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近代史上戊戌變法關鍵人物的張蔭桓(1837—1900),是頗受爭議的一個人物,他的一生帶有極大的傳奇色彩,而他過人的天賦與才氣,每令研究者為之嘆服。
張蔭桓的同鄉(xiāng),南海人沈宗畸《便佳簃雜抄》記:“吾鄉(xiāng)張樵野侍郎蔭桓,起家簿尉,粗識字,中歲始力學。與南海謝偶樵(朝征),以文字相切磋。偶樵丈著《白香詞譜箋》,參訂者侍郎也。侍郎詩文皆卓然成家,余力作畫,亦超逸絕塵,真奇才也。生平作事,不拘繩尺,以外官致身卿貳,朝中諸大老尤疾之。”按此《白香詞譜箋》四卷,為舒夢蘭原輯,謝朝征箋。張蔭桓校,光緒乙酉秋仲刻本,今藏可居師處。
張蔭桓藏畫豐富,尤以藏清初王翬(號石谷)的山水著名。其室名原為“百石齋”,后來他的好朋友,金石家王懿榮認為“百石”與“百死”諧音,改“百谷山房”,這是書畫史上的有名掌故。張獲譴后,寫了一首流傳很廣的七律給王懿榮,其中說到“百石齋隨黃葉散,兩家春共綠楊虛”,又重提了“百石齋”的舊事,不料張詩也與王的預感一樣成為殘酷的現(xiàn)實:王懿榮于庚子之亂中跳井殉國,綠楊一夢,終竟成虛。
張侍郎藏畫之富,人多知之,侍郎的畫,卻未見有公私著錄留存,雖然清人筆記多述及侍郎能畫,謝文勇《廣東畫人錄》說他“喜藏王翬作品,居室號百石兇房,畫山水風格酷似石谷”,不知所據(jù)云何。汪兆鏞《嶺南畫征略》中則無侍郎條目,或因未見作品之故。近日,始在香港購得侍郎戊戌繪扇一葉,令人可一睹這位奇人的畫筆。
畫扇繪于絹本團扇之上。這柄團扇構造不同于清末常見的,中間有一柄骨貫通的那種絹扇,而是扇柄作中心。輻射出多根小骨作支撐,類似于葵扇上裱一層絹素,外國人有的稱此種為”汕頭扇”,這應該是廣東式的手工。畫面左方,是高大的兇巖,巖頂叢樹青蔥,右側為近岸小坡,以千筆皴擦,坡上雜樹數(shù)本,樹后有村舍數(shù)間,兩山之間為淺灘,一小船停篙其畔,遠處以濕筆染遠岫,飽含水分,予定名為《水村欲雨圖》。
從筆墨應用來看,畫工顯得隨意而輕松,近景畫樹石尤為文氣而濃淡相宜,但是“王石谷”的影子卻似不多見。與張為好友的翁同龢,也嗜好收“四工”畫。自己也偶爾畫一兩筆。論畫的技巧,卻比張要差上一截。此扇題款書法,瘦硬而尖細,與《戊戌日記》結體全同,只是較為工謹而已。而“兄”“夏”“濡”等字用筆習慣更是如出一轍。說到書法,侍郎雖非出身科甲,卻仗著過人的才氣寫一手靈動的行楷書,所作楹聯(lián)、扇面等,多寫李文田式的魏碑體,像這種工謹?shù)男∽挚瑫瑒t不為多見。

署款題曰:戊戌夏至,季修表妹婿枉談,偶有所觸,濡筆涂抹,聊以博粲,兄蔭桓。下鈐一印,由于扇骨阻隔不甚清析,似是“蔭桓”朱文二字。
這里的“季修”,即張的好友,南海舉人孔昭鋆。孔原名昭祖 (1863-1921),字允和,號季修。其父親是廣東近代藏書大家孔廣陶,季修為廣陶次子,又出嗣孔廣鏞(懷民),集兩家之資財與藏品,富甲一方。光緒己丑科鄉(xiāng)試,季修中第六名舉人,揀選知縣。可惜他的功名到此止步。戊戌春季,他趕赴京師向會試叩閽卻無功而返。由于孔家富收藏,又與當時京中公卿多有關系(其祖父孔繼勛與朝中名公有往還),因此季修與在京廣東籍官宦頗有交情。
在可居室藏稿本《戊戌日記》 (記事從戊戌正月初一至七月初六)中,提及季修有六處之多,如三月初四日:“午后至戶部,出城,至南海館(按在宣南米市胡同)少憩,又到蓮花寺訪季修,吃伊面”。蓮花寺亦在宣武門外,時季修賃宅于此,伊面者,廣東特有之面食,傳是伊秉綬家廚所發(fā)明,此侍郎所食者當系孔家所制。又五月初二日:“至蓮花寺孔季修寓年飯,攜新得耒拓《九成宮》示李芷陔,余本為荷屋舊物,楚弓楚得也。”季修于金石能克乘家學,又精貨泉學,著有《清淑齋泉譜》,故能與侍郎有同好。至于日記中說到的“荷屋”即侍郎鄉(xiāng)先輩吳榮光。侍郎在京得吳氏舊藏宋拓,首先想到的就是帝給其小同鄉(xiāng)欣賞,由此也可知張孔二人的交情。
