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生榮是一位關注現實,貼近生活,善于選擇熱點題材的現實主義作家,他的許多作品都以表現和描寫特殊群體的人性和生存狀態見長。
《縣領導》是史生榮繼《所謂教授》之后推出的又一部力作。作家由高校現行體制中一個特殊群體——教授入手反思、批評之后又將目光轉向了官場這一特殊場域,關注領導這一特殊階層的生存狀態及人性的復雜性。不管是高校場域中的教授或官場場域中的縣長或者其他官員,其表現和描寫都具有畫像式的真實性,可以滿足現實社會條件下人們對特殊場域中特殊人群生存狀態的關注需求。
如果按常規的分類,《縣領導》可以說是一部官場小說。作品中的西府縣縣長滕柯文本是抱著大干一番事業的決心上任的,在他看來,西府縣的貧困現狀之所以長期得不到改善,是因為“沒有一個真抓實干的領導,沒有一個切實可行而又鼓舞人心的發展規劃”,因此他要做一個真抓實干的領導,他決心要徹底改變全縣貧困面貌。正在他著手開展全縣資源普查和制定中長期發展規劃時,卻獲悉了他要被調離的消息,他知道這是縣委書記高一定想攆走他,在工作上他們有矛盾,而年底就要換屆,諳熟官場規則的騰柯文在這么關鍵的時刻是不會坐以待斃,他開始尋找自己的后臺以保持和謀求自己的權力與利益。在具有中國特色的官場潛規則的作用之下,滕和高的較量最終以滕升為縣委書記,高一定調任市政協副主席告終。他們的名爭暗斗展示或暗示官場中存在著一種與一般場合不同的規則。這些規則沒有明文規定,甚至一個官員不會對另一個官員講述,但是它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于中國的大小官場之中,—定程度上左右著某個官員甚至是某個地區的命運。滕的勝利固然有官場規則的作用,但他自身的能力應是最關鍵的因素。滕在升職前為西府縣所做的工作受到了領導(于書記)的肯定,“我們的領導干部,就要像這樣實實在在為老百姓辦事,為老百姓謀福利,只有腳踏實地干事,才能算真干、實干,老百姓才歡迎,才能算好干部”。按常理,升為一把手為他大展宏圖創造了客觀條件,西府縣的人民應受益于這樣的干實事的領導干部,他的事業應蒸蒸日上。出乎意料的是,在官場如魚得水的滕柯文,因為一場婚外戀,意外地染上了毒癮,走上了不歸路。這樣的結局不免讓善良的人們難以接受。“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作者正是在這樣悲劇性的故事中展現主人公性格的復雜性和官場的復雜性,并以官場的復雜性加劇和考驗人性的復雜性,以此來反思中國的社會現狀。該作品深刻的現實意義和驚醒人生的社會價值,也由此而得到彰顯。當然特殊場域中人的生存狀態本身具有復雜性,一方面人在改變環境,一方面環境在改變人,人性的優點和缺陷都受到特殊場域中生存規則的考驗。在特殊場域的描寫中表現和反思人性的復雜性,正是這部作品的意義之所在。筆者擬從人物的婚外戀角度出發來分析小說中人物人格和人性的復雜性。
“自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們用個性主義眼光,發掘出婚外戀反對、瓦解無愛婚姻的文化價值功能之后,現代文化(文學)界始終不遺余力地探討婚外戀瓦解無愛婚姻的方式、正負面效應及其價值。”(《中國新時期小說主潮(下卷)》,P998,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l版)在現實生活中,發生婚外戀,可能是生理、心理、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綜合作用的結果,但通常婚外戀就是愛情的代名詞,也就是說無愛婚姻是婚外戀的直接起因;人們涉足婚外戀是尋求愛情,是個性意識的覺醒,是人性的解放,中國現當代文學對此問題單維性、簡單化的處理,在某種意義上消解了這一問題的復雜性。而實際上生活中的婚外戀現象是比較復雜的,把所有婚外戀都看作獲得愛情的方式,會把問題簡單化,也就會掩蓋某些人打著尋求愛情的幌子滿足自己的私欲、玩弄女性的不良企圖以及由此而帶來人格、人性和道德的墮落。筆者在這里把婚外戀分成兩類,以便于更好地分析它在現實社會中所產生的影響和價值。一種是個性主義婚外戀。在無愛的婚姻之外找到了愛情,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外戀取代無愛婚姻成為必然,這種婚外戀從個性解放的意義上說是值得肯定的。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如果僅僅為了保持婚姻的穩定,把兩個已沒有愛的男女強行捆綁在一起,就是對個性發展的束縛和制約。