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環,男,1965年7月生,河南省信陽市人,法學博士。現任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副處長,正處級檢察員,兼任中國政法大學訴論法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所研究員,北京市人大常委會立法專家咨詢員等學術職務。
人們撻伐專制而譽美民主,是因為民主允許公眾充分表達訴求,允許每一個有理性的國民,每一個有利益追求的集團,通過法律設定的程序對國家公共權力的行使施加相同的影響。民主容許各種分歧的意見,包容不同的風格,寬容無害社會的個人行為。正處在社會全面變革時期的中國,對許多發展難題的破解,應當依靠廣泛的民意和深厚的民智,在最不易突破的地方進行除舊布新,不是仰仗所謂的精英階層而是讓多數人共同參與制定公共政策的過程,這既是現實的需要,也是政府的責任。多數意見在民主決策程序中之所以應當是決定性的,基于人在地位上是平等的這樣的命題。因為是平等的,判斷的標準只能是數量的。聰明與愚鈍、富足與貧窮、文化程度的高與低等個體性差異,都不足以成為個人意見價值大小的判斷標準。多數人的意見并不意味著對多數人有好處,以多數人為特征的民主應當受制于社會公正,否則,人們所擔心的民主政治演變成為多數人暴政的可能性真的會發生。
民主雖然是在民族文化土壤里慢慢生長的,但是,開放的外部世界和發達的經濟能夠催生民主意識的萌芽。清末丙午年間,日本觀察家們發現,在中國各省的咨議局選舉中,做得最好的是江浙一帶,這里也是新式學堂最發達、出國留學人員最多的地區。仿行立憲三年之后,各省進行了第一次咨議局選舉,當選者大多是40-45歲的紳士,其中包括很多曾經留學日本的人士。但是那時的民主也僅限于城市和沿海發達地區,激越的民主聲浪并沒有影響到我國更為廣闊的鄉村世界。歷代王朝頻繁興替讓更多的國人尤其是鄉村人相信,一個王朝的終結與產生緣于暴力而非民主。即便是在大城市,民主啟蒙也剛剛開始。清末極力反對革命力主通過革新達到民主的維新派代表梁啟超,在1903年訪美后旋即改變了自己先前的改革主張。梁認為美國民主政治是分肥式的,選舉過于頻繁,太注重大眾的短期利益,使有作為的領袖很難為廣大民眾的長遠利益繪制出未雨綢繆的遠景。更重要的是,民主在美國跟深蒂固,有它很獨特的環境因素,其它國家難以企及。不夠資格實行民主的民族,需要有強力的政府進行統治和管理。因此中國人應該忘掉盧梭和華盛頓,倒是應當記住自己古老的、嚴厲而有效的法家傳統。這說明,一幫鼓噪西式民主的志士仁人雖然理念上接受了民主,但是對在當時的中國是否能真正實現民主,骨子里始終抱有懷疑態度。
無獨有偶,中國鄉村人所具有的皇權思想與俄羅斯民族冷眼觀望西方民主的態度極為相似。俄羅斯的民族性格中缺乏理性精神,是政治盲從和群眾性狂熱文化的土壤:“寧可全部土地歸沙皇,只要不歸地主”的哥薩克自治觀念,更直接產生了俄國式的皇權信條以及從村社角度對西方民主的鄙視。俄國的諺語中有許多崇尚皇權的內容:“上帝在天上,沙皇在地上”,“沙皇的權能是上帝設定的”,等等。俄國人歷來認為資產階級民主是形式上的、具有欺騙性的,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過:“西方民主承認有用金飯碗吃飯的權力,但對于俄國農民來說,我們愿意用一個銀盧布來出賣這種權力。”
民主是法治之下的歷史產物。沒有言論自由固然是不民主的,但是雖有言論自由卻沒有表達訴求的渠道照樣也不能算是民主。真正的民主,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衡量:一是民眾意愿是否能夠得到充分地表達;二是這種表達是否具有暢通無阻的渠道;三是否有對通過民意形成共識所提供周全的法律保障。幾乎所有的公共政策,都可以通過民主的形式達成,民主議決的結果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正義,這就是我們把某種行為許可與否的權利交給社區、村莊來表決的合法性基礎。但表決是如何進行的等問題也必需解決,需要生成相配套的民主制度,否則,這種結果依然是不可信的。民主結果雖然能夠被人們所接受,但是出于利益的考慮,總有少數人利用暴力和智謀,置身于民主規則之外。法律的出現是人類社會進行民主議決得到最大進展的助推器和制度保障。