《戊戌日記》夏至日記曰:“……封庫后至總署,旋訪常熟(按即翁同龢),適伯羲(按即盛昱)至,共話至哺而散……晚季修來談,隨筆為繪一扇。”可知當日侍郎先見翁、盛兩大吏,晚間季修來閑話,此是該年日記中唯一一次提到作畫主事,這一年正侍郎政治生涯的頂峰時期,戶部、吏部、總理衙門均要其操心,而且,年紀也過了花甲,精力畢竟有限,日記中多次提到“跪對”后幾乎不能行走。此扇很可能是取手頭納涼之物,隨筆一揮而成的。至于上面題款中的“偶有所觸”,或許是侍郎對政局變化的一絲預感了。
在日記里,侍郎并無提及與季修的姻親關系,文獻也沒有類似記載,僅知張家與李文田家為姻親而已。倒是《南海羅格孔氏家譜》提供了一絲線索:孔季修有六位夫人,正室姓李,第五夫人為張氏。此處侍郎稱孔為“表妹婿”蓋緣于此,攀親認故,亦清末官場中之習慣也。
此扇畫成后不過月余,戊戌政變事起,侍郎幾與六君子同赴菜市口,賴日駐華公使林權助鼎力相救。林先懇求于李鴻章,李開始并不想救張,也是因為張平素善得罪人之故。林不得已,乃抬出伊藤博文壓李鴻章,李這才答應幫忙,并依林的建議,直接求榮祿出面向孝欽后求情,張侍郎才撿回一命。
獲發(fā)配新疆的張蔭桓卻仍不改使情任性的本色。高曉春《閑談筆記》中說侍郎在發(fā)配途中尚對人說:“這老太太和我開玩笑,還教我關外走一回……”以孝欽后的耳目眾多和侍郎的人緣之壞,此種放誕之言足以致其于死地了。
庚子西狩后,孝欽后對洋人十艮之入骨,七月五日,電詔殺吏部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又下旨殺張蔭桓。接旨一刻,侍郎神色鎮(zhèn)定,至死他仍是二品頂戴,臨刑前,他居然尚有閑心畫“扇面兩頁”,畫好之后,振振衣袖,對劊子手笑道:“爽快一點!”這最后的絕筆,不知尚留落人間否。 《便佳移雜抄》又記云:“嘗見侍郎為人畫便面(即扇面),濕云蓊郁,作欲雨狀,云氣中露紙鷂一角,一童子牽其絲,立巖石上,自題二句云“天邊任爾風云變,握定絲綸總不驚”,蓋被劾時作云。這是唯一的一件有關侍郎畫作的前人描述,由此可知他也能作人物畫, “握定絲綸”者,以已能操兩宮之心理也,其自負如此。這里說到的“被劾”,應該是指《翁同龢日記》中提及的戊戌四月二十四曰御史王鵬運疏劾翁、張二人朋比納賄事。

《戊戌日記》中還有一位份量很重的大同鄉(xiāng)。即張侍郎稱作“筠丈”的許應騤。許為番禺大族,道光三十年進士,咸豐翰林,歷官兵部侍郎、工部尚書、禮部尚書,是當時朝中地位最高的廣東人。論科名,論官階,聲望都遠在侍郎之上,而他與張的關系亦十分微妙。許在戊戌前一年授總理衙門大臣,而總理衙門此時早已是侍郎的“勢力范圍”,張已在此盤桓了十余年之久,可以想象許尚書在這里并沒有什么插手的機會。但張在日記中,對這位鄉(xiāng)長還是恭恭敬敬的。許尚書的頭腦,是屬于光緒帝所說的那種老咸保守一路,他在政壇中較為接近的是徐桐一派,對維新變法毫不熱心。因此漸漸與張及康粱一眾產生隔閡,他甚至把張蔭桓找來,訓斥一頓,說大家委托你管理廣東會館(指西打磨廠胡同的粵東新館),怎么能把會館交給康梁一伙胡作非為。也因為許對維新的阻撓,令康黨十分惱火。在粱啟超撰《楊深秀傳》中,就借機狠狠攻擊了許一通。把他描述成頑固堅持八股的代表人物。許與張在總理衙門的暗中較勁,是以張的暫時勝利告終的:戊戌七月十九日,光緒一氣之下罷去禮部六個堂官,許是第一號人物。可惜《戊戌日記》記事至七月初六止。不及見侍郎對此事的評述。然而風云幻變,逾月后張即成階下囚,許卻改任閩浙總督。
至于表妹婿季修,在戊戌科會試中仍然落第而歸,此后即南返廣州,繼承孔廣陶的鹽業(yè)生意。民國初曾任廣東鹽商公所總理,卒子1921年。孔家的藏品,大部分轉讓于香港藏家陸陶庵,此扇或于此時流入香港,八十多年后,又重返“南海”故里,也是侍郎口中的“楚弓楚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