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人生的討論進行到哪里,哪里就會出現理智與情感的矛盾。只要碰上了這對矛盾,問題就會變得無比棘手。就人的角度而言,這源于理智與情感的不可調和,進而引發出存在與感知的分歧。到了尼采那邊,便是阿波羅與狄俄尼索斯無休止的戰爭。至于社會倫理學,理智與情感更是許多學者避之不及的話題。奧斯汀在其小說《理智與情感》中作出一番探討,無奈到了結尾,兩者仍是難分高下。
雖是軒輊難分,但兩者輪流統治人心,決定了人最終的意識行為,故而一個人的境界也可以從理智與情感的關系中看個透徹。究竟如何為人才算得上成熟合理呢?孔老夫子給出了基本令人滿意的答案——從心所欲不逾矩。
馮友蘭先生提出了為人的四種境界,其中自然境界和天地境界在我看來僅一步之遙,關鍵在于“覺悟”二字。只是,人思想的特殊性使之永遠無法邁出那一步——人永遠不可能繞過情感。既無法繞過,便有許多先哲提出用理智壓制情感。我以為殊不可取,理智是情感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若是摒棄情感,對于人性情的陶冶,理智又如何在一具僵硬的身體上站得住腳呢?弗洛伊德的理論認為,情感永不會消亡而只會被壓抑,而壓抑的情感會在心里的某些結點聚集,并在一定的情境刺激下猝然迸發。因此壓抑情感是相當無謂的自我安慰。
如何處理情感呢?順其自然?!皬男乃辈⒎浅珜ё屒楦许槒耐饨绲拇碳ざ蛎洺舐挠亲屓俗钯|樸、最本真的天性作用于人的意識,完成其作為“人”的意義。
王徽之有件軼事。一晚雪后初晴,湖面光澈如鏡,王興起,撐船訪友。到了門前,卻又折返。人問其故,曰:“吾乘興而至,盡興而歸,何足怪哉?”如此爛漫性情,是只有在小孩身上才會保留的無沾無礙的真性情,超越現實卻又最近人性。此等境界,非心智高雅之士不能悟也。
然而我們不能否認,理智在人們身上起的作用。若無理智規范,情感極易從“流露”轉為“發泄”,由“滋養品性”淪為“敗壞人格”。我之厭惡德拉克洛瓦之輩,大抵也源于此。
“不逾矩”并非要求我們拘泥于社會上的繁文縟節,畢竟我們現在所謂的“理智”根本上也是人類情感活動的產物,誰又能保證其永葆生命力呢?這里說的理智或許更接近于自然的規律,謂之“天地兩制”。我們的視野不應局限于人類社會,而需對一切生命負責。任何行為均應受制于自然規律,如此方能瀟灑于天地之間。
總的來說,情感與理智,兩者均不能偏廢。
蒙克在其畫作《吶喊》中,就巧妙地處理了兩者的平衡。畫面上,一個扭曲的身體在同樣扭曲的背景——鮮紅卻模糊的夕陽和狂暴的河水之下發出聲嘶力竭的嚎叫,這種赤裸裸的宣泄背后卻隱藏著更深層次的意義:社會的異化使人類的空間不斷收縮,物欲變得更加強烈。在這種擠壓下,嚎叫才會從狹縫中發出,讓人不得不佩服蒙克的匠心獨具。
不僅在藝術作品中,情感與理智的平衡在現實社會中也具有重要意義。尼采提出強有力的“意志拋棄情感,重估一切”的價值論,里爾克大叫“讓歷史從我開始”,而昆德拉也在《笑忘錄》的結尾隱諱地表達了重建道德價值體系的野心。我無法判斷他們的對錯,但我恐怕他們會從他們所謂的“虛無”走向另一個虛無,因為他們忽視了人類在道德價值體系的建立上所發揮的作用。道德的形成本源于善心,也即人類本身具有的質樸美好的情感,而理智的出現將道德的意義概念化,固定于人的意識中,故而面對考驗時,能不假思索地做出善舉。盡管道德在形成過程中也會產生糟粕,但就其整體而言,是符合自然規律的,逆規律而行者,其結果怕是難堪的。
以情感提煉理智,用理智規整情感。中庸之道用在此處最能彰顯出其精彩。孔老夫子在我眼中稱不上圣人,離馮友蘭的“天地境界”差之甚遠,更遑論“超越理智”。但他從一個賢者的角度,明確地告訴我們如何做一個成熟的、大氣的人,“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才是我們追求的人生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