像鄒志安的《多情最數男人》中描寫的知識分子劉義、尚榮完全符合世俗的關于美滿夫妻的標準,但由于二人在性格、情趣上差異太大,婚姻生活并不美滿。在分居的日子里,他們各自發生了婚外戀,通過婚外戀找到了愛情,所以有愛婚外戀必然要取代無愛婚姻。這時婚外戀是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表現形式,也是實現自我解放的方式。另一種是人性墮落式婚外戀。這種婚外戀很少有“戀”的成分,充斥于他們的婚外兩性關系中的是情欲的釋放,單純的肉體享受。劉玉民的《騷動之秋》中農民企業家岳鵬程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一步步提拔秋玲,并與她發生了婚外戀。岳鵬程和妻子徐淑貞感情并沒有破裂,他與秋玲的婚外戀是買賣關系掩蓋下的縱欲,而不是追尋愛情瓦解婚姻,更不具備個性解放的特征。“誠然,飲食男女等等也是真正人類的機能。然而,如果把這些機能同其他人類活動割裂開來并使它們成為最后的和唯一的終極目的,那么,在這樣的抽象中,它們就具有動物的性質。”(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P48,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如果說五四運動以來婚外戀被賦予了反封建涵義而得到社會普遍認同,那么,人性墮落式婚外戀則是個性主義式婚外戀的變異和倒退。史生榮先生的《所謂教授》在一定意義上已經反思和表現了這一問題,在《縣領導》中他繼續對這一問題進行反思和表現,只不過主人公所處的場域由高校轉入官場而已。在不同的場域中堅持表現和反思同一問題,這反映了作者的問題意識和創作的執著,抑或也可以說是作者創作視域的偏狹。畢竟反映和駕馭不同的題材、表現不同的問題、表現和思考不同的生活領域中的不同人生和人性側面是一個作家素質的重要衡量標準。在這一點上,史生榮似乎有所長也有所短。他的小說由于表現場域的特殊性或者由于題材的特殊性,似乎很難具有史詩性的品質。
滕柯文的政治才能得到了上級領導及群眾的認同,在眾人面前他是一個有闖勁、辦法多、干勁大的好領導。可他的私生活卻是不能公布于眾的。滕柯文的人格中包含著功利的和世俗的兩個方面,前者講求榮譽、功名,后者沉溺于物質享受和放縱個人感情生活,兩者相互對立,又相互補充。面對社會和公眾,他極力展示其人格中功利的一面,而掩飾世俗的一面,對個人感情生活更是諱莫如深。滕柯文撤了教育局長王奮山的職,在得知王奮山是楊副市長看重的人時,以退為進,“處理了,再換個崗,誰的面子都給足了”。正是有著出眾的駕馭政局的技巧和能力,幫助他掩蓋了人格中的卑劣和丑惡。在婚外戀中,滕柯
文的自私、卑鄙、無賴得到充分的展示。滕在和洪燈兒的婚外戀中幾乎沒有“戀”的成分,更談不上是尋求愛情。他對洪燈兒只是情感的放縱,情欲的釋放,是一種強烈的占有欲支配下的畸形的婚外戀,是人性墮落式婚外戀。他的婚外戀的發生,表面上看是仕途遭遇挫折心理失衡時的一時沖動,實則不然,他對洪燈兒的非分之想從認識她時就有了,也就是說,他內心早有了占有洪燈兒的欲望,只是為了仕途的順達,理性在克制這種欲望而已。一旦這種欲望在潛意識中存在,那么它的實現就有了可能。小說中,他的婚外戀從一開始就是以不平等的面目出現的,他明確告訴洪燈兒他不可能離婚,也不能惹出麻煩,也就是他們的關系不能影響他的仕途。這足見這個人物內心的丑惡和貪婪,既要有對象釋放情欲,縱情享樂,還要在公眾面前保持好領導的形象。當洪燈兒的丈夫劉中信察覺到他們關系曖昧,并寫揭發信到處告狀時,滕柯文不但沒有終止他們的關系,還說沒有證據他也奈何不了。正是滕柯文這種無視他人的尊嚴,踐踏倫理道德,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做法激怒了劉中信,使其采取了給滕柯文補藥中投放毒品這種釜底抽薪的極端做法來報復。當得知自己染上毒癮以后,滕柯文沒有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思,而是以怨報怨,利用手中的權力把劉中信趕回鄉下,并且遷怒于洪燈兒。如果說現實中的人都有兩副面孔,一副毫無掩飾,以本來面目傳達出個人的本性和好惡,另一副經過道德裝飾,向社會展示出過濾后的形象,那么,滕柯文始終以道德化面孔出現在公眾輿論面前,充當著道德騙子的角色。甚至當染上毒癮的事實無法繼續隱瞞時,他不是想著正視這一切,向組織說明情況,戒掉毒癮,重新做人,而是要逃避現實,要把“清白”的形象留給大眾。