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有些譯本又譯作《基督山伯爵恩仇錄》,后面這個名字比較有民國時期的風味——總之這本書坊間版本很雜,有書脊包金,明晃晃的豪華精裝本,足以用作殺人武器;有多卷本,封面硬邦邦的,放在書架上像是一排磚頭;還有縮寫版的口袋書本。電影的版本也堪稱花里胡哨:德帕迪約的大鼻子伯爵版,美國的馬戲團伯爵版,直到2002年又拍了一出英語版的《新基督山伯爵》。
復仇的題材總是吸引讀者,尤其中間又摻雜著財寶、愛情、陰謀還有無數奢華的景觀,這本小說里有法國上流社會最高規格的社交活動,又有天方夜譚式的東方派頭,紳士間的決斗,異地的狂歡,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本熱鬧有趣的小說。
許多年前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感覺生澀,總覺得里面的貴族都是些怪里怪氣的家伙,說著聽不懂的話,像在打啞謎。唯一讀得高興的地方是伯爵在小島上發現寶藏那段,金錠也好,寶石也好,和想象中的財寶情景一般無二,另外舞刀弄劍的情節也不錯。
從前看這本書看到的是復仇,再大一些又看到了報答、寬恕、信仰。最初讀到結尾的“等待和希望”時毫無所獲,總覺得伯爵的一切都不是靠等待得來的。記得美國片《沉睡者》里,那個童年慘遭侵害的檢察官每晚入睡前都要讀一遍《基督山伯爵》,以鞏固自己的復仇之心。而復仇,恐怕是除了生存之外,最能夠支撐人的動力,不然巴勒斯坦的人彈何以會前仆后繼?
最近再讀,注意力卻不知不覺轉移到了其他地方。
《基督山伯爵》在復仇故事之外,更像一本19世紀法國貴族的年鑒。
對于貴族的最初印象,來自一些老式黑白電影,他們無論男女都有又卷又長的假發,夸張可笑的眼影,還有渾身的蕾絲邊,男人的綁腿上緊緊地扎著襪帶,女人一刻不停搖著羽毛扇子??傊?,像一群活動的布偶。
再后來知道了“三代出一個貴族”這種說法。說明貴族這東西和貴重商品不太一樣,有錢還不行,要又有錢又有時間,前兩代還不能斷掉,不然充其量也就是出一個地主老財的土鱉兒子。
《基督山伯爵》里的貴族形象,無疑都是些活物,同時又修正了三代出貴族的說法,阿爾貝子爵的貴族派頭又大又正,不過是個二世祖;伯爵本人的風范更是把眼睛長腦瓜頂上的巴黎人嚇了一大跳,卻是泥腿子進城,頭一遭。貴族之形之神在整部小說里都活靈活現。阿爾貝(我很喜歡這個角色)被意大利強盜綁票后,假如等到天亮還沒有贖金送來,就要腦袋搬家,這時候他還能倒頭呼呼大睡(真的睡著了,不是裝的),除了對朋友的一份信心,還有心底的一股子傲氣。維爾福的老諾瓦蒂埃老爹殺掉告密者,雖然是預設的陰謀,但是手法卻堂堂正正,絲毫也沒有小家子氣的狡詐氣息。
小說里的貴族都是些斯文有禮的家伙,但外出溜達的時候眼光總是盯在別人美麗的女眷身上,罪惡感是斷不會有的??駳g好似沒個盡頭,真有盡頭的話,或許是戰場上一顆射來的子彈,一柄砍來的馬刀,更多情況下,這子彈和刀劍來自決斗場。安享榮華整日里懶洋洋的貴族和人拼起命來,也和街上的混混兒一樣,好似活得根本沒有明天。不同的是,混混兒多半是為了保命而活而搏,貴族們要保的,只是名譽而已。眼睜睜看對手舉起槍對準自己腦袋而不能動,底線在此。
難怪有那么多人為貴族著迷,《刀鋒》里的艾略特不辭辛苦去巴結那些破落貴族的后代,只是為了一窺當年他們祖先在金錦原上的神采,而這神采早已經隨歲月消散無蹤,他們的子嗣們成了巴結在有錢人周圍的一群蒼蠅。
《包法利夫人》中,愛瑪迷戀的貴族則既陰沉又狂放,帶著點粗野的氣息,對于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來說,光是那些華美的小客廳,還有里面那些派頭十足的男女就足以讓人滿足了?!俄楁湣防锏默數贍柕聦τ谫F族的夢想就要具體許多了,她幻想里的粉紅色的鱸魚還有松雞翅膀,以及那些白色的幔帳,不消說肯定出自流行小說。
現在的人們厭煩了“小資”、“中產”,開始對“貴族”感興趣。原因很簡單,對于一切手到擒來司空見慣的東西來說,已經消逝的事物肯定吸引力更大些。如同早先的羅馬人,后來的巴黎人,以及再后來的美國人還有后續的一切暴發戶,什么都見過了什么也都經歷過了,那么未曾經歷的便彌足珍貴。所以“貴族”又成了新流行,許多有錢人期望通過像培養孩子打高爾夫球這樣的舉動訓練出家族里的貴族品種——其實還不如看看《基督山伯爵》。
(來源:網易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