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丐

清末，魯西北地界一個名叫武家莊的村子里，回來了出外乞討的母子兩人。他們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進自家破舊的小院，收拾著剛剛乞討來的零碎東西。那孩子從小喪父，也沒個正經名字，只按排行叫做武七，約摸十五六歲的樣子。他望著筋疲力盡的老娘，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向老娘提出，他已經長大成人，從明天起就去給財主家扛活掙錢，不再叫老娘沿街乞討了。老娘端詳著身單力薄的兒子，深深嘆了口氣，最終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武七經人介紹，來到張財主家當了長工。武七生性忠厚老實，只知埋頭干活。他每日起早摸黑地干，一干就是三年，從沒領過一文工錢。這天，他聽說老娘病了，就想領點錢回家探望一下。張財主拿出賬本一翻，說工錢早就領完了。武七聽后很是吃驚：他可從來沒向東家領過工錢呀！張財主指著賬本，說他借的錢一筆一筆都記在上面了。武七這時才明白張財主是欺負自己不識字，故意賴賬，但他有口難辯，只能拍著胸口號啕大哭：“天哪！我什么時候領過一文錢哪，為人要講良心啊！”惱羞成怒的張財主對武七一頓拳打腳踢，然后把武七趕出了大門。

武七白出了三年力，吃了啞巴虧。可為了養家糊口，只好又到李財主家扛活。這天，姐姐給他捎了一封信，順便帶了幾吊錢，一并交給了李財主。李財主看武七老實可欺，又不識字，便只把信給了武七，錢則扣了下來。后來姐姐見到武七，問他信和錢收到沒有，武七一想又上當了，就去找李財主要錢，李財主不但矢口否認，還把武七臭罵了一通。

快過年的時候，武七被派去貼對聯，因為不識字，把其中的一副貼倒了。這一下犯了對聯貼倒，家中就要死人的大忌諱。氣得李財主大發雷霆，指使家丁把武七毒打一頓，扔到一個破廟里了事。

武七口吐白沫，躺在破廟的地上，蓋著破被子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后想起因貧病交加已離開人世的老娘，悲傷至極。他又摸了摸腫起的胳膊腿，想起自己被財主像扔個死貓死狗一樣地扔掉了，心中不覺一酸，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過以后，他的心里痛快了一些，腦子也清楚起來。他想自己這五六年來，活沒少干，可錢沒掙著，還多次被人欺負，不就是沒讀書不識字嗎？雖然自己再去讀書識字是不可能了，可貧窮人家還有多少上不起學的孩子，應該讓他們都能讀書識字，不能再走自己的老路了！經過一番冥思苦想，武七立下了興辦義學的宏大志愿，發誓要讓貧窮人家的孩子免費上學。

武七顧不得身上的傷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轉悠起來：辦學堂要花不少的錢，可自己手里一文也沒有，怎么辦？扛活受人欺負，還拿不到錢，何不再抄起老本行，靠乞討攢錢來辦學堂呢？對！就這么辦！想到這兒，武七喜得一蹦老高，歡呼雀躍著跑上大街，邊跑邊喊著自編的歌謠：“我攢錢，我買田，修個義學為貧寒。扛活挨欺還被騙，討飯自己說了算。別看我討飯，早晚修個義學院。”村里人都不解地望著他，以為他在說瘋話，可武七一點也不在乎，老實巴交的他一旦打定了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第二天一大早，武七拾起打狗棍，背著背褡子，揣上銅勺，走村串戶地乞討去了。

武七要靠乞討辦義學的消息傳開，人們都以為武七瘋了，武七也就順推舟地稱自己是得了“義學癥”。他把討飯換了個新樣式，自編了許多興辦義學的討飯歌謠，還準備了一副快板，每到一家門前就來上一段：“我要飯，你行善，修個義學你看看。背著褡子沿街走，修個義學不煩愁。拿著銅勺來要飯，一心修個義學院。不強要，不強化，給不給的隨你便。”施主聽后都會給他些糧食，有時還給幾文錢。為了多討到幾文錢，武七練會了拿大頂，他一邊豎著身子一邊唱著討飯謠：“豎一個，一個錢；豎十個，十個錢；豎得多，錢也多，誰說不能修義學？”看的人就往他的跟前扔錢。

當然，也有討飯討不著的時候，迎門還會受到人家的數落和咒罵。這時候，武七就一邊打著快板一邊唱起來，自己安慰自己：“今天一天多奇怪，出門碰上惡奶奶。不愁天不愁地，就愁自己沒運氣。還有只要給錢，武七什么都干。”還有人戲弄他，拿著活蝎子讓他吃，他也毫不含糊，一口就把蝎子吃下去，接著又唱起來：“吃蝎子，吃蝎子，修個義學我的事。”更有惡作劇的人，讓他吃屎喝尿，他也不在乎，嘴上還唱著：“屎也吃，尿也喝，修個義學不算多。”除了乞討，武七也給人拉車推磨、挑擔鍘草。

就這樣，武七一年一年地討著飯，人們看到了武七靠乞討辦義學的決心，都有多給多，有少給少，沒有不給的。武七把家鄉一帶的村莊走了一遍又一遍，家鄉周圍的州縣也不知去了多少次，更遠一些的州縣，武七也經常去。哪里餓了哪里吃，哪里黑了哪里住，武七隔不久就把討來的糧食換成錢，還拿出一部分錢買了地，準備做學堂的宅基地用。他把討來的錢和買的地，托付給本鄉的一個武進士和一個文生保管著。這些年來，武七喝臟水，啃菜根，吃剩飯，苦苦熬著歲月，不管多艱難，他從不動用討來的一文錢。

