中，以“‘敬畏大自然’就是反科學”為主要觀點，先后在《新京報》發表三篇文章。

《新京報》某部門主任對此表示，之所以讓方舟子“感到不滿”，是因為許多同仁覺得方的文風過于情緒化、絕對化，與該報的風格不和諧。

10年來，以新語絲網站為主陣地的方舟子撰文駁斥過各界人士，論戰跨越區域之大、種類之多讓人咋舌。戰事既多，結怨亦多。

而最為極端的，莫過于2004年12月5日審結的方舟子訴上海社科院主辦的《探索與爭鳴》雜志侵犯其名譽權一案。這場歷時一年多的官司，最終以《探索與爭鳴》向方舟子道歉而告終。

然而，如今網上卻有越來越多的人給他加上“科學打手”、“痞子”等污辱性的綽號。

“微笑斗士”推崇公信力

外界常用江湖式的言語評說方舟子：“文刀亂飛，游刃于網上，只要是看不順眼的，就必欲將其置之死地而后快”。

初次和他打交道，留給人的印象是：這個人比較善解人意而且很容易溝通。一時間，很難把他與新語絲中那個“尖刻的不留情面的”打假斗士聯系起來。

“我沒那么厲害，”年近不惑的方舟子語速很快，“我借助新語絲網站做的所有工作，就是有根有據地把我和大家認為的‘學術腐敗’揭露出來，這就是我的貢獻！為什么這些年來我會堅持這樣做？這與我的性格有關，我是個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對看不慣的東西就要說出來?！?/p>

無論地位高低，只要發現應該揭露的問題，方舟子就會毫無顧慮地公開披露對方的姓名。這種揭露方式有著相當大的殺傷力，往往會對被揭露者造成很大的打擊和精神壓力，而這，也成為他遭受“非議”的主要原因之一。

有人容易把方舟子想像成一個寬讓不足、刻薄有余的主兒，感覺上不是很友善。

對于自己的揭露方式，方舟子表示，覺得他“刻薄和不友善”的人畢竟只是少數利益相關者，大多數希望中國的學術空氣和科學精神不再繼續遭到敗壞的人都會認為，對中國目前這種在制度上、面子上都無法禁止的大量學術腐敗造假行為，最行之有效的打擊和警世作用就是——無情地揭露。

“指名道姓，實話實說，有什么說什么，有根有據，無論你是何方神圣！”方舟子有點激動，“我不認為這是我文風和性格刻薄的問題，我的直言不諱，也源于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起到輿論監督作用，也只有這樣的真話才有力量，才會產生公信力?！?/p>

方舟子主持的新語絲網站，批評揭露的往往都是中國最有名的大學和其中很多德高望重的教授，北大、清華等都屬于其重點關注的范圍。

不禁好奇：這些揭露，會不會影響他和這些高校的正常來往？

“影響還是很大的，”他坦率地說，“不僅所涉高校不會請我去進行學術交流活動，很多其他的高校也對我敬而遠之。但一些學生團體組織會主動邀請我去講一些東西，大學生還是很歡迎我的。最近，我在中國人民大學、上海交通大學都有小范圍的學術活動，我們交流得很愉快！”

毫無疑問，做學術打假得罪過很多人，方舟子因此遭遇的“打擊報復”也不在少數。

很常見的就是在網上對他進行“漫罵攻擊”，他經常會收到很多威脅要對他采取法律行動的警告甚至是律師函。

此前，方舟子收到了一份訴狀，要求賠償名譽損失的金額竟有150萬！

“這些我都不在意。”方舟子說，“我非常鄙視的是某些人通過不正當的手段阻止我進行正常的學術交流活動，有時候確定到哪所大學的一場學術演講，已經備好課了，講課單都排好了，可是會因為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突然宣布取消，我感到很遺憾！”

1990年赴美留學之前，方舟子在中國科技大學度過了5年的大學本科生活。回想起來，仍然有很深刻的印象。

他直言不諱地指出，現在的大學生有很大變化。

“我考取大學時18歲，那時候的中科大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飛地’，就是說是一個學術非常自由，學生也非常獨立的高校殿堂。那時，我覺得我們很單純，所有的大學生都很有理想主義，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墒?，如今的大學和大學生都變了……”