“想想自己走過的路,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向上。至于理想,又是那樣宏偉,那樣遠大。特別是當了縣領導,他想要做焦裕祿,想過要做大事業。想不到一念之差,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他要為最后的清白而努力”。為了保持自己在公眾心目中的虛假形象,他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與僅僅是維持和延續生命的動物不同,人不僅追求生命的生存與發展,同時還有“好惡”的情感表現,追求“喜怒哀樂”等情感的抒發,渴望精神的滿足與升華。由此可見,人生是有目的性的,具有鮮明的價值觀念。滕柯文作為官員,就要通過政績實現自我價值,所以他一直為真正改變西府縣貧困面貌而努力,這是他人格中美好的一面。但在他的人格中,還包含著丑惡的一面。“人格往往并不表現在它做什么時,它鮮明地表現在‘不’做什么時。按現代人格理論的說法是:人恰恰是在說‘不’時閃現其光輝的。”(《審美與生存》P280,巴蜀書社1999年出版)現實社會確實存在著一些不正之風和丑惡現象,流傳著一些歪理邪說,比如“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都說有一兩個情人的是人物,有許多情人的是動物,一個情人也沒有的是廢物”。面對這樣的現狀,要么堅持操守,要么同流合污。在現實的重壓下,滕柯文既在堅守,堅守為人民服務的信念,又在認同,認同不良風氣和現象。因此他的人格是分裂的,這也正體現了人性的復雜性。
著名作家莫言這樣評價官場小說:“目前的官場小說已經比那時候要成熟得多,油滑的東西少了,把人物漫畫化的寫法得到了修正。不僅寫人物冠冕堂皇的一面,還把筆觸深入到他的日常生活當中去,寫出了人物的復雜和兩面性。不過,現在的官場小說也已經陷入老套。”這個評價用在史生榮的《縣領導》這部作品中,也是適用的。作家寫出了人物人性中的顯性(求功名、上進),也寫出了人性中的隱性(好色、欲望的彰顯),突破了高、大的神性形象和卑微、猥瑣的形象二元對立模式,使人物形象由“扁平人物”轉變為“圓形人物”。作家把著眼點放在對正在運動之中的、以經濟改革為核心的社會現實問題上,從中體現了知識分子對人生的盡職盡忠和高度負責,真正做到“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魯迅語)。
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市場經濟體制一方面調動了人的創造力和積極性,極大地解放了社會生產力,另一方面人在市場的巨大魔力下,也把人性的弱點和陰暗面暴露無疑。出現在改革開放中的人性墮落確實已經成為引人注目的社會問題,因而受到作家們的廣泛關注;同時廣大讀者也急切地希望通過包括小說在內的各種途徑,尋找如何解決當下社會中的人性墮落問題,試圖找到滿意答案。從婚外戀角度可以透視人性的復雜性,探討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史生榮的兩部長篇小說《所謂教授》和《縣領導》都采用了以婚外戀來表現人物的思想、人格和心理活動的寫法,具有關注現實問題的特征,似乎可以看作“問題小說”。在這兩部小說之中,“性”對道德和道義防線的突破似乎被作者錯位地以為是愛的解放的標志。王安憶說過:“我認為,如果寫人不寫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現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你是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逃避的。”(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上海文學》1988年第3期,轉引自《中國小說主潮》)性是表現人物必不可少的部分,并不是說就可以過分張揚,如果性愛主題幾乎成了小說敘事的根本動力,那就迎合了人們“潛意識”中的欲望和獵奇心理,使作品的藝術水準降低。《縣領導》中對滕柯文、楊得玉的婚外戀兩性關系的過多描寫,就有媚俗傾向。這個問題在《所謂教授》中也有比較明顯的反映。作家在反思作品主人公人性復雜性的同時,自己人性的復雜性也正在經受著現實社會審美趣味和世俗趣味的考驗。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