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一根藤上,哥哥不就是為了自己而早早枯萎的那個瓜紐嗎?
暑假剩下沒幾天了,二林卻還沒有返校的意思。大林知道二林的心事,為這事,哥倆兒也嘮了不止一次兩次,爭執了不止一次兩次,總是沒有結果。大林沉默了半天,說:“要不我把韓叔找來吧,讓他給主持一下?!?/p>
韓叔來了,盤腿在炕上一坐,低著頭吸了半天的煙袋,滿屋里充滿了辛辣的旱煙味兒?!按罅肿影亚闆r跟我說了,你倆都是好孩子,學習又都拔尖兒,可家里的情況你們也知道——你媽死得早,你爹前陣住院借了村里兩萬六,辦喪事又借了六千,總共三萬二。南頭的一畝多地好好伺弄,再打點兒零工,緊巴點兒,能整出一個人的學費來?,F在關鍵的問題是……”
韓叔在炕沿兒上磕打著煙鍋,“你倆得留個人在家種地,畢竟還要過活嘛!可大林讓二林繼續讀,二林讓大林接著念,你倆的成績又都那么好,這可挺為難呀。”二林說:“讓我哥念吧,他各科成績比我扎實。再說,他開學上高三了,我才高二,他能早畢業?!薄斑€是讓二林念吧,我是當哥的,應該讓著他。再說,干莊稼活兒我有經驗,也比二林有力氣?!薄暗玫玫?,別爭了,我看還是老規矩——抓鬮兒?!表n叔又往煙袋鍋里按著煙絲?!岸秩フ覐埣垇恚覍戶b兒,抓到‘上學’的就接著念,抓到‘不上’的在家種地,供上學的念書,欠的饑荒你倆一人一半分期還,咋樣?同意不?”“我不抓,就讓我哥接著念吧?!薄昂昧撕昧?,二林呀,韓叔知道你們哥倆兒感情好,又都愛學習,其實不讓誰念,叔這心里都不好受??墒寮乙哺F啊,幫不上你們。抓鬮兒吧,聽天由命?!薄白ヴb兒!誰要是接著念,一定要考上大學,給咱爸咱媽爭口氣!”大林說著,拿過兩張白紙和筆,遞給了韓叔,韓叔顫巍巍地站起來,去灶房寫好了鬮兒,團成了兩個紙團,扔在他油污發亮的帽子里,“來吧,誰先抓?你倆真的不后悔?”韓叔說著,眼睛卻看著大林,大林堅決地點了點頭。
看著帽子里團得皺皺的紙團,二林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這個暑假經歷的事情太多了,父親的去世讓這個家徹底地塌了。他知道,哥哥和他一樣,舍不得離開學校、離開課堂,以他倆現在的成績,考個好大學是極有把握的,但家里的情況……
“二林,你先抓吧?!倍痔痤^,看了看哥哥,狠了狠心,手伸向了帽子。帽子里的兩個紙團簡直一模一樣,就像他們哥倆兒。二林此時真希望自己能抓中“不上”的那張,好讓哥哥圓了大學夢。他拿了靠左的那個,展開看時,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上學”。他抬頭看哥哥,大林也把紙團打開了,掃了一眼,就“嚓嚓”撕個粉碎?!拔业氖恰簧稀?,二林,你好好念吧,哥在家種地供你,供你念完大學。二林,好好學吧?!倍智宄乜吹搅烁绺缪劾锏男Γ部吹搅烁绺缪劬锏木К?。
“那就這么定了,二林接著念。我也得回去了,唉!”
兩年后,二林終于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學。每個月都會按時收到大林寄來的150元生活費,他自己又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除了買學習資料,二林吃的是食堂里最便宜的飯菜,就這樣有時到了月底,身上還是只剩幾元錢,二林就買來饅頭,夾著咸鹽對付對付。生活上的困窘還好應付,只是寒暑假和過年時,別的同學都走了,宿舍里只剩二林自己,二林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大聲地喊,大聲地叫,最后淚流滿面,那種滋味真比割肉還難受。
二林也想回家,但想想來回的路費夠自己3個月的伙食費了,就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匯款單的留言里,大林總是說家里很好,勿念等等,二林給大林的信,也總是得不到大林的及時回復。大林寄來的錢卻越來越多,有幾個月竟寄來了400元。上大學兩年多了,家里怎么樣了,哥哥還好嗎?
接到韓叔的電話,二林當時就癱在了地上,顧不得別的,拿著同學們湊的幾百塊錢,二林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村里貧窮依舊,只是家門口的楊樹長得越發高大了。韓叔拿了燒紙,把二林領到了墳地,“給你哥郵點兒錢吧,這兩年凈他給你郵錢了。唉!大林子可是個好孩子呀。我咋勸也沒勸住,非要去煤窯挖煤,說是掙錢多,能給你多郵點兒錢,讓你吃點兒好的,誰知道就出事了呢。唉!命啊……”
二林呆呆地站在墳頭,真的不敢相信這土堆里埋的就是自己這世上最后一個親人?!按罅肿硬蛔屛腋嬖V你,可人沒了,有些事你也該知道了。其實那次抓鬮兒,兩張紙上我寫的都是‘上學’,那是大林子讓我那樣寫的,大林子把他那張撕了,為的就是讓你接著念……”
二林怔在墳前,哥哥就在這個土堆下面,生與死如此的近,卻又那么遙遠。二林忽然想起小的時候爹跟他說過,絲瓜在坐瓜紐的時候,如果藤上的瓜紐長得太密,隔個兩三個,就有個瓜紐自行枯萎、斷落,為的是給別的瓜紐節省養分。同在一根藤上,哥哥不就是為了自己而早早枯萎的那個瓜紐嗎?
墳草青青,暮色四沉。二林猛地撲在墳上,聲嘶力竭地喊著:“哥啊哥啊,你回來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