方舟子有點遺憾地說，現在大學生普遍缺少精神層面上的東西，就是獨立精神和人格的嚴重缺失。也許，很多學生也會很優秀，但更多地是體現在學習成績上，這是遠遠不夠的，一個大學生要重視自己的情操和修養，這是必須修煉的精神氣質。

他舉了一個例子，南京大學物理系曾有一名本科生在沒有任何導師的前提下，發表了10篇學術論文，其中有8篇是SCI論文。

“我所了解的實際情況是，這位大學本科生在南京大學沒有導師，但是在家里有導師，我查詢到的論文中有6篇的通訊作者全是這位本科生的父親，而他在申請美國的大學時，沒有說明其論文通訊作者是他父親。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事實，無論如何討論，事實勝于雄辯?！狈街圩诱J為，它所凸現的是大學生普遍缺乏獨立思考問題和面對問題的勇氣。

“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是每個大學生都應該崇尚、追求的基本素質，而事實上，現在很多中國大學生的功利性太強，缺乏熱情，沒有理想。

欲說還羞的東西象牙塔

方舟子自己曾經做過一個統計，2000年8月份以來，他在新語絲上揭露的學術腐敗共有300來起，而這些腐敗絕大多數都來源于有“象牙塔”之稱的著名高校。

而且，他還認為，和高校現有的所有學術腐敗比較起來，這些腐敗只是冰山一角。為什么中國高校的學術腐敗如此猖獗？

“高校學術腐敗在最近10年表現得比較突出。最近10年也是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步伐邁得最快的10年?！狈街圩诱f，“整個改革的尺度沒有把握好，有關教育產業化的提出，有關擴招等等改革政策的出臺，很多本身就缺少嚴謹性和科學性?！?/p>

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教育體制和社會風氣的雙重影響，使高校這最后一塊探求真知的凈土，被一些急功近利、缺乏科學態度和求實精神的人糟蹋了，現在高校的教授都變得很功利，獲取名利成了追求和時尚，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學術道德不再被看重。”

“我們知道，無論古今中外，大學本質上應該是一個公益性的非贏利機構，但中國的很多高校實際上成了一個追求利潤的贏利機構，無論是在公立大學還是民辦大學，這很不正常！”

另外，在方舟子看來，造成這種學術腐敗的深層次原因不止于此，還包括整個社會對搞學術腐敗的人缺乏監督處罰機制，而在輿論監督上的力度又明顯不夠，很多媒體面對這些高校知名教授都習慣于“為尊者諱”。還好，目前正逐步有所改善。

作為留美學者，方舟子比較熟悉歐美大學的教授，他們在大學的地位和中國高校的教授的差別之明顯，讓方舟子感慨良多。

他介紹到，中國高校有一股很嚴重的官僚作風，校長、系主任、院士、研究所所長等等都是官，很多學者也都變成了“學官”，特別是在很多高校里政工干部的地位很高，比教授的地位還高。另外，當地政府對高校的影響也很大，當地的官員可以對高校施加影響。

而在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大學，是非常民主的“教授治校”，就是說教授不受學校行政官員的無端影響，教授對學校的很多事務都有發言權和決定權，整個學校是教授來決定如何安排教學計劃，該招多少研究生，而不是學校的官員為了完成計劃任務來向教授下達招生指標。西方大學的政工干部是聽命于教授，他們的角色定位就是為教授服務，為學生服務。

“在中國高校當教授比較容易，往往只重視論文的數量，不重視論文的質量。很多人到國外轉一圈‘海歸’回來，就很快受到重視升格為教授，這種海外留學的鍍金形式顯得比實際能力更重要！國外大學對一名教授資格的認定很嚴肅認真，從來不會只重視你的花架子經歷，唯一看重的是你實際有何研究成果，這是重要的評判標準，不可能因為你到年齡了可能以后沒有機會了等原因就評你為教授?！?/p>

方舟子一邊笑著一邊說，從眼神里也能看出點不屑來：“在收入上也存在很大的差別，總體來說，西方國家教授之間的收入差別不是特別大，他們往往以年薪的形式拿工資報酬，而在中國，教授除了工資以外還有‘分紅’、‘發獎金’之類名目繁多的收入來源。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中國高校的系和系之間，學院和學院之間，學校和學校之間，因為效益的好壞有別，所屬教授的福利待遇懸殊很大。這種做法更表明高校像一個十足的贏利機構……”

