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仁手卷《萬山煙靄圖》,現藏于廣州藝術博物院,紙本墨筆,25×211cm。
弘仁為清四僧之一,與石溪、朱耷、石濤齊名為四大畫僧,稱為僧,自然是佛門弟子。因為明朝滅亡,這些明朝的遺民自不甘當亡國奴,遁入佛門,避隱山林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弘仁從小就熟讀五經(《詩》、《書》、《禮》、《易》、《春秋》),習舉子業,受傳統儒家思想熏陶, “幼嘗應制”,又“以巨孝發聲”, “文章氣節,幼有遠志,不入隊行,人莫得其器焉”。34歲出家前仍是明朝的諸生。35歲時功名尚無建樹他便開始心灰意冷,道家出世思想萌露,“據于儒”,又“依于老”,實為“逃于禪”做好準備,便易名舫、字鷗盟。靜與冷是漸江思想的主要面目,源于他一生無家(未結過婚)、無國(明朝滅亡,希望破滅)、不宦,與倪瓚一樣作為封建文人對國事無奈下產生隱逸的精神狀態,皆信奉佛教,皆破滅功名前途之念,皆痛苦空寂、孤寂。弘仁在一首詩中這樣表達他的佛家隱逸思想:
愧不方袍竟學禪,苦于煙水有因緣,
長林怪石憑君比,黃鶴山樵定不然。
存疑摹仿之作
畫卷中有弘仁的題字“萬山深處結茅廬,白石清泉意獨舒。古木疏林修竹老,望中煙靄入平蕪。庚辰秋八月寫于碧霞禪堂,漸江僧弘仁”,鈐印“弘仁” (朱文印)、 “漸江” (白文印)。
按畫卷中題字所提時間“庚辰”,歷史時間為公元1 640年(明崇禎十三年),按陳傳席所編《弘仁年譜》,弘仁生于庚戌(明神宗萬歷三十八年),就是公元1610年,由此可推之,弘仁作此卷時為三十一歲,與葉恭綽題跋所言“此卷中年作”有出入。根據弘仁的一幅作品《竹岸蘆浦圖卷》上自題詩:“壬辰九月望后,留宿碧霞道院,率筆圖此,并題以志,漸江弘仁自記(參見陳傳席著作的《弘仁》(M)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年5月)。題詩中的“碧霞道院”與《萬兇煙靄圖》中的“碧霞禪堂”有同名之處。弘仁歸依佛門,住的道院當然就是寺院,禪堂指的也是寺院,至于是否指同一地點,有待考證。壬辰,南明永歷六年、魯監國七年,1652年(查《明史》、《清史》),弘仁四十三歲。
其疑點一就在畫作中的題款上。該題款前段都沒問題,只是在最后處有一字出現很明顯的問題。就是在“望中煙靄入平蕪”一句中,“坪”字不是在“蕪”字前,而是寫在其右下腳處,而且相比其他字顯得特別小,按理作為名家絕無理由出現此敗筆,尤其在題款這么起眼的地方。按,若真為弘仁三十一歲所作,則筆誤再補筆亦未為不可,畢竟此年齡心態尚未達到“人書俱老”的境界。
疑點二亦在題款處。弘仁,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又名舫,字鷗盟,出家為僧后法名弘仁,號漸江、漸江學人、漸江學者?,F存其畫跡上,多自署“漸江”,其次詈“弘仁”,友人所記多稱之為“漸江”、“漸江和尚”、“漸江師”。畫中題字“碧霞禪堂”后的落款為“漸江弘仁”,但據相關研究文獻記載為:其出家是在1647年,即38歲時清兵入關后的第二年,復明希望徹底破滅,漸江在武夷山削發出家,皈依佛門,取字無智,法號弘仁,號漸江、漸江僧,又號梅花古衲、梅花老衲。三十一歲既未出家,又何來“漸江”和“弘仁”的法號呢?三十歲時所用俗名為江韜、六奇。
畫后廣東書畫鑒賞家葉恭綽題跋曰:“余論清代畫,向主祧虞山華亭,而推崇在野諸作者,新安諸老與二石及北方戴傳,各家各具專長,所謂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者,漸江品詣俱高,寓渾厚于澹遠,尤為其中眉目。此卷中年作,慘淡經營,而滅盡針線之跡,與晚年之刻削巉勁又微有不同,當是有所模仿,未見自述不能臆斷,大干以為由倪入吳,亦自有見。鄙意則謂厥中不無一峰法乳耳。詠雩鑒家以為何如?請下一轉語。民國十八年七月遐庵。葉恭綽?!扁j:“恭綽” (朱文方印)。他提出“當是有所模仿”的懷疑觀。