法律牢固地把合意行為變成一種行為規則:一方面個人有追求利益的權利,另一方面個人的行為不得侵犯他人的權利。民主依靠法律維系,法律作為共同生活的規則,不能聽任于每個人的不同意見,它必須是一個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的規則;法律是一種社會的民主合約。法律發展史可以證明,保證民主合約制度的建立必定是幾代人,反反復復博弈的結果。
中國傳統文化和制度文明中并不缺乏民主性因素,所缺乏的只不過是制度支持下的民主。作為“中國式民主”鼻祖的孟子幾千年前就曾言“民貴君輕”,然而這種思想始終未成為構建社會制度的主導信念。洪武三年,朱元璋發狠地罵道“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乎”(這個老家伙若活到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他)。在幾千年的中國封建社會里,民主一直被暴力所鉗制。長期的區域封閉與專制政體,國民的民主意識相對羸弱,個人化的利益與權利概念淡漠。工業經濟和知識文化等社會轉型時期,大眾的民主意識被喚醒,初始的民主意愿具有不成熟性,這就需要適時地加以引導,以防止泛濫的民主自由主義四處漂溢。對此,我們也不妨沿著民主制度的發源地去認知民主所具有的兩面性。希臘是世界上第一個市民能參與國的國家,因而被稱為民主思想的濫觴地。以言論自由和主體平等為條件的民主政治,使批評和涌現新思想成為可能。希臘人認為,辯論有助于尋求真知,市民會議上的對話是讓市民保持對城邦關心的一種主要形式。那時的希臘人已經清醒地認識到民主辯論具有雙重性:民主辯論意味著自由思想的貫徹,但也會導致個人主義和群體道德的瓦解。因此,缺少法律的支持,民主被濫用幾近不可避免。為此,民主啟蒙是必要的,尤其應當“送法下鄉”,對民主的魅力用大眾能夠理解的通俗語言作出闡釋,詳細對即將推行的公共政策等合理性進行正當性言說,所有的言說都應圍繞人民需要這個原點來展開,這種言說姿態對激活國民的民主熱情和將對城鄉民眾具體行為上追求民主正當性無疑有良好影響。
民主的功能是滿足國家和民族需要的制度安排,它不是主觀選擇的,民主受制于當時當地的社會條件。民主不能只是一個抽象的理念或者口號,它的落實與體現,在很大程度上與政治制度設計、組織管理活動等有關,必須以國情區情作為載體。國情是常掛在我們嘴上的東西,那么國情是什么?中國有別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的最顯著特色,就是工業化和現代化進行了多年,仍然還有十億鄉村人口被排除在工業、城市和現代文明之外,許多人仍然為生計奔波而無暇顧及其它。對鄉民來說,生存和秩序遠比民主重要,靜靜的一方水土,舒適的鄉村環境,每時每刻都知足地過著悠閑安逸的生活,安居樂業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理想,所有這些須臾不能與井然的秩序分開。
民主發展史也告訴我們,民主意識的強弱與利益追求的動因攸關,近年我國沿海地區民營業主由于經濟地位提升進而參與政治民主的熱情高漲;而內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低文化充斥的邊遠區域和視生存為第一要務的貧窮階層對于參與民主的意識冷漠,即便被動參與也很難達成理性的共識。
社會轉型過程中,鄉村社會的組織體制問題多多,目前有些地方已經出現了一些家族勢力或者非法勢力通過自治的村委會的“民主選舉”控制農村基層組織的奇怪現象。形式上的“民主”變成家族勢力甚至非法勢力披上“合法”外衣的保護傘。由于法律規定鄉鎮一級政府與基層村委會之間是指導而非領導的村民自治體制,這意味著基層政權不能插手村民選舉,也就不可避免地造成這些以民主為幌子被選舉上的村官們私立村章民規阻止國家政令在農村的通行。目前已經出現的問題警醒我們,對未來的鄉村民主前景絕不能盲目樂觀,要充分體認實行民主的復雜性與民主歷程的艱辛。
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和面對這個現實,理性人和利益組織在擯棄專制和享受選擇民主自由的同時也為民主自由選擇而作出犧牲,這正如“二戰”德國國民通過民主選擇了希特勒的同時也遭受了專制與戰爭之痛相仿,這種類比或許被認為是有悖常情和缺乏邏輯分析的。但是,這也恰恰進一步反證了民主本身具有缺陷,民主程序與民主成果還需要制度來鞏固和保證的極端重要性。