春去秋至，寒來暑往，武七掐指一算，今年已是自己乞討攢錢的第三十個年頭了。這天他把積攢的銅錢全都翻出來清點了幾遍，正好是七千一百吊，約合兩千兩白銀，還有平時零散買下的二百三十多畝土地，估計建一座學堂是綽綽有余了，于是他決定在離自己村子五里路的柳林鎮建造學堂。武七鄭重地把銅錢和土地交給了當地很有名望的幾位鄉紳，托他們全權操辦。楊樹坊等幾位鄉紳不負武七的重托，很快就把學堂建好了，取名為崇賢義塾。

學堂建成了，首先要聘請教書先生，可武七沒有想到的是，一些有名望的人，都不愿意來一個由乞丐出資興辦的學堂教書。但這并沒有難倒武七，他使出乞丐的看家本領，去給他們長跪不起。武七認為，以往為了乞討攢錢，也時常給人下跪，今天為了請先生，更應該下跪，有的一趟不行就兩趟，兩趟不行來三趟，直到他們被武七的辦學精神所感動，答應來崇賢義塾試一試，這當中有名儒，有進士，還有舉人。有了先生，再招學生，剛開始窮人家聽說武七辦的學堂不收學費，都不相信，不敢送孩子來上學，武七就走村串戶地去請，直到他們把孩子送來為止。

學堂開學這天，舉行了隆重的開學儀式，還準備了豐盛的宴席招待教書先生，學董和熱心贊助的鄉紳也前來作陪。作為學堂堂主的武七，這時候雖然穿得干干凈凈的，但卻站在客廳的外面，等到上酒上菜的時候，他就向來客磕頭表示感謝。身為同鄉的楊樹坊等幾位鄉紳請他入座，他仍堅持站在門外，說自己是一個要飯的，不敢同先生們坐在一起，站在門外覺得心里踏實自在。宴席散后，他和學生們一樣，分了一份饅頭和大鍋菜，可他沒舍得吃，而是一溜小跑來到磚窯，換了幾塊磚抱回來放在學堂里用，然后吃別人的剩飯剩菜。武七興辦義學的愿望終于實現了，這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座矗立在魯西北大地上的學堂，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由乞丐投資興辦的義學學堂。

崇賢義塾一切步入正軌后，按說武七的心愿也該了了，可以過上正常人的日子了，可他還準備再辦兩所義學，要讓更多窮人家的孩子來讀書識字。這時候，武七已是五十多了，還沒娶親。過去他想：自己過的是乞丐日子，一個人吃飽了沒人餓，就不連累別人了，雖然攢了不少錢，但義學沒辦成，錢是絕對不能花在這上面的。如今他又想：我都土埋到脖子了，一個人也過慣了，還找什么婆娘，因此就再也沒提娶親的事兒，一輩子過著獨身的日子。為了這個事兒，他還專門編了一首歌謠，有人問到時就唱它幾遍：“人不行，又無衣，修個義學不娶妻。人生七十古來稀，五十三歲不娶妻，親戚朋友斷個凈，臨死落個義學癥。”從此以后，武七像過去一樣，穿百衲衣，吃百家飯，常常棲身破廟，唱著自編的興學歌謠，過著漂泊不定的乞丐生活。幾年后，武七又攢下了不少的錢，果然又辦起了兩所義學。

兩年后，山東巡撫張曜為嘉獎武七的辦學功德，擬折上奏朝廷，請皇上批準武七自行修建牌坊，并請求賜給“樂善好施”字樣，可一看武七這個名字太粗俗，就動了腦子，把武七改成了武訓，直到這時，武七才有了正式名字。光緒皇帝接到上報后，欣然同意，下旨準其所奏。不久張巡撫親自接見了武訓，再次上奏朝廷，請求賜封武訓為“義學正”。當時的“學正”，是指州一級地方政府的學官，負責教育所屬生員。稱武訓為“義學正”，也算是對他興辦義學的肯定。光緒皇帝接奏后，不但賜給了武訓“義學正”的封號，還賜給了武訓黃馬褂一件。

武訓從二十歲開始乞討辦學，到如今已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了。因為長年奔波操勞，又一直省吃儉用，他終于病倒了。鄉親們圍在床前，給他請來了郎中。郎中看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叫一個鄉親跟著他去取藥。武訓說什么也不讓去，他想自己一個窮要飯的，身子骨哪能那么賤，躺幾天就會好的，更主要的是他想自己治病花的錢，還能供好幾個孩子上學哪！急得郎中說話也結巴起來：“就興你大半輩子攢錢辦學，就不興我來一回不要錢給你治病嗎？”武訓這才作罷。

武訓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不能出門的日子里，心中常惦記著學堂。這是春天的一個上午，太陽不錯，天也不冷，武訓覺得精神好了許多，就叫一個鄉親用小推車推著他到學堂里去看一看。來到學堂后，學堂里正在上課，他沒驚動別人，就讓鄉親把小推車停在學堂的屋檐底下等著。當他聽到教室里傳出孩子們一陣陣瑯瑯的讀書聲，還有先生們循循善誘的教書聲時，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小推車上，像是在傾聽一曲美妙動聽的音樂。過了一陣兒，推車的鄉親發現武訓的神態有些不對勁兒，連忙去喊他，武訓卻身子朝后一歪，倒在了小推車上，長眠不醒了。根據武訓生前的愿望，三處義學的師生們懷著沉痛的心情，把他安葬在了緊鄰崇賢義塾東邊的院墻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