不排除門生摹仿的可能。新安畫派中,與弘仁同時代、風格相近的畫家有幾位:汪之瑞、孫逸、查士標、鄭昳、江注等,他們都極推崇漸江、以漸江為師,都以仿漸江畫為臨摹范本,不排除他們仿弘仁筆法作畫并題簽其名。清代學者周亮工在其著述《讀畫錄》卷二中提及:“釋漸江……君未五十歿,畫益貴重。其門徒贗作甚多,然匡骨耳?!鼻刈嬗酪嘣凇锻┦a論畫》中指出:“漸江……當時極有聲譽。余見卷冊數種,不過筆墨秀逸,并無出奇制勝之處,想是門徒贗作,非真跡也?!?/p>
陳傳席有一句話說得好: “偽造者如果和原作者同時或稍后,其偽造必有所依,不會摹仿八大山人的花鳥而題弘仁的名,也不會摹仿弘仁的畫而題石濤的名,長期被誤認為真跡,必有相似性?!?(《弘仁》陳傳席著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年5月第1版。)
圖式解讀
《萬山煙靄圖》畫面開闊,煙波飄緲跟臨終前表現黃山的雄奇峻偉、層層疊嶂的山峰(《黃山始信峰圖》)不同,此作更傾向體現江面連綿的山丘、沙汀、樹木,天水一色、一望無垠的平遠景象。該畫中,山石并沒有像晚年的大大小小的幾何形體構成,只用疏淡近平模糊的線形成物體的輪廓和幾何形狀,和干爽極淡的墨色表達塊面的明暗和朝向,只是在少量坡腳及夾石之處略加渲染和皴畫,所用是云林的折帶皴。除此之外,山石上幾乎沒有繁復的皴筆和過多的點染,且還沒展現出晚年時那種用筆明晰瘦硬的特色。勾勒樹木的線條僅為寥寥數筆,大都用枯筆所畫,但樹干結節頓挫、筆法抑提變化,施然見力度;用側鋒干筆皴擦之故,墨色極為清淡,不露絲毫浮躁氣息。畫面的物體安排相對簡少,遠處三三兩兩的沙汀、山石,近處往往于兩塊簡單的空白大石當中畫上一些小枯樹,四周點綴幾塊碎石,有的大塊兇石上飾以小草,間雜于石縫之間,少數地方點苔為主。
取《幽亭秀木圖》 (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與《萬山煙靄圖》相比,就可以看出的兩者相似之處?!队耐ば隳緢D》是一幅仿學倪瓚的山水畫,從中既可看出弘仁對倪瓚的醉心,亦透出其獨特的追求。畫面構圖與景色基本遵循倪畫程式:正中孤亭一座,右下有石基,旁臨土坡、水溪;周圍古木數株,挺拔參天;遠景一片空白,呈現寥廓天字,境界荒涼空寂。誠如漸江注題詩所曰:”吾師漫寫倪迂意,古木孤亭水石幽?!笔萦驳墓P法、簡淡的墨色似倪瓚,然筆墨已顯剛健,頓挫轉折也較多,勾勒中兼有皴擦,屋頂墨染較重,樹石勾皴中多不渲染,這些都是弘仁的前期風格。楊翰在《歸石齋畫談》中談到:“欲辨漸江畫,須于極瘦處見腴潤,極細處見蒼勁,雖淡無可淡,而饒有余韻,乃真本耳?!贝苏搶嵞槌龊肴十嬶L的獨特之處。再取來細細咀嚼《萬山煙靄圖》的精妙處,亦有同工之妙。淡無可淡是弘仁筆墨的最主要特色。這種淡,是以水將墨化得極淡,墨色極清;用筆用勁也是極巧妙,落筆夠輕,輕才可咸淡,然輕中卻見重,就是在勾勒山石、樹木枯干這些硬朗的地方,便在極淡中寫出剛實的力度。

可以說,整個畫面水平都相當高,很難看出其摹仿痕跡,就算是摹仿之作也是逸品之作。
筆者更認同此畫為早年仿倪云林作。該畫所畫的土坡低丘、幾塊石渚、幾株枯樹幾近云林,只有早年學云林才相仿云林畫。因為凡屬大家,越到成熟期越不輕易模仿別人,必學其精神處而不拘泥于形式。齊白石曾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漸江畫學于倪而不枕足于倪,到中后期多畫黃山山勢,不畫這種湖光山色。