為什么說“中醫不是科學”？

在觀察與披露高校學術腐敗的同時，方舟子反“偽科學”的熱情頗高。目前，他甚至把矛頭對準了被稱為中華傳統瑰寶的中醫，惹得罵聲無數。2006年10月2日，方舟子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再度表明了他對中醫的態度：“中醫不是科學”。

方舟子指出，中醫支持者在面對批評時常見的一個反彈是批評者不懂中醫，似乎只有中醫從業者才有批評中醫的資格。按這個邏輯，我們也可以說只有算命先生、風水“大師”、星相師才有批評算命、風水、星相的資格了。要批評某一種學說是否科學，無需演一出“敵營18年”再反戈一擊，甚至無需了解它的細節，只要根據通用的科學標準對其思想和方法加以衡量即可。尤其是在有現代醫學可作為對照的情況下，只要具有現代醫學知識，要判斷中醫的非科學性就更為容易。

他表示，為中醫辯護的一個常見理由是說它是一門經驗科學，是幾千年經驗積累的結晶。雖然經驗有時候含有科學因素，但是經驗本身并不是科學，單憑經驗而不按科學方法加以研究是不可能歸納出科學理論的，所以“經驗科學”的說法本身就不科學。歷史是否悠久也與一門學科是否科學無關。有的科學學科（例如現代醫學）的歷史非常短暫，而有的非科學學科（例如算命、巫術、星相）的歷史甚至比中醫更悠久。

方舟子認為，事實上，中醫主流歷來是看不起經驗的，鄙視建立在經驗基礎之上的民間偏方、驗方。中醫理論基本上并非經驗的積累，而是建立在陰陽五行相生相克的玄學基礎上的臆想，并根據這套臆想來診斷、處方。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被認為是中醫藥經驗的集大成，充斥其中的卻是天人感應的謬論，例如它聲稱夫妻各飲一杯立春雨水后同房，治療不孕癥有‘神效’，這顯然不是什么經驗積累，而是因為‘取其資始發育萬物之義也’。中醫之所以相信虎骨、虎鞭、熊膽、犀角是良藥，是因為這些動物兇猛、強壯引起的聯想，所謂取象比類，類似感應巫術。水蛭會吸血，中醫就讓為把它曬干了入藥能夠活血化瘀，蚯蚓（地龍）在土壤里鉆來鉆去，中醫就認為它曬干了入藥能夠通絡利尿，凡此種種，不勝枚舉，以生物的習性附會其死物的藥效，這顯然不是經驗結晶，而是變相的感應巫術……”

他又指出，“為中醫辯護的另一個常見理由是說它有效。但是有效性并不等于科學性?？茖W固然會有效，有效的卻未必是科學”。他舉例說，中國人大約在明朝的時候已發現通過種人痘能夠預防天花，這應該是一種經驗結晶，而且也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中醫卻把天花當成是小兒先天就有的藏在命門中的“胎毒”，而種痘是為了把胎毒引出來。甚至在更安全、更有效的牛痘術于19世紀初自西方傳入中國后，中醫家也要來個“中西醫結合”，對種痘后的反應進行辨證施治，認為是“脾經毒甚，血熱違和”。

“在今天看來，這種與有效的經驗相結合的理論當然是很可笑的?！狈街圩友讣从痔岬剑昂螞r，中醫治療的有效性是很值得懷疑的”。

方舟子還不忘澄清一件事：“否定中醫是科學，并不是在全盤否定中醫?！彼挠^點是，中醫理論沒有科學價值，但是可以有人文價值，中醫的某些經驗療法（特別是偏方、驗方）也可能有其實用價值，值得現代醫學去挖掘。所以對中醫的正確態度應該是“廢醫驗藥”，拋棄不科學的中醫理論，在現代醫學的指導下檢驗中醫療法的有效性和安全性。

“……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古人的智慧能夠超越現代科學?？茖W是向前發展的，不可能重歸蒙昧。天文學不會重歸占星術，化學不會重歸煉金術，生物學不會重歸神創論，同樣，醫學科學也不會重歸玄學、原始醫術?！?/p>

闡述至此，方舟子丟下一句話：“能否超出樸素的民族感情科學地看待中醫，是檢驗一個中國人的科學理性素養的試金石。”

這個方舟子，匆忙的笑聲中夾雜的言辭過于尖刻，但像他這樣的“斗士”，現實中恐怕仍然珍稀。并且，他大多只依托于網絡虛擬平臺獨自游擊作戰，獨孤求勝，不依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