弘仁二十多歲畫宗黃公望、倪云林,到三十歲時畫風有所變化,其中受到松圓老人程孟陽和周生李永昌的影響甚大。“程孟陽也學倪云林,但比倪更簡括、生秀,用線也剛直一些。漸江學孟陽,簡、生、冷似之,畫中線條剛直而生率也近于孟陽,但更圓熟一些?!?見陳傳席著作的《弘仁》(M)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年5月),漸江亦師從宋人,宋畫是弘仁畫的基礎。漸江以宋畫為基礎,在學倪瓚的時候就可以不完全仿似其風格,將宋畫和云林的筆墨特色溶于一爐,兼其長棄其短,達到“神韻似元,風骨似宋”之境界,再師法黃山這座奇偉的天然造化,而創造出個人獨特的美學面目。他的繪畫圖式,在新安畫派和清代山水中獨樹一幟。畫卷面目給人的印象是線條夠直、挺括,畫面也夠冷,但亦有秀潤之處,體現出來的應為弘仁早期面目,若按其三十一歲作此畫這個結論亦可成立。
川人張大干曾讀此畫并題跋:“漸江畫法多兼倪黃傳世者,又多寫云林平遠小景,若此卷則又由倪入吳,丘壑繁密是其生平杰作。黃賓虹社長稱其為四十年來所見漸師第一妙跡。賓虹于新安四家搜求不遺馀力,所及甚多,賞鑒之精,其于此卷,嗟嘆不置也。詠雩詩人出示拜觀敬題。癸酉十一月蜀人張大干”,并為之賦名題字:“萬山煙靄圖”,后題簽:癸酉十一月將歸吳門,倚裝為詠雩先生題(詠雩,即黃詠雩,廣東近代書法家、收藏家、詩人。西關富商,曾參加孫中山的同盟會和辛亥革命,著有《天蠁樓詩文集》。)大干居士時客羊城。鈐:“張爰”(白文朱印)

畫幅中的地理學
該畫所繪的地形地貌,面目簡致,非繁山復水,亦可看出其本原。弘仁為安徽歙縣人,徽州的商人通常在徽州原地留有家宅,時?;貋矶燃伲肴市r候雖隨祖父遷往杭州,但祖父和父親的相繼去世,逼使他帶寡母回到歙縣定居,而且歙縣地處黃山腳下,來回黃兇非常的方便,加之弘仁的前半生抗擊清兵,都在黃山一帶游歷,沒有出外遠游,尤其三十歲之時。那么《萬山煙靄圖》所表現的應該是黃山雄峻的美景,或山上巍巍群峰、或山下湖光天色。畫中所繪湖光的平遠景色,應該是黃山腳下的蕪湖,便是新安江了。新安江沿岸景色奇絕,水如翡翠、山似玉簪,茶園碧綠、枇杷堆金,村落點點、白墻青瓦,這里有漓江之勝,三峽之奇。由深渡溯江而行,便是新安江的上游。新安江上游,水色清淺,百轉千回,礁石崢嶸,犬牙交錯,泛舟放排,險象環生,舊時有“深潭與淺灘,萬轉出新安”之說。新安江是黃山的母親河,新安江孕育了燦爛的徽州文化。新安理學,徽派樸學、新安醫學、新安畫派、徽派版畫、徽派篆刻、徽劇、徽菜……成為國內外學者研究新安江流域文化現象的古老而新鮮的課題,“徽州學”的研究機構散布于海內外,“徽學”已成為與“敦煌學”、“藏學”比肩而立的三大地方學之一。
唐代詩仙李白留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篇贊美新安江:“清溪似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足見新安江之魅力,傾倒無數文人墨客。黃山是弘仁的創作靈感和母題,黃山的三十六峰例如天都峰、始信峰等,讓畫家終其畢生精力來表現其雄奇險峻、湖水清波、煙云飄緲。
弘仁四十七歲,風格成熟;五十一歲,風格深化。陳傳席教授認為其畫既不同于所謂正統派”四王”之軟靡而無生氣;也不同于石豁那樣蒼渾老辣;也不同于八大、石濤那樣躍動奇縱;更不同于龔賢那樣濃墨沉重;也不同于“金陵八家”之剛硬勁健。更認為他的畫神韻逸趣似元,風骨法度似宋;又不似元,亦不似宋,而完全有他自己獨特的風格:冷、靜、凈。寒氣逼人,蒼涼悲愴;又如古井之水、玉湖春冰、藐姑射山的仙女,無纖毫塵俗氣?!遍e靜簡遠”、”高流靜士”、”胸無纖塵”是古代畫家最向往的境界,也是古人認為最美最高的風格。弘仁